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刑部是为一家,入了大牢也不会有人对她不利,反倒更便于保护,就如同她疑心宫墙坍塌是人为,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这话说出来无疑是在打工部的脸,得罪了那些老臣,宋家在上京便会陷入一种举步维艰的地步。
裴鹤铭这般想着,面上依旧沉稳如水,二皇子目光睃视一圈,瞧到不远处同样被反剪了双手的宫女,对比宋清的镇定从容,竟然早吓得需要禁卫军抬着两臂才能撑起身子。
景顺帝自然不愿寒了武将家眷的心,叮嘱裴鹤铭务必严查。
如此乌泱泱的一批人很快便退出坤宁宫,而此时的雨渐渐停歇,只薄雾一般笼罩在恢弘殿宇间,宫灯影绰的映着少女苍白的脸,几缕青丝垂在身前,显得整个人似融于烟雨里。
她很安静,全程没有多说一个字,但又担心母亲,于是向朱由昶提了个请求。
“朱统领,能不能,让我和我娘说句话?”
朱由昶望了眼裴鹤铭,得他首肯才道:“姑娘请。”随即让人小心的搀扶着她往前走几步。
刘夫人原本被挡在禁卫军之外,此刻被放行,快步到了女儿面前,取了帕子帮她擦拭鬓角湿发,还未开口已哽咽出声。
“娘,您放心,裴大人会保我无事,您只要记着,回到家将大门关紧哪里都不要去,也不要想着去找谁求助,安心在家等我回来,”宋清低声提醒她,今日的事保不齐还牵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自己只身入局,就不能再把别人也牵进来。
刘夫人听后,慌意被安抚下来,便沉心静气的道:“好,娘听你的。”话音才落,禁卫军上前依旧架住宋清,动作却轻柔许多,但她到底双膝带伤行走不便。
只走了不远,送她来坤宁宫的那顶小轿依旧停在远处,从殿门处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朱统领,陛下有旨,宋姑娘这腿是为了救陆宫令而伤,便让她继续乘小轿出宫吧。”
刘夫人当即跪下,朝宫门叩首,口中道:“臣妇谢陛下恩赐。”
说来也好笑,一场飞来横祸让人措手不及,受了罪还得道谢,这是哪家的道理,宋清从嘴角扯了个冷笑,不由想起前世宋家的遭遇,下狱,刑讯最后横死狱中,也不知她和母亲的尸首是不是也和其他的死囚犯一般被扔在乱葬岗,任由野狗分食。
或许是她目光有着浓烈的恨意,裴鹤铭微微一愣。
等内侍官掀了帘子送她进轿,刘夫人恳请随行,朱由昶也点头应下。
轿帘晃了晃,隐约看到她裙角下摆开出的血色花瓣,他低头,身上的绯袍也沾了宋清的血。
“工部的杨云生带了人进宫了,方才见过父皇,估计这会正在断墙那边察看,我知晓你担心这姑娘,勘察好了帮你留下杨云生,哦,对了,还有当时在附近当差的宫女内监,可都有档录的,你何时要这边随时能给,”二皇子走到他身侧,目送小轿离开,口中啧啧几声:“我还不知道,你这么会怜香惜玉。”
父皇去瞧母后,母后叹息小姑娘受伤缘由,言语间都是怜惜,甚至在案子还未查清之前就动了要保住她的心思。
裴鹤铭似乎默认了,他绯袍被打湿,内侍帮着撑伞,他接过来道了声谢。
二皇子笑道:“这么着急,那回头记得来调档录。”
裴鹤铭撑伞拱手,伞面一斜,凝聚的雨珠齐刷刷的滑向二皇子,二皇子避之不及,被淋湿袍角。
“臣要先去趟大理寺,先行告退。”
刘夫人只跟行一段便被太监送出城,小轿则出了重门,于正阳门内遇到一队飞鱼蟒袍的锦衣卫,走在最首的便是当下北镇抚司副指挥使伍荣,他二话不说径直拦下朱由昶,开口便问:“轿子里是何人?”
伍荣此前被杨敖打压的掣肘难行,如今杨敖去了边关守堡垒,他春风得意不已,加之早前受过朱由昶的嘲讽,现在就想给他个下马威。
“回伍副使,此事已由大理寺接手,卑职不便细说,”朱由昶合手作礼。
伍荣眉毛一挑,冷声道:“既是犯人,怎么还要坐轿子,难道不知皇城内除了二品大员或特许之人,皆不准逾越皇礼?”
