见过弟弟, 陆杨如约见郎中。
他对医馆有种惧怕,清早到铺子里, 他赶着包包子、蒸包子, 先往隔壁酒铺送了十个。
丁老板平时买包子都是十个十个的买,他答应请人吃包子,不能太少了, 太少了人家不够吃, 还要拿钱添补,或者心里不爽, 直接没有下次了。
这两天的包子吃一些, 送一些, 盈余不多。
陆杨跟谢岩算了笔帐, 自家的东西, 利钱就算了, 这里大概花了一百一十文左右。
谢岩不管这个帐,长得一模一样的亲兄弟,吃几个包子没事。
丁老板这边, 对他们也有好处。不用算太仔细, 给就给了。
“你忙完了吗?我看你忙不完, 我们先去医馆吧?早去早回。”谢岩说。
陆杨心里一叹。
的确, 迟早要去,都答应了,去就去了, 再拖延下去, 谢岩就知道他害怕了。
他收拾收拾洗洗手, 跟陆林说包子蒸上了, 让他时不时去后边看着火, 蒸好就拿前面来卖。
“我跟阿岩去一趟医馆,还想打听打听山货的价格,可能要中午回来了。”
现在离中午也没多远,陆林看看天色,应了话。
陆杨想去远一点的医馆,离得近,万一有人去打听,不够烦的。
谢岩都听他的,只要肯看郎中,看哪个医馆的郎中都行。
路上经过干货铺子,陆杨顺拐着就想进铺子问问价,被谢岩半拉半拽的带走了,最后直达医馆。
“华佗医馆。”谢岩念了牌匾上的字。
陆杨:“好大的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好大的庸医。”
说归说,进门以后,陆杨就老实了。
县里医馆基本都是一个布局,正门进来,就是柜台,几个伙计在柜后看方子抓药。柜台后面沿墙摆放着药材柜,一格格的药草分门别类,看着很齐整。
大堂东西两面,有坐诊的郎中。通常只有一个郎中在,今天东边看,明天西边看,病人特别多,就东西两边同时开诊。
冬季冷,很多冻病的人,今天东西两边都开诊了。
陆杨在县里过日子,有经验,他早上出门带了棉帕来,排队的时候,给一个谢岩,他拿一个,两人都捂着口鼻。
谢岩对医馆还算熟悉,有段时间,他经常来医馆抓药。
那些记忆太深刻,到了医馆门前,他话都少了。听陆杨的话,用棉帕捂住口鼻,另一只手始终紧紧牵着陆杨。
许是沉默让他不安,他跟陆杨说:“你别怕,我喝过药,要是尝味儿,那肯定是苦的。你到时候就捏着鼻子大口吞到肚子里,一口气灌完,然后抓紧漱口,再喝点糖水。蜜饯不管用,舔出一点酸甜味儿都裹着苦。”
陆杨笑了,“为什么我要喝药?”
谢岩愣了下,也笑了。
“对,你不喝药。”
没病就不喝药。
很快,到了他们。
陆杨坐下,把手搭在脉枕上。
人多,郎中看病流水一样,手指往陆杨手腕上一搭,就要提笔写方子。
郎中拿到了笔,落笔之前顿住,回过头又给陆杨摸了个脉。
“哦,你不是风寒。”
这郎中须发皆白,长得很靠谱。
谢岩跟他说:“我夫郎经常肚子疼,他说是笑岔气,您给看看?”
老郎中手指一直没离开陆杨的手腕儿,闻言嗤笑了一声:“笑岔气还用来我这儿费钱?”
陆杨帮着谢岩:“瞧您说的,我夫君疼我不行啊?再说,我们要是懂,也不来您这儿了。”
老郎中让他伸舌头。
陆杨警惕得很:“干嘛?”
老郎中指指他后边排队的人:“不看就走。”
陆杨老实伸舌头。
伸完舌头,又听话解开棉衣,被人摸了肚子。
谢岩的眼神也不对劲儿了。
但陆杨被老郎中摁两下,马上露出吃痛的表情,他就顾不上别的,忙问:“怎么样?他是哪里痛?”
