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通州看看,我这几天怎么老梦着嘉略。”沈易氏站在医馆门口,很是不安地和车夫阿贵说。
阿贵本以为表少爷愈见好转,心里也踏实了些。可谁承想自己的正经主子不见了,这真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起来的还是更大的麻烦。虽说少爷失踪时自己并不在家,但追踪溯源,那自己还是那个源头。他心虚地看了一眼夫人,迅速低下头,点头应承说:“好,夫人。我这就回去。”
“辛苦你了,这么大热的天,要是嘉略安好,你就换个人来跟我说一声。这么大热的天,你别来回奔驰。”虽然嘴上喜欢训斥,但沈易氏本还是通情达理的。
“姨母,我们也要回家么?我还没好利索呢。”容川被护士美玉搀扶着下来活动,他听到姨母和阿贵的对话,以为自己也要跟着回家去。
“不走,你走不走得听大夫的,别乱跑了,快回去休息。”沈易氏边说边示意美玉把容川送回三楼住院病房。
“夫人,病人需要多活动,躺着不动,肌肉会萎缩。”美玉笑着帮容川解释,容川在床上躺地难受,就缠着美玉扶他下楼溜达。
“哎呦,那得听你们大夫的,不过也别累着,你看你搀着他,也怪费劲的。”
“没事儿,我们现在就上去,也溜达地差不多了。夫人您先忙着吧。”美玉特别懂事,她总是把话里里外外地说圆,把事儿做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令谁也不为难。
沈易氏目送美玉和容川上楼,转回头继续跟阿贵说话,阿贵已经被美玉吸了魂儿,直勾勾看着正在上楼的美玉的背影。
“嘿,看什么呢?赶紧走吧。”沈易氏拍了拍阿贵的右肩膀。
“哦,是,夫人,我马上走。”
沈易氏无奈地摇摇头,心想这姑娘是真漂亮,老少通吃。对了,刚刚容川那话,听意思是不想走,这孩子才十二,可别被这小美玉给带跑了。这么一想,她决定找巴斯德去问问,什么时候能出院,早点带侄子离开为好。
沈易氏径直上到巴斯德在四层阁楼的办公室,巴斯德院长办公室的门开着,她站在门口没敢往里迈,像所有的病人家属一样,她先是讨好地笑起来,然后怯怯地打招呼:
“先生, 您好。”
巴斯德正在写病案,见沈夫人来找,即刻起身到门口,“夫人您好。”
“先生,我看孩子这两天挺好的,是不是就算治好了。”沈易氏大气儿不敢喘,好像自己的态度好点儿,病也就能好点儿一样。病人在医生面前,总有一种类似面对神灵地膜拜。
巴斯德本想请沈易氏进屋,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站在门外与她说话:“得观察三个月。”
“呦,三个月啊?哎,那岂不是,这仨月还得提心吊胆的。”沈易氏发愁。
“夫人,不用太过担心。”巴斯德笑起来,他早就习惯了中年妇女们的习惯性焦虑。
“嗯,是,是,那多谢先生。”沈易氏点头告辞,她不敢多说,生怕耽误了医生大人的正事儿。
“夫人,可否问下您和钱德明大人是什么关系?”巴斯德拦住沈易氏,认真地问。
沈易氏被巴斯德满身的香水味儿呛得难受,这香味混上医馆的福尔马林,让每一口呼吸都要调整嗅觉系统。她用手绢捂住鼻子说,“先生,要不咱们到山里走走?”
百望山是北京西北郊的一座小山,香山东,圆明园北,主峰海拔210米,突兀挺拔。登临其高点,便可远眺京华大地。沈易氏走在巴斯德前面,不自觉地朝葡萄园走去。巴斯德惊奇地问:“夫人来过这里?这前面是去葡萄园的路。”
“哦,以前偶尔来逛逛。”沈易氏说的很轻,但不妨碍这轻声细语里带出的骄傲。她径自往前走,边走边看脚下的草,头顶的树,和树叶间穿透进来的阳光。她想起小时候回京城祭祖,就是在山脚的这条小路上跑来跑去。沈易氏美美地想,再往前,这山脚和葡萄园,可都是他们易家的。
“您说,您和钱德明大人是?”巴斯德顾不上深究为何沈易氏