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沈易氏同样有气无力的,还有她的儿子沈嘉略。嘉略计划着朝长安街直奔紫禁城,再出西直门向圆明园,这是母亲出发前,和阿贵他们商量的路线。
十三岁正是意气风发、舍我其谁的年纪,嘉略认为这点路根本不在话下,他走单骑,最多一个时辰就到了。他误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便帅气潇洒地一路朝西去。
可惜,勇武少年屁股上的肉没准备好,那么娇嫩的肉皮子,到东便门儿时,就已经被摩出了血。嘉略先是感觉屁股下面潮乎乎的,想想自己也没尿裤子啊,又过了好半天体会到了疼,他估摸着是屁股磨破了。那一刻,心里小小地得意了一下,自己总算是血腥了一回。嘉略骄傲地咬着牙坚持,坚持了一会儿,就开始龇牙咧嘴,然后慢慢从眼角流出一滴泪来。但他并没有下马,而是坚毅地继续往前。
虽然这孩子是坚毅的,可惜马没有那种坚毅,它越跑越慢。
太阳也在慢慢落山,嘉略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下马问路。下马时,衣服撕扯着肉皮子,这让嘉略倒吸了几口冷气。他运气稳了稳,然后一瘸一拐地拽着疲惫不堪的白马,朝一位赶路的大爷走去。
“大爷,西直门怎么走?”嘉略虚弱地问。他想万一出不了城,就在西直门下将就一宿,有守城官兵作伴,可保周全。
老大爷连珠炮儿似的说了一连串东拐西拐,嘉略听得个七七八八,但他不好意思再仔细打听,怕人嫌他磨叽,就朝着大爷手指的方向去。走了几步,他想试试再回到马上,可一抬腿屁股就撕裂地钻心地疼。无奈,只好架着两条腿,支楞八叉地,拉着马徒步往西北走。
嘉略又渴又累,马也耷拉着头。他一路走一路打听,快到新街口时,他已经渴得受不了了。
“大娘,想讨碗水喝。”嘉略口干舌燥,喘着粗气问一位路边乘凉的大娘。
“哎呦这孩子,快去这里头,里头有口水泉。”大娘半扭着身子,抬手指着身后的教堂说。“快去吧,脸都白了。”大娘关切地嘱咐他。
“得嘞。”嘉略强作笑脸,跟她道谢,边说边往教堂大门口走去。
教堂的门开着,堂里深处已经完全黑下来,堂门口借着落日余晖还有些光亮,光亮里就是那口冒着泡儿的泉水,嘉略踉跄几步过去,趴下就喝,马也低头饮。
正畅饮地痛快,几个黑影儿轻声漫步走到他身旁。
嘉略抬起头,在幽暗的光里看了那几个黑影儿一眼,昏了过去,夜也跟着彻底降了下来。
就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天落了幕。
华灯初上,京城和它远郊的民宅,都冒起袅袅炊烟。
可是,通州大营的这家人不能像以往热热闹闹地围坐一团,他们在北京城的三个方位各熬着各的苦:跪在祠堂的沈宗福迟迟等不来儿子的消息;沈易氏守着杭州外甥,盼着巴斯德的治疗方案;嘉略被黑袍子洋人收留,昏睡在西直门教堂的门房里。
沈家祖辈自入关后,不知从哪辈开始,转做了战马郎中,也就是“兽医”。古今中外,无论中西医学如何论战,兽医都稳稳地在处在鄙视链最底层。沈宗福的其他兄弟们,都耐不住玩笑,改行做了真的郎中。他们总是不愿提起这位本家哥哥,怕被牵连拉低了身份,更怕影响买卖,要是病人知道这家郎中祖上给牲口医病,那是绝对不会登门的。
但兽医也有过鼎盛辉煌的时候,在战马精贵的年代,军营里的兽医堪称“御用”,特别是京郊几处大营的兽医们,不仅出身八旗,更错组复杂地关联着紫禁城。因此,各行各业的明眼人都会彼此留个照应,京城名医本草堂林家就是因此与沈家开始往来。
那时大营高阶将领患病,都会到大栅栏找本草堂林家来通州问诊;林家祖上是好马之人,给大营将领诊治完,便时常到向沈家求教马匹养护之道;沈家自是高看京城名医一眼,招待起来格外隆重。一来二去,一代又一代,原本并无交集的两家,竟成了世交。林家的几位兄弟,都与沈家,有着不错的交情。
沈宗福的独子沈嘉略日渐长大,为父的也就开始帮孩子打算起来:若嘉略这辈不再能继承祖业,就送到本草堂学徒,转做中药生意。
