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天,大夫来诊了脉松了口,年清沅这才吃上了她念叨了有一段日子的荷叶包鸡。
取自家庄子上养的子鸡切成小块,加上作料腌好,使得滋味渗入肉中。再加入火腿、鲜笋、香覃,先用洗净的嫩腐皮层层叠叠地包好,而后用新鲜荷叶扎紧,再用黄泥巴层层裹住,用小火煨熟,直至香气传出,再把泥壳敲碎,剥开叶子,去掉腐皮。趁着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时候倒至盘中,早早地端上桌。
只是眼下这个时节,并无新鲜荷叶,只能拿厨房里贮存的旧荷叶包了。虽然不如新鲜荷叶香气浓烈,但对于年清沅这个久病吃不得几口肉食的人来说,这已经是无上美味。
鲜嫩多汁的鸡肉里沾染着荷叶、笋的清香,还有香覃、火腿浓郁的香气,种种滋味混杂在一起,让年清沅食指大动。
吃完午饭,年清沅正在坐着看书消食,青黛从外头进来,说是沈檀书来了。
年清沅连忙让人请沈檀书进来。
沈檀书披了件茶白绣梅枝缎面披风,一身素净婉约,人看着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她一进来,见年清沅站在地下就叫道:“哎呀,你怎么下地了。”
年清沅笑道:“我的病本来就不碍事,早就好多了。”
说着,她上前替沈檀书解下披风的系带,却被沈檀书挡了一挡:“你如今是小姐了,怎么还做这些事。”
年清沅从容地推开她的手,替她解下披风,放到一旁的甘草手边:“即便是主子,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交给丫鬟们的,我给我妹妹解个披风罢了,旁人能说什么嘴。”
沈檀书刚要反驳自己才是姐姐,又想起年清沅的身世问题,便转移了话题:“我前些日子送的东西你可都看了?当时本来想亲自看你,结果因为一些事绊住了了,我便留在府中,一直耽搁到现在。你的病不碍事吧,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呢?”
年清沅道:“东西都收到了,让丫鬟们收好了。我也不碍事的,只是气血有些不足,大夫说了好生调养就好。不过,我在府里也不外出,家里人想来也不会到处去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檀书道:“我本来是不知道的,只是那一日在国舅家的宴会上见到了令嫂,和她交谈时无意中听到的。”
年清沅心里一算日子,这才了然,原来那一日佟氏是忙着去京中的宴会交际了。
沈檀书叹道:“你如今不在京中交际,你家里人又不常出席这样的场合,我又总不好天天来你们府上叨扰,像你这样病了,我都不容易知道。如今你这年龄,即便年夫人再想留你,也留不了你几年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时常出去,我们也好经常见面。”
年清沅笑道:“你要见我,哪有这么麻烦,要么我下个帖子,要么直接来我们府上,再要不反过来我去你那不就成了。”
沈檀书摇摇头:“算了,你这两年还是不要去我们家了。毕竟从前认识你的人那么多,那群人见了你私底下说嘴,要是被外人听到了对你不好,还是我来你这吧。只是我到底也不好常常来,多麻烦呀。”
年清沅想了想道:“不然这样,我们每日书信往来吧,这样也不用天天见,只是让下面的人跑得勤一些,我们便可以时常知道对方的消息了。”
沈檀书点点头:“这个主意好。”
说完了这些,年清沅问沈檀书道:“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是忙着看账本,还是又忙着看你那些书了。”
