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宁远对程素管束甚严,严到超越了身为一个舅父应该有的责任,昏暗的马车里,他看着坐在角落蜷着双臂的外甥,气不打一处来。
马车在齐府门前停下,他撩袍下车,回头看到程素仍坐在原地不动。
齐宁远斥道:“还不下车。”
接着便听到杂乱的脚步跟在自己身后,待回了书房,他甫一坐定,府里的管事便道上京又来了书信。
不必说,应是永宁侯的。
果然信上说日前皇后娘娘宴后,徐达便探听到大理寺少卿裴鹤铭离京的消息,但具体去向不明。
裴家是陛下的肱骨大臣,这么当急的时候竟然不在京城里,能去哪里?
齐宁远不由想起不久前宝应县的县令闹出的动静。
景和二十五年的一切还历历在目,齐宁远已任职扬州知府,贡士里最醒目的几个便是现今的提刑按察使司徐长安,宝应县县令易正堂和畏罪潜逃至今下落不明的薛愍。
徐长安长袖善舞,为人谨小慎微,但易正堂却是个一根肠子直来直去。
对于浸淫官场多年的齐宁远来说,易正堂这种人最好解决。
随便捏个罪名套在他头上。
而是近段时间,扬州城内几年前旧事都被人翻出来,甚至一纸联名诉状递到了府衙大堂。
诉状上顶头的便是宝应县的县民。
“舅父,你要训便训,可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丝毫不给我留颜面,好歹我也是扬州的布政使。”程素看着坐在交椅里不发一语的舅父,原本心里忐忑,却在想到那副赝品时,陡生出一股不快。
齐宁远听此,猛地一拍桌子,桌角的青瓷茶盏发出细微的颤动。
“面子?你沉湎酒色,疏于管治税收,要不是我在后头给你填补窟窿,你何能坐稳这个位置?今次你不知收敛,又做出此等逆悖之事,叫旁人传出去,便是我都保不住你,”齐宁远想到此处,面露担心:“你要雪景图,你可知那人是不是故意激你来窃画?若我将真的给你,真迹还能在你手上?”
程素脑中铮鸣一声,问:“舅父的意思,他是奔着雪景图才接近我的。”
“郭钊的画作是陛下赏赐的,是圣恩,怎能随便示人,还有一点,”齐宁远看了他一眼,接着道:“上京来人查此前扣押商船的事,最近你守着衙门里,哪里都不要去,尤其海棠苑这种地方。”
这话自然戳进程素心里,他立时紧张起来:“万一查到怎么办?”
“急什么,去年我给督抚送的那箱金条,他不照样收下了,”扬州的督抚刘宪达比程素位高一级,但只要底下人做事不过分,他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这几年,齐宁远给他塞了好些真金白银,拿人手软吃人嘴短。
扬州各处的税收、各县衙官署的钱粮俸禄都经布政使,这等肥差,谁都眼馋。
齐宁远知晓水情后,奉天殿里的大臣撤职的撤职,查办的查办,更有掉脑袋的,譬如工部尚书和北镇抚司的指挥使杨敖。
但为官者能两袖清风的人,如陈廉易正堂那种人,实在太少。
便是天子也有做错事的时候,明珠蒙尘,不过是看谁掩藏的更好而已。
“行了,今夜的事就此作罢,你说与你结识那人姓甚名谁?”齐宁远沉声问道。
程素想了想,回了句:“裴陵。”
齐宁远听到姓裴的,虽不确信裴鹤铭是否真的到了扬州,心里还是免不得咯噔一下,生出不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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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已深,衙署里只余几盏灯笼悬在檐下,侧堂内,裴鹤铭静静等着,睡的昏沉的衙吏彻底醒困,又是烧水沏茶又是捧了茶果,忙的脚不沾地。
廊檐下卷起一阵风,接着便是匆匆而来的脚步。
一名身着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发网木簪,风风火火的站在堂外,见了俊挺青年,面露惊愕,他是见过裴家的那个孩子。
景和二十五年,于贡院前瞧到个身形如青竹板挺拔的少年。
少年不过十三岁,却是俊秀难描,骨子里透着股清冷疏离,五官倒是与现下没什么不同,只是长开了,愈发清隽。
“徐大人,”裴鹤铭起身,拢袖拱手。
徐长安亦拱了拱手:“小裴大人,你……你怎么会深夜到此?莫不是早就到了扬州?”
他眉心一跳,不由蹙着眉头,神情中一抹转瞬即逝的忧虑,却早已落在了面前青年眼底。
青年淡淡一笑,颔首道:“昨日才到,漏夜来衙署,是因有要事想找徐大人求证。”
“何事?小裴大人尽管开口。”
侧堂寂静半晌,院内树梢晃动,沙沙声响中传来青年低沉的嗓音。
“宝应县易正堂,可是在衙署大牢内?”
徐长安愣了愣,看着青年面沉如水的样子,叹了口气,点头道:“是,小裴大人怎会知晓?”
“徐大人为何这样做?”
“……”
“是因他写了封信,私下刻了徐大人的印戳借此呈到上京?还是因为那封信是弹劾扬州布政使程素暗里克扣商船,谋取暴利,触动了谁的利益?”
裴鹤铭这话说的足够清楚,为公为私,刻制私章都是触犯律法之事,尤对方还是朝廷命官。
徐长安垂首,沉吟片刻,抬首直视青年。
他道:“并非如此,小裴大人知晓,当年本官与易正堂同去上京参加科考,同年进士,他虽刚正不阿却因性子过于直接而吃了不少苦头,这些年更是如此,有些人并不想让他升任,想将他一辈子按在宝应县,他安常自在,竟也不愿意离开县衙,与当地百姓同食同宿,体恤民情,自己吃不上饭也要接济乡里,春种秋收便日日往田埂里钻,一个县太爷,整日弄的一身泥泞,竟还与陶公作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做的这些,小裴大人以为本官会因为他只是写了那封信便将他关押起来?”
裴鹤铭对徐长安也是有些印象,舞弊案发生后,他明哲保身,并未同易正堂站在一条路上。
那条三岔口,是徐长安易正堂和薛愍的三岔口,是他们三人人生轨迹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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