为何儿子不能继承祖业?自沈宗福记事儿起,就时常听父亲念叨“八里桥”一役,蒙古骑兵损失如何惨重。那以后,西洋火器的重要性便高过战马,成了军备核心;到沈宗福接班时,战马已精简地厉害。况且自己十多年前随军去过威海,亲眼所见北洋舰队,那岂是战马能抵的?这祖业能不能再供养一代人,沈宗福心里没底。
“爹,弟弟有消息么?”待字闺中的三女儿沈嘉柔端来一碗粥,她恭恭敬敬地端到父亲嘴边,示意父亲喝一口。
“你怎么还不去睡?老朱呢?”沈宗福反问道,他接过粥,往嘴边一放,稍作迟疑,喝了一口。
“门房儿说,朱大爷一直在外面找,还没回来。”嘉柔不敢让父亲发现自己哭红的眼睛,但她的声音里清晰地带着隐忍的哽咽。
“没事儿,闺女。你弟弟生猛,都十三了,放早前都跟着骑马打仗去了。他又能打听,保准能找到百望山。”沈宗福看着十五岁的嘉柔,心想这要是个儿子多好,要是自己能有两个儿子多好。他把只喝了一口的粥碗,还给嘉柔。
“您再喝一口。”嘉柔推回去。
话音未落,管家老朱派回来的人从外面奔进来,停在祠堂门口,气喘吁吁地说:“老爷,跟着夫人去的老妈子说,没见少爷到百望山。”
祠堂一下子安静了。
“夫人不知道吧。”过了好一会儿,沈宗福开口问。
“老爷,没敢告诉夫人。”
“哦。知道了。你先去吧。”沈宗福朝外面摆摆手。
嘉柔在一旁盯着粥碗,不敢说话。
“他一定是迷了路,没事儿,都多大了的人了,他能打听。”沈宗福安慰女儿,更安慰自己。
嘉柔点点头,端着粥碗走出祠堂。她抬头看看漆黑的夜,想着弟弟会此刻会在哪里。
漆黑的夜,罩着祠堂,也罩着教堂,黑袍子们给嘉略喂了水,用冷泉水擦额头和胳膊,可嘉略还是死死地睡着,不肯苏醒,身上也越来越烫。
“这孩子如果有个什么问题,会很麻烦。”穿黑袍子的本堂神父意大利人金先生对他的胖副手,也就是西直门教堂的副本堂说。
“是啊,人命关天,搞不好闹出事。”穿黑袍子的胖副手也畏惧起来。“神父,不如送到百望山吧。”
金先生想了想,说:“天一亮就送过去。”
“那匹白马怎么办?”胖副手问。
“马留下,喝了水马没事,咱们留着做个鉴证。”金先生想了想说。
当然,黑袍子洋人们并不知道嘉略本就要去百望山,他们歪打正着地把人送到了他想去的地方。
百望山,南阻西湖,北通燕平。背而去者,百里犹见其峰,故曰“百望”。这是块风水宝地,英法联军后法国人看上了这里,就买下了山脚,建了一座医馆,挂名:九国医馆。九国医馆专给在京洋人们看病,邻近的黑山扈村民们偶尔也会去。它是当年北京城,甚至是全中国,最大的一座西医馆。
何为九国?是指这里有从九个国家来的医生,分别是法国、英国、美国、德国、比利时、荷兰、葡萄牙、奥地利、匈牙利。他们受各自使馆委派,在此行医,故曰“九国医馆”。
九国医馆的治疗室里,沈易氏正看着法国人巴斯德,也是这间医馆的院长,给田容川,也就是她的亲外甥注射“疫苗”。
“我们会在十天内,为他注射十三针。这是很小剂量的病原体,是从一些感染了疯病的兔子身上提取的。我们要让病人小剂量多次感染,以此获得免疫力。”巴斯德一边操作,一边向沈易氏解释。
“这种方法能治好么?”沈易氏根本听不懂这么专业的法语,她只关心能不能治好。
“巴黎专门成立了一个研究院,就是推广这种疗法。”巴斯德笑着说。
“是新成立的?”沈易氏问。
“有十多年了。”巴斯德心里算了一下,研究院是1887年成立的。此时是1898年,农历戊戌。
“那应该是可靠的,既然研究院都十多年了,这孩子说不定真有救。” 沈易氏心里念叨着。
沈易氏并不知道,此刻,几米之外的另一个房间,她的儿子沈嘉略正躺在另一张病床上。
“西堂送来一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是中暑。”一个年轻的,棕色皮肤,身材高大的年轻洋人走过来,用法语和巴斯德说到。他是伯驾,是从美国来的医生,也是巴斯德在这里最得力的助手。
“怎么不就近送到中医馆,他们后院不就是本草堂的药材库?”巴斯德收拾着针筒针头,不耐烦地问。
“是喝了他们的泉水晕倒的,怕说不清,说是先送咱们这儿给治好,再让孩子走。”伯驾微笑着,轻巧地说。
巴斯德看了他一眼,顿了顿,他很想质问伯驾为什么收下这种病人,但还是忍住了。
“这些意大利人!”巴斯德摇摇头,接着问:“降温没有?”