郎中不理他,问了陆杨一串问题。
是胀痛还是隐痛,食欲好不好,会不会吐酸水,平常有没有重压感,吃饭痛还是空腹痛的。最后还问了什么时辰睡,什么时辰起。平时干什么的。
陆杨被他问得心里发紧,说着说着,手心都凉了。
然后老郎中看看他俩,提笔写了方子:“还年轻,能养养,去抓药吧。一副药三碗水,没银子就煎两次,煮六碗。吃一个月的药,再来摸个脉。”
陆杨问他:“什么病啊?”
老郎中只顾写方子,拍桌上就叫下一个。
陆杨不满意。谢岩看了方子,跟他在旁边站着。
方子写得简单,正反两面的字。正面写着几个症状,外邪犯胃,饮食不节,胃脘痛、肋痛、腹胀闷等,又写疏肝理气、和胃止痛等医法。
反面写着两个方子,分丸药和水药。
丸药是医馆煎药过后制成药丸,吃起来方便,要等七到十天,也更贵。一贴药三两银子。就够吃一个月。
水药是抓草药回去煎煮,有钱就一副煮三碗水,抓一包药,吃个七天。没钱就煮两回,抓一次药,吃半个月。省钱的法子,一个月要一两银子。再拮据一点,一个月五百文钱。
他们手上没多少银子,折中一下,吃水药,一副药吃七天。
先吃一个月,下个月再看看病情有没有好转,药方换不换。
谢岩趁着病人起身的空隙,抓紧问老郎中:“先生贵姓?我夫郎这个病需要吃多久的药?这药伤身子吗?平时我们要注意什么?有没忌口的?”
谢岩裹着灰扑扑的长棉衣,瞧着有点体面样,但看不出来是书生。老郎中见他是看完方子才问的话,就让他坐下,跟他再说了几句。
“你夫郎身体亏空得厉害,都是熬干油,看着是治胃,其实是疏肝养心。吃多久的药,看怎么吃,怎么养。平常肯定不宜劳累,非要劳累,那别伤神,硬要伤神,那就花钱吊命。”
陆杨一听,什么不宜劳累别伤神的,穷人身子富贵病,真是要了命。
他今天不想拿药,谢岩抱着桌子不走,把忌口的都问出来,带着陆杨去把第一个月的药抓了。
两人出了医馆,陆杨抿着嘴巴,不想说话。
他心里感动又别扭,还很怕这个病难治、费钱。
要是能治好,那也罢了,老郎中说话保守,怎么都不托底,一个准话都没有。他们现在日子刚好一点点,真的只好了一点点。万一被他拖垮了,陆杨不会原谅自己。
回铺子的路上,谢岩跟他说:“我们一个月一个月的慢慢治,有钱就抓个药,没钱就摸个脉。”
身子不爽,源自银子的压力就更大了。
谢岩怕陆杨忍不住操心钱财,拼命奔波,又跟他说:“铺子就这样开着,有钱抓药,没钱摸脉,再穷咱们就凑合着过。”
他同样的话说两次,生怕陆杨背上重重的包袱,身上的病还没开始治,就得了心病。
陆杨这阵子劳累,身上没养出肉,手腕细细一根,谢岩牵着他,大拇指能跟别的手指交叠好多。
他一时眼热,差点当街哭了。
陆杨无奈,振作起来:“行行行,听你的,有钱就治,没钱就攒,好吧?”