说到这个,沈檀书就唉声叹气,站起身来:“我如今还哪里有时间看书。我兄长命门子把外头递的帖子都收下了,让五味给过一遍,然后让我今天去这家的宴会,明天去那家的宴会。京城这些贵人们就这样,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有时候上午去了这个诗会,中午回来换身衣服,下午又去了别家的宴席,忙得团团转,晚上回来还要看账。”
年清沅安慰道:“这还算少了呢,你若是日后嫁了人,还少不了给长辈晨昏定省。若是有了儿女,还要留心着他们的衣食起居。”
沈檀书瞪了她一眼:“你又拿我寻开心,嘴上总挂着这些没规矩的话,看我回头不告诉年夫人去。”
年清沅笑道:“也就是跟你我才这么口无遮拦的。虽然话不中听,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道理。沈大人让你这么做倒也没错,你早晚都要习惯的。”
沈檀书叹道:“我本就不想嫁人,偏生我兄长现在这样,闹得全京城都要知道我要被他扔出去嫁人了一样。”
年清沅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呀,不把你逼到一定的份上,你还会缩在那壳子里。我觉得大人未必就是想立刻把你嫁出去,只不过想让你多出去看看。”
沈檀书抿了一下嘴:“也许吧。”
两人说完了这些,沈檀书便给年清沅说起她这些日子在宴会上听来的传闻解闷。
女眷们凑在一处,除了说衣裳首饰脂粉外,偶尔也会提起一些大事。比如说太常寺少卿出去眠花宿柳,被河东狮拎着一只耳朵从朱雀街上走过,成了京城里的笑柄;再比如说,国子监祭酒家里出了宠妾灭妻的丑事,被正室娘家一本参到了御前,被陛下朱笔批了什么呵斥的话,闹得国子监祭酒十分没脸……
沈檀书在学舌的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这些看起来华贵的妇人们嚼起舌根来,跟她从前住在陋巷时那些破落户也没什么区别。
倒是年清沅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听着沈檀书说,一边吃着蜜饯,像听说书似的。
过了一会,沈檀书终于讲到最近京城里的一件大事上。
工部右侍郎半年前被人告了御状,说是先前他在修黄河堤道时贪墨银两,和地方官里外勾结,以次充好,才造成了年初那次黄河决堤,百姓流离失所。经过半年的查处,这事基本证实了。陛下震怒,从京城到地方,从上到下无数涉案之人丢了乌纱帽不说,一家老小也受了牵连。有的充为官妓,有的沦为奴籍,因为这件事,前段时间手头上没什么人手的人牙子都又开始活动起来。
沈檀书叹道:“这些人也当真可恨,自己作茧自缚也就罢了,做这些事情之前,也不想一想还有一家老小要受他们牵连。他们上下欺瞒、沆瀣一气,却连累了襁褓中的稚子。那些婴孩还有女眷们,她们又何其无辜。”
年清沅倒是很冷静道:“这又有什么好可怜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更何况你说的这些人,其实并不无辜。”
沈檀书顿了顿,才问道:“怎么说?”
年清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你有什么好想不明白的。这世上的事,无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罢了。你说的那些人,家族显赫之时,他们享受着锦衣玉食,也不用管那些金玉珠翠是否是用民脂民膏换来的;待家族败落之际,他们又摇身一变,成了清清白白的可怜人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沈檀书直觉她说的是歪理,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便问道:“即便是那些大人也有错,但那还少不更事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呢?”