“说一夜都在用冷泉水降温。现在还有些热,但应该没有大碍。”
“过去看看 。”巴斯德向沈易氏点头告辞,去嘉略房间查看。
沈易氏起身向巴斯德回礼,目送院长离开,紧接着一位个子很高的洋人走进来,他把沈易氏叫到门外,神情严肃地用流利的北京话问:“夫人,我是外科医生,荷兰人艾克曼。今天我们要切除深处的一些组织,就是深处的一些肉。这会非常疼。”
“啊?!”沈易氏背后发凉,激起一身白毛汗,仰头盯着这位高到房顶的荷兰人。
“夫人,所以我要征求您的同意。”
沈易氏掉下眼泪,“这么遭罪。昨天吸毒血,晕过去几次了。”沈易氏用手捂着嘴,怕哭声被容川听到。
“夫人,我们可以用乙醚麻醉,这种方法在美国用了几十年,不过还是需要您同意并支付费用。”
“麻沸散?是不是?”沈易氏问。
“差不多。”
“那咱们用麻沸散。”沈易氏慌张地建议。
“夫人,麻沸散我们研究过,没有明确配方,配方被他老婆烧掉了;祁坤的《外科大成》有一副“整骨麻药方”;赵学敏的《串雅》里也有类似配方。这些我们都研究过。”
沈易氏反应过来,让西医用中药配方确实不合适,暗自埋怨自己说错了话。她想说要跟当家的商量商量,可嘴里却蹦出来:“行,行,先生,那就用你们的药方儿吧。”
荷兰人人看着她,不动窝,嘴角挂着礼貌的微笑。
“哦对,费用,费用没问题,您只管记在账上,我们带了足够的银子来。”沈易氏点着头,应承着。
荷兰人跟着笑起来,他喜悦地点着头。
就像沈易氏不知道儿子就在隔壁,此时沈家也没人知道少爷正在九国医馆,等待医学专家的治疗。
管家朱一河带着一队人满京城地找,好不容易打听到少爷进了西直门的那座西洋楼。他让其他人在外等候,自己一个人恭敬地走进院子,朝着黑袍子洋人深鞠一躬,客客气气地询问孩子的下落,胖副手抢先回答说:“孩子和马喝完水,就奔西直门去了。”胖副手有点紧张,双手紧紧握着。
“您知道他去哪儿了么?”朱管家上前一步,急切地问。
“好像是念叨了一句,说是去百望山。”胖副手磕磕巴巴地接话。
“得,多谢二位!”朱管家想,嘉略少爷准是在西直门到百望山的路上,他赶紧拱手致谢,转身向西直门去。
“我们这样撒谎,是要受惩罚的。”看着来访者离去的身影,金先生对他的胖副手说。
“我们送他过去是做了一件好事,他是中暑需要救治。”胖副手摊开手,耸耸肩。
金先生摇摇头,“不过咱们把孩子扔到百望山,那些法国人肯定会笑话我们。”
“嗨,无论我们做什么,他们都会笑话。”胖副手又耸耸肩,哈哈笑了起来。
金先生并不喜欢听到这句实话,他有点生气,但还是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你说的并不算错。”金先生无奈地摇头。
“哎呦,三爷!”胖副手笑出从心底里来的喜悦。
“嘿,神父。”三爷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沉着声调说。
这声音出自一位翩翩君子,他着一身深蓝色长袍,显得特别高大修长,宽厚的肩膀下是坚实的身板儿,往下自然地收窄于腰部。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是会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然后带着惊叹把目光移回他的脸上。那是一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脸,深邃的眼睛,高挺圆润的鼻子,单薄的唇,圆实的耳朵,当你把他的脸看完了这一圈,就会看回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带着笑跟你回应,然后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我不姓黑。”胖副手挺了挺胸脯用力地说,然后他被自己并不好笑的笑话逗得前仰后合。他太喜欢三爷了,在喜欢的人面前,就会特别想笑吧。