谢岩高兴了。
今天没能去打听山货的价位,夫夫俩去了杂货铺,买了个药罐子,回到铺面,就要煎药。
陆杨拦着谢岩,不让他在铺子里煎药。
“我们铺子是卖吃的,前面客人买吃的,我们在后院煎药。别管这药治的什么病,沾了病气就是不吉利。我们带回家煎,回头找个水囊、竹筒,我在家喝一碗,带一碗到县里,中午热一热,晚上回去再喝一碗。”
铺子还要挣钱,不能任性。谢岩听他的。
今天不出门,铺子里四个人就太多了。
午饭应付了一口,饭后陆杨交给陆林一件事,让他出去逛逛,各个铺子问问,也去集市上瞧瞧。
“你来帮工这么久,也没出去玩过,今天办个公差,顺道溜达溜达。就问问山货的价钱,不拘什么东西。还有皮料、皮制品,都可以问问。”
他们这些人,居家过日子,大字不识几个,背书或许不行,记各类东西的价格,还有哪家便宜哪家贵,他们也跟状元郎似的,过耳朵就记到了心里,忘不掉。
陆林也想出去看看,还问陆杨:“要是有老板找我们收山货怎么办?”
陆杨说:“先让他报价,再问他要多少。然后你说回来跟你老板说,两边合适,就带你老板去见他。”
见了,就是满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不见,这事就黄了。随便吧。
陆杨想收山货,放到铺子里卖,不过他这里暂时吃不下大批量的货。
要是有大老板收,他可以作为中间人,介绍给弟弟。
小商铺还没影儿,先来个实际的生意,黎峰的娘就要高看弟弟一眼。
弟弟再怀个崽,天塌了,有黎家母子顶着。
陆林应了话,像模像样的背起背篓。
见了他的背篓,陆杨又紧着教他一句。
“大伯他们不是在编竹筐吗?县里有筐铺的,我这一直没抽开身,你出去,要往东边走,沿街问一问,找到筐铺,问他们收不收竹筐簸箕。也问他们要不要竹席。这种铺子,自家没多少人,价格合适,卖就卖了。不如散卖挣钱,但竹筐簸箕不会堆家里占地方,早点换成铜板,然后找机会去一趟义庄。”
陆林听得脑袋连点,再听义庄,给吓得一激灵:“啊?!”
陆杨说:“你不知道,县里天天有死人,不是河里捞的,就是街上捡的。尤其是冬季,多少人冻死?我之前就想说的,怕你们介意。这不,我们也相处这么久了,互相知道,你明白我没坏心思就好,回头你考虑考虑,回一趟娘家,跟大伯他们说说。编些草席、竹席,卖给义庄。义庄有衙门发钱,用草席竹席量大。比竹编挣钱。”
陆林:“……”
他心肝儿都在抖。挣死人钱?
陆杨一眼看去,就知道他在抗拒什么。
“挣的活人钱,是衙门的钱。官老爷发的,干净得很。”
陆杨还瞄了一眼蹲在角落,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傻柱,跟陆林说:“没事,到时让傻柱去送货。”
傻柱:?!!
陆林:“……”
真可怕啊弟弟,以后我都不敢惹你。
有这事压心头,陆林出门遛弯儿的心情都淡了,走到街上,被冷风一吹,他都打颤。
要是某个小巷里冷不丁出来个人,他能抱头猛跑,嘴里喊爹又喊哥,还时不时骂一句张铁。
而铺子里,谢岩满脸愁容,问陆杨:“我们这儿是不是缺个掌柜的?”
陆杨笑嘻嘻的:“我跟你说,郎中的话你也不能全听。劳累,什么程度叫劳累?我一天天这么精神,你早都看见了,真累了,我会告诉你。还有劳心,怎么叫劳心呢?这些东西,我打眼一瞧,心里就有了主意,又不是费劲去想的。”
陆杨抓着他的手捏来捏去,坐着聊聊天,手里都不得闲。
谢岩看着他,一时无奈,想了想,他跟陆杨说:“店里有两个帮工,你可以闲一点,不用着急往外跑。你不是说人脉也是生意吗?可以去别的铺子串串门啊,比如丁老板那儿?”