年清沅一摊手:“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一定觉得我心硬,但这些孩子们受了牵连,又能怪谁呢,难道要怪无关之人,或者怪那些被他们父母害得流离失所的人,要怪还是怪他们自己的父母吧。檀书,我知道你心底善良,但是你要知道人世间有许多事是不公平的,投胎是第一件不公平的事,这是他们的命。”
沈檀书有点生气:“可是他们未曾做过恶事。”
年清沅平静道:“大周的律法不管这些。若是他们的父母亲人能有半分顾忌,也不会有这等惨事。你总要习惯这些的,不要说那些无辜稚子,若是沈大人在朝堂上站不稳了,就连你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妹妹都要受牵连,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大人才想让你早早自立,为你选择一门妥当的婚事。”
沈檀书沉默了一下,不知道是自我安慰还是如何道:“虽说朝堂险恶,但我兄长他是先帝的顾命大臣,又是陛下老师。他如今当首辅也不过才两年,局势怎会恶化得如此之快。”
年清沅摇摇头,对甘草她们道:“你们下去吧,走远一些,别让人靠近。我有些体己话要和沈姑娘说。”
等丫鬟们把门合上,年清沅才道:“陛下如今正当年少,朝中事务繁多,正是用着沈大人的时候。莫说这两年,只怕往后数十年来,只要沈大人不行差踏错,都不会出大的岔子。但是这些事可以往后放放,旁人等得,京城里的世家们未必等得。”
沈檀书抿了一下嘴:“虽然如今我也算是混迹在她们的圈子里了,但我还是不明白什么世家不世家的。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年清沅给她解释道:“所谓世家无非那些自大周开国以来钟鸣鼎食、底蕴深厚的大家族,他们累有封名,世代簪缨,互通婚姻,人丁兴旺,在京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像你们沈家,不过是凭了你兄长科举起步,官运亨通才勉强入了他们的眼,若是子孙教不好,不过转眼就败落了;像我们年家,虽然出了三代帝师,但往上数都是读书人,称不上什么权贵,虽然如今看着受皇家器重,不过也是才有了世家的架子。”
说着年清沅站起身来,在屋里缓步而行:“隆庆末年,太子失位,三皇子八皇子争储,闹得京中乌烟瘴气。世家们各自站队,彼此争斗,两派势同水火,不想最后还是太子即位。先帝即位后,一连将数家连根拔起,外头只道是先帝尝遍人情冷暖,性情大变,我却觉得先帝是想趁机为陛下先清洗一番,好日后一举扫除世家。”
“大周开国已有百年,京中世家大族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就连储君之位也受他们摆布。据说隆庆帝早年深受其害,那位又是个乾纲独断的无情君王,怎能容忍至此。先帝对世家之恨更是不用多说。沈大人既然是顾命大臣,又是先帝薨逝前一力拔擢的首辅,一只脚已经趟进了浑水里,轻易不能抽身。”
“但陛下如今年少,朝中又是用人之际,沈大人毕竟年轻,世家们休养生息了这两年,自然早已蠢蠢欲动。哪怕明面上还看不出什么来,但是暗地里只怕少不了有什么勾当,让沈大人已经察觉了,不然朝廷也不至于把我们一家从江南调回来。”
“怎么这么看着我?”
沈檀书看了她半晌,突然笑了,挑起年清沅的下巴:“我看这位姑娘着实见识不凡,实是令在下心折。”
年清沅拍掉了她的手,笑道:“又是从哪里看来的酸话本,拿我寻开心来了。”
沈檀书收敛起笑容,正色道:“清沅,我说真的。你真的越来越不一样了。也不是不一样,从前就觉得你懂得多,没想到你懂的这么多。”
说着,她起身一礼:“多谢你教我。”
年清沅也正色道:“你也不必谢我,只要不说出去就好。我这些也是听家里人说话听来的,不过学舌罢了。你既然已经知道如今的局势,就不要埋怨沈大人了。”
沈檀书勉强一笑,神情有些不对。
年清沅笑道:“怎么了,怎么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早知道刚才我就不与你说那些事了。”
沈檀书轻轻咬了一下唇,犹豫了半晌,才问道:“清沅,我问你件事。”
“嗯,你说。”
“你可还记得,你先前曾与我说过,你幼年有个叫茯苓的小姐妹,后来她入了永宁侯府,在温七姑娘的身边当小丫鬟?”
年清沅这才回想起自己扯过的谎来,心中有些愧疚:“是,我记得,这又怎么了?”