看着胖副手乐不可支,三爷会心地笑起来,然后转头看向金神父,俩人一起摇摇头,但也很高兴地等着胖副手笑完。
三爷是大后仓胡同本草堂药材库的当家人,这个本草堂,正是通州大营沈家的那个世交之家。三爷是本草堂家的老三,时年二十五,十年前被派到药材库看家。药材库和西堂一墙之隔,历任掌事儿的都互相走动着。到了老三这儿,也延续着老例儿。
三爷虽然话不多,却喜欢与各界往来,他的社交术倒也简单,就笑么滋儿地听别人说。这种风格让各界名流甚是喜欢,因为越是上流的人,就越好为人师,他们总觉得自己的功德也好教训也罢,应该与人分享,让晚辈们少栽跟头,那可是积功德事儿。再加上三爷长得好,大伙见了他就更想说,谁都想让这么好看的人有个好前途,别摔到坑里。人们对美好事物总是要去呵护的,除非有什么利益之争。
这位林家三爷,上有医术精湛的大哥,配药出神入化的二哥,父辈们谁都没指望过他要做出点什么来。如同所有的小儿子一样,大家大业不寄托在他们身上,所以一出生原本应是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当然,他的亲娘是侧室,三爷五岁上,病重去世,便让这位老三养成了“话不多”的习惯。若要换了是大房亲生,也许会有所不同。
幸好,一直有大哥照扶,否则,他也不能被力排众议,得以掌管药材库。三爷打心眼里的敬佩着大哥,有样学样,他为人厚道诚恳,来了药材库十年,也不着急掌柜,就只安安分分地跟着老掌柜学东西。得空了,去琉璃厂倒腾文玩古董,好的收起来,不好的给红楼里香艳的姑娘们留个念想。
最近,他迷上了圆明园里流失出来的物件,这些物件带着不少洋文册子,为此,他没少找胖副手给他当翻译。
出生在本草堂那样的大户之家,钱财对三爷来说,自然是身外之物,反正这辈子也花不完,便时常给西堂修缮屋顶捐点款。因为这点善款,西堂把三爷视为贵客。
所以,就这么有来有回的,西堂洋人和三爷,也算是异族的好兄弟。
“给三爷请安。”胖副手先开口招呼道。
“给三爷请安。”金神父也跟着招呼。
三爷是个从不主动开口的,他总要等别人跟他招呼了,再客客气气地跟对方问候。
“金先生给您请安。” 三爷拱手作揖跟金神父问好,然后抬头看着远处一行人,“那不是通州大营沈宗福的管家么?”
听到通州大营这样的敏感词汇,金先生没做任何反应。他淡定地看了一眼副手,示意他探听下去。
“什么沈家?”胖副手领会上级意思,若无其事地问。
“通州大营的“御用兽医”。给战马瞧病的。他来干什么?”三爷很是纳闷地问。
“进来问路。三爷,今晚我们开存酒,VIEUX BORDEAUX 老波尔多。”胖副手赶紧转移话题。
南边儿飞来的乌鸦,扑腾扑腾地落在钟楼的塔尖儿儿上,呱呱叫了两声。三爷见黑袍子不愿多言,也就不再多问,但心里觉得蹊跷。
三爷客客气气地对金神父说:“哎呦,对不住,有点儿正事儿,先走着。”三爷之所以打这里路过,是要去给百望山送“六一散”。他只是顺道进来看看。三爷边往院外走边想:“本地人怎么会进来跟洋人问路?”
“不对啊,前天在大哥家里,就见到沈宗福;今天又碰到他们管家,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三爷嘀咕着往百望山方向去,早上九国医馆派人来拿“六一散”,他正得空,就抓了药,亲自跑一趟给医馆送去。
九国医馆自建立之初就和本草堂药材库建立了密切的药品采买关系,三爷来了药材库后,自然也就和医馆那边往来上了。
朱管家比三爷先一步赶到百望山,他不敢透露少爷走失的消息,只说来探望容川。跟着洋人进医馆大厅后,右转进入一楼最里面的病房,看到躺在西式病床上的容川,和陪坐在床边的夫人。“夫人,少爷怎么样了?”