陆杨答应了。
他也有考虑,小铺子要不起两个帮工。
就看丁老板,开着酒铺,一天少说能卖二两银子的利钱。这还是门店的,还有老主顾,家里办酒吃席,一车车的酒往府上送。再有货郎来买酒,与一些客栈、饭馆有合作。
要是人脉再广一点,酒能卖到赌坊跟青楼,真是泼天的富贵。
这样大的老板,都只请了个掌柜和账房,小伙计是自家亲戚家的孩子,工钱很低。包吃包住,干三年活,送去酒庄打杂学手艺,然后再换个亲戚过来当伙计。小算盘打得响亮。
他们家不能比,钱没攒多少,生意没多大,比着丁老板欺负人可不行。
但年后,铺子里肯定会有人员变动的。请两个人,村里还有个张铁揉面,他们供不起。
傻柱刚好放回去,留陆林在这儿。
年后谢岩去上学,平常陆杨跟娘也能搭把手。
有个重活,他就花钱请人帮忙。
帮一次,给个五六文钱。一个月顶了天三百文。顺手的事儿,别人挣钱爽快,他花钱也痛快。可以降低压力。
要是山货多,黎峰也愿意把野味送到他这里,他就考虑再请个伙计。比如陆林的男人张铁。
这事得看情况,他们没多余的地方住人。
也是因铺子里各处寒酸,一看就是草台班子,陆杨暂时不好出去交朋友,左右隔壁的熟悉就行了,往别家跑,别人还瞧不上。平白惹人厌。
他跟谢岩说了很多开铺面的事,从伙计的人数和工钱,聊到他们的住处伙食,再又说起一般该是怎样,遇见个黑心肝儿的又是怎样。
冷不丁的,还说:“对傻柱来说,我就是黑心肝儿的老板。”
傻柱连角落都蹲不下去了,问陆杨需不需要跑腿:“我这人闲不住,在铺子里待一会儿,浑身都不舒坦,陆老板,你使唤我干干活吧!”
陆杨指指还没卖完的一筐年糕:“这得五十斤,你挑担出去转转。”
一担分两箩筐,成年壮汉挑着不累人。
傻柱忙不迭应了。
陆杨还留了些年糕,等晚上收工,各人分一点,今天有傻柱的份儿,给他个年糕激励激励,让他娘跟着一起卖力干活。
铺子里就剩他们夫夫俩,这点心里话,陆杨不藏着,叭叭叭给谢岩说了出来。
谢岩反握住他的手,学着陆杨的样子,在他掌心和手指上捏来捏去。
他不善人情世故,可他察觉了陆杨的异常。平常陆杨也很活泼,嘴皮子伶俐,这这那那的很能说。但不是今天这样,东一下,西一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到后面,都忘了他最初开始是想说什么,顺着话题拐个弯儿,又开始了新话头。
他不久之前,见过陆杨这样子。
那一天,陆杨跟他坦白,说心里慌张,看完戏,还想糊墙。
谢岩摸摸他的脑袋。陆杨激灵了下,眼睛频繁眨动,罕见的可爱。
谢岩又摸他的脸和耳朵,陆杨跟不习惯被人类触碰的小刺猬一样,每根汗毛都在抖。
他两眼圆睁:“你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有辱斯文!”
谢岩没有斯文了,他跟陆杨说:“你别怕,我离不开你,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陆杨一身的尖刺变得柔软,他大咧咧的坐姿收敛,拖着凳子靠近谢岩,跟他挨着坐在炉子后,看着面前叠放了五层的大蒸笼,嗓音也被蒸腾的热气浸透般,沙哑而湿润。
他说:“你说什么大话?我才不信呢。”
谢岩又抓他的手,放至唇边连亲好几下。
也不知道他是哪里学的糙话,他跟陆杨说:“给你涂口水,这叫一口唾沫一个钉。”
陆杨笑坏了!
他也不怕了。
不管啦,他家状元郎好哄又好骗,他能把人抓手心。要做什么,还得听他的!
陆杨生疏撒娇:“完了,我手上好几个钉子,好痛啊。”
谢岩想了想,把他的手捧手心吹了吹。
陆杨笑哈哈,什么看病治病,简简单单就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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