说着,竟让随行的锦衣卫去掀轿帘子,那千户的手还未碰到帘子便被一人喝住。
小轿之后绕出一绯袍俊美青年,朝他拱手道:“伍副使,是陛下特许的,大人若不信,尽管去坤宁宫询问陛下。”
伍荣见是大理寺少卿裴鹤铭,当即露出笑意:“那就是了,既然陛下允许的,那朱统领只管带走。”说着领了一行锦衣卫继续朝宫内走。
不过已到正阳门,确实该下轿了,接下来的往刑部大牢的路便要由她自己走过去,宋清从轿内出来,仪容已经整理好,此刻她朝着裴朱二人行礼,丝毫不见即将下狱的胆怯。
刑部万主事见了裴鹤铭,再瞧瞧禁卫军押解的一名女子,最离谱的是,自建朝到现在,还没听说谁蹲大牢带着御医的。
他也不敢说什么,猜测女子的身份,甚至十分周到的选了个安静整洁的牢狱。
御医帮她换了腿上的药,有些犯难的看着裴鹤铭:“大人,她似有起烧的症状,身上的衣裙不能再穿了,另外,为防止还有其他伤处,需要再做检查。”
御医到底是个男子,怎好帮她脱衣检查。
裴鹤铭站在低矮的牢房内,头顶一扇通风的窗子半开,凉风便从那处灌进来,他皱皱眉:“窗扇只留一丝缝便好。”
万主事唤了狱吏又是关窗又是送了几床干净的薄被铺在草堆上,见那少女脸颊慢慢潮红,的确是要起烧。
宋清自重生后,身子骨并不算差,只是伤口被雨水泡过,此刻涂了药却还是肿胀疼痛,掌心的几道伤口被缠上纱布,她连最起码的拉拢衣袍的动作都难完成。
她身上还是那件破损的衣裙,裴鹤铭眯了眯眼,上前一步屈膝蹲下颀长身形。
一片浓重的阴影兜头罩下来,她下意识往后退,后背抵在冰凉的墙壁,直到退无可退,只能睁大眼睛瞪着面前的青年。
暗影里,也瞧不出他神情,但他竟然闭上了眼,循着记忆摸到了薄被一角,两手一抖,将被子抖开裹在她身上。
“放心,不会有事,吃了药便好好睡一觉。”青年温热的声音拂过耳畔。
宋清耳骨酥酥麻麻的,像被蚂蚁咬了一口,她缩缩脖子,感到一阵热意直冲脑门,竟然晕乎乎的望着他道:“大人这话说了两遍了。”
在刘夫人面前说了一次,她听到了,现下又重提一次,似要让她安心。
她微微一笑:“我也没想到,自己是灾星体质,竟然走到哪祸事到哪里,只希望不要牵连到宋家。”
她想改变的事太多,还是自己这种与天斗的行为触犯了天条,所以老天爷给她按了个灾祸倒霉体质以作惩戒?
“不是,朝堂事诡谲多变,你进宫便踏入风波里,就算被波及也不是你的错,”裴鹤铭揣测到皇后的想法,心下有些歉疚,他虽闭着眼,却能感到少女滚烫的鼻息,羽毛一般喷拂在他唇角鼻尖。
他捏了捏手指,侧回身子站起来,再睁开眼,眼里恢复清明。
“有劳刘太医熬了药送过来,”裴鹤铭同御医道。
那御医捋了捋胡须,对他这般体贴行为虽感诧异却还是点头:“这是医者的本分。”
但裴鹤铭出了刑部大牢,直回大理寺,差梁江去一趟保国公府上,谢婉听说宋清人在大牢内,惊得手里的绣框落在地上,也顾不得快要到宵禁的时辰,换了衣衫便要和梁江一道去刑部。
于夫人知晓拦不住,也明白宋家女儿与馥佩的交情,忙让后厨准备了些热粥吃食。
谢婉则挎着药箱,另备了个箱笼,里头装的是些女子常用的东西,在于夫人的殷切叮嘱下漏夜赶到刑部大牢。
壁灯昏暗,冗长的甬道阴翳潮湿,间或能听到囚犯的哭啼声,格外阴森恐怖。
梁江梁河将箱笼抬到那间牢狱前,见公子站在木栏外,牢内厚厚的被褥上,少女似已经熟睡,薄被将她裹得密不透风,像一座小小的山耸起一块。
“卿卿……”谢婉语带哽咽,看向裴鹤铭,后者已转过身来。
裴鹤铭道:“今晚,恐怕要辛苦谢小姐了,本官会亲自去府上解释。”
“不用了,我和大伯母祖父都说过了,卿卿是我知心好友,便是陪着她在牢内待几日又有什么关系,我还要多谢大人能想到谢家,否则,连这么一点事我都无法为她做了,”谢婉说完,俯身朝他行了个礼。
狱卒在裴鹤铭示意下打开牢门,精铁的锁链哗啦啦响,将睡着的少女惊醒。
宋清自被褥间探首,迷蒙着眼看到抹香色衣裙的女子,那女子的手温热暖和,抚着她额头。
“怎么这么烫?”谢婉大惊失色,当即掀开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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