“睡了,刚刚给处理了伤口。”沈易氏小声回复,她纳闷怎么管家大老远跑来,暗自感念夫君对自家亲戚真是上心。
“哦,怎么是您在这里伺候,阿贵和那俩老妈子呢?”管家见夫人没提少爷,心里犯嘀咕:难道少爷没来百望山?那得赶紧再找阿贵和老妈子们问清楚。
“去葡萄园了,不让那么多人在病房,怕人多病多,白天我盯着,她们晚上过来守夜。”
“那真是辛苦夫人了。”
“不辛苦,这不有俩护士照顾呢。”沈易氏转过身去用手挡着嘴说,“真贵啊,一天要十两银子。可不得用他们俩人。”她边说边抬眼看屋子里忙活着的那两位女护士。
两位女护士,一位是高大的洋人;一位是本地姑娘,名叫美玉。护士们交流用法语。
“夫人,病人换药,请家属回避一下。”美玉说。
“夫人,那我去葡萄园看看。”管家瞥了一眼美玉,心说这地方还有如此美貌的姑娘,但也顾不上多看几眼,疾步出了医馆。医馆大门前,管家碰到也是刚刚到达的林三爷,“哎呦三爷?”
“朱大哥,我来给他们送药,说是有人中暑了。怎么了你们家这是,怎么都跑出来了。”遇到老熟人,三爷那金贵的话,才舍得多给俩字儿。
“三爷,我怎么把您忘了,哎呦,我们家少爷找不着了。”管家拉着三爷往外走,走出去好几步,才压低声音哭丧着脸说。
三爷还没开口,朱管家就接着问:“三爷,葡萄园怎么走?您快带我去。”
三爷引着朱管家往葡萄园去,一路上二人聊少爷的事儿。三爷这才知道了细情。
车夫阿贵在正葡萄园门口修马掌,管家赶紧上步过去问:“少爷还没来么?”。
阿贵已经知道少爷离家,这一宿也没睡好,黑着眼圈脸蜡黄。这下听说少爷还没找着,挺不住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叮当掉了一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
管家转身对三爷说:“三爷,这几天我把京城大大小小的地儿都跑遍了,孩子小就不说了,那么大个的白马都没人瞧见。您路子广,帮着找找吧。我们沈家就这么一脉了,哎!有人说是进了西堂,可我去问了,那俩洋人说孩子来了百望山。可是!”
三爷这下明白了朱管家进西堂的缘由。他也突然想起自己瞥见了西堂后院马厩里有一匹中等身型的白马。西堂后院的马他比谁都清楚,都是他从沈家买来送给洋人的,全是棕色。这匹突然出现的白马,难道是?
“您跟我回西直门教堂。”三爷说。
“三爷,这是?”管家答应。
“我见那儿倒是有一匹白马,我们回去看看,说不定。”
“哎!行!那咱们赶紧走吧。”朱管家终于在绝望中看到了那么一点希望。
“容我把药先送进去。”三爷拍了拍朱管家的胳膊,转身快步往医馆方向走。
“三爷来了。”高高的荷兰医生艾克曼正在医馆大厅给美玉交代容川换药的事儿,他见三爷走过来,知趣儿地寒暄了两句,紧接着说:“你们聊。”
三爷笑着跟艾克曼说回见,然后把整张脸,端端正正地对准美玉:“内个,这是六一散,麻烦你。”话没说完,三爷就笑起来。
美玉是个何等漂亮的人呢?说是活菩萨也可以的。她杏眼叶眉,上唇薄,下唇厚,鹅蛋脸上是白皙紧致的肌肤。腰身纤细,弱柳扶风,她的眼睛笑起来含情脉脉,不笑时也明媚多情。三爷和美玉站在一起,便让时间空间变成了良辰美景。
“这是六一散,有人中暑是吧。这是六一散。”不善言辞的三爷,在美玉面前,喜欢把话重复着说。比如这句“这是六一散”,他就重复了三次。
笑弯了眼睛的美玉看着三爷眼睛里的自己说:“知道了,这是六一散,我这就拿去给院长,中暑不能拖。”美玉舍不得离开,但还是转身要走。
“姑娘,我得回趟城。不过很快就回来。”三爷拉着美玉的白色护士服袖口不让她走,又紧紧盯着美玉的眼睛,每次站到美玉跟前,他都恨不得把她吞下去。
“三爷,这么大热的天儿,您别中了暑。”美玉顺势回了身,又上前一步,抬手帮他擦去额头的汗。
“没事儿,我皮实。”三爷握住那只柔软的手。