沈檀书一脸复杂道:“我记得我当日对你说,因为记着温七姑娘的情,我曾经央求过兄长想办法尽可能地搭救永宁侯府的人,这你还记得吧。”
年清沅的手覆盖上沈檀书揪着衣角的手,温声道:“自然是记得的。我听说过那时候的事,当时朝中局势动荡,先帝性情莫测,你兄长虽说是孙太傅的弟子,也得了先帝的重用,但在温家的事情上只怕还是有心无力。你们能有这份情意,已经很难得了,至于结果如何,就不必挂在心上,毕竟那本就和你们没什么关系。”
沈檀书的声音有些颤抖:“当年,兄长亲自带人抄了永宁侯府。”
年清沅劝慰道:“他为人臣子,自然应当听从先帝的命令。更何况他心中有所记挂,说不定当年他带人去抄家,结果反倒比旁人去要好些呢。”说到这里,她自己心里也是啼笑皆非,仿佛又回到了她刚重生苏醒那会的心态。
好像就在昨日,粗暴蛮横的官兵在侯府大肆搜检,耳边是丫鬟们的哭求声,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魂魄悠悠荡荡地飘着,茫然没有归处。
那人带着官兵抄了她的家,宣读了圣旨,却又在她小半生最落魄狼狈的时候向她施以援手,给了她最后的体面。
她大梦初醒,才知道这人后来身居高位,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嘲弄的小编修了。
沈檀书没有看出她的出神,继续说道:“温七姑娘当日与家人一起被押入牢狱中,等候先帝发落。兄长虽有交待狱卒好生照顾温七姑娘,但谁能想到,温七姑娘第二日一早便病故了。”
年清沅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你不会是想说……是你兄长表面上是要报恩,实际上看温七不顺眼,便买通了狱卒加重了她的病情,让她身亡吧。”她自己本是胡乱说的,但这么一说出来,自己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当时病得昏昏沉沉,到后来怎么进的牢狱自己都不知道。若是有心人想做点什么,想弄死她一个病秧子实在在容易不过了。
不会吧,当年的沈端砚好歹看着还是个温润君子的模样,总不至于这么心狠手辣把。她好像也没得罪过她,不过几面之缘而已,至于这样吗?
沈檀书转过头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你都在胡说什么呢,这都哪跟哪啊。”
年清沅连忙收敛心神,低头认错:“我这都是一时想岔了,你接着说,不用管我。”
沈檀书顿了顿,这才又继续道:“温七姑娘病故后,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先帝深恨永宁侯府,就如同你所说,当年兄长也无能为力。他见温七姑娘病重时,身边的丫鬟们倒是忠心耿耿,一力回护,便心生怜悯,将她们好好安置了。后来兄长回来跟我说了这件事后,我还觉得他做的很周到。”
年清沅点了点头,心里仍在不着调地揣测着沈檀书反常的原因,总不会是沈端砚顺手将她的某个丫鬟收了养在了外边,被沈檀书撞破了,她心里兄长光风霁月的形象倒塌了,所以她才会这样一幅深受打击的模样。
沈檀书可不知道她在想这些不着调的东西,继续说道:“上回你跟我说了茯苓的事情,因着兄长公务繁忙,我便差人去跟六安打听。但六安那家伙总是拿各种胡话搪塞我,我干脆便让冬虫夏草那对兄弟私底下去寻访当年的那群丫鬟……”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那些人过得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好。”
沈檀书一双眼眸澄澈地看向年清沅:“温七姑娘身边有四个大丫鬟,分别名为半夏、甘草、白芷、细辛,这四人中除了甘草如今已经嫁人生子,就在京城郊外不远处的庄子中居住之外,其余三人全都在这两年间先后……身亡。”
年清沅的表情一点点变化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那其余人呢?”
沈檀书一脸仿佛在做梦的表情道:“……下落不明。”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两个人对坐着看着对方,半晌没说出话来。
沈檀书转头轻声问年清沅道:“你在想什么?”
年清沅回过神来,跟她慢慢分析道:“这件事肯定有蹊跷。”
“……不用你说我自然也知道。”
“你既然相信你兄长的品性,那么如果这事真的是他做的,肯定有他的原因。我们最好暗中再好好查探一番,我这里会想办法打听一番,只是这事一时半会急不得,你也要小心,不要轻易露了痕迹。”
沈檀书点头称是,两人又商议了一番。
等细节都确定的差不多了,沈檀书看着年清沅突然笑道:“说起来你倒是很信任我兄长的品行呢,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怀疑他是个坏人。”
年清沅看了沈檀书一眼:“我只是觉得能养出这么天真的妹妹的人,品性总不会太差。”
沈檀书:“……我发现你现在说话真是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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