“您又不是铁打的,别逞能。护士站有冰镇绿豆汤喝了再走吧。”美玉吩咐道,拉着他往里走。
三爷喜欢被美玉管着,她跟着美玉走近她的护士站,喝了绿豆汤。
护士站只住着美玉一个人。当初,美玉主动申请来医馆值夜班,因着女校的住宿条件极差,是大通铺,洗漱如厕也不方便。女校的经费都是医馆拨出来的,医馆得先可着医生们的事儿来,留给女校的钱极少。美玉习惯了西什库孤儿院的舒服日子,对大通铺很是不习惯。但她发现,只要是值夜班,就可以在医馆护士站里面的小房间留宿。于是,喜欢干净和清静的美玉,便时常代那些不愿意值夜班的护士来值守。慢慢的,她变成了常年期夜班,夜里干活,上午补觉。美玉工作极为认真,病人照顾的好,白天的工作也没耽误,女校和医馆都觉得这样安排稳妥,便任由美玉彻底住了过来。也有些女学生略有微词,但她们吃不了夜班的苦,也就不再深究。有些规矩,是自己立下的。美玉就用自己的吃苦耐劳,给医馆立了规矩:医馆护士站的房间就是她美玉的。
“我去看病人,您晚上还来?”美玉拎着六一散的药包问。
“嗯,来。”三爷急着咽下那口绿豆汤,边咽边走向她,在她的唇上快速地吻下去。
绿豆汤的汁液粘了美玉一脸。她害羞地推开三爷,拿着药走了。她得尽快去处理那位中暑的病人,也就是沈家的少爷沈嘉略。
巴斯德一早就吩咐美玉一定要看好了那小病人,不能让这没源头的孩子,死在医馆。不巧医馆里中暑药没了,巴斯德就找林三爷要“六一散”。虽然同事们对使用中药一事颇有微词,但巴斯德只看疗效。
可惜三爷和管家,并不知道嘉略即将安好,他俩带着一行人折回西直门,找黑袍子问话。
“您看看是不是那匹白马?”西堂院外,三爷指着马厩方向,让管家确认。
“对,就是就是。马是,马鞍子也是我们家的。”管家透过空隙看到后院的马厩,兴奋地点头称是。
“我先去问问。您几个千万别进来。”三爷和往常一样稳稳地进到院子里,走进教堂,一屁股坐在水泉边,这大伏天的往返西直门和百望山,又渴又累,他顾不上规矩,直接趴下大口大口喝起那清凉的泉水。
“三爷喝水。”胖副手闻讯赶来,递过来一杯冰镇的绿豆汤。
“金先生呢?”三爷接过绿豆汤,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汗。
“去东交民巷了。三爷,咱们外面说去。”副手引着三爷走到堂外,嘀哩咕噜地说了好久,管家朱一河在外面望着里头,心急如焚。
更远处,从东交民巷返回的金神父见几个大汉站在院门口,立刻回使馆求助。那时京城内是有电报的,自1884年,京城电报开始建设,为官为民设立两家电报局,一家专营官电,收发政府往来电报;一家专营民用电报,用于民间商民通信,收取报资以充经费。这两家电报局分别是崇文门内泡子以西的吕公堂官用电报局和崇文门外大街西的喜鹊胡同外城商用电报局。远水解不了近渴,金先生从西直门到东交民巷搬救兵还是腿儿着去更快。
院子里,三爷纳闷胖副手为什么不愿意交代实情,他不善言辞和争辩,只好盯着胖副手看。胖副手被三爷盯的不好意思,笑嘻嘻地说:“您别这么看着我啊。”
“那您也受累,告诉我孩子去哪儿了?”三爷的声音还是很低沉。
“三爷,孩子确实来过,但也确实走了。真的去了百望山。”胖副手说。
“他是怎么走的?走着去的百望山?”三爷抬起手,指了指那匹白马。
胖副手发现自己被拆穿,撇着嘴不说话。
“那孩子是我们家世交的独子,您要是把他藏了起来,现在交出来,我去跟他们沈家说,不做追究。”三爷开始劝说。
胖副手苦着脸不知所措,他在欲言又止间,竟笑了出来:“瞧,我头儿回来了,请他跟您说话。”副手用下巴指指外面。原来,使馆的骑兵再又外一圈,把朱一河几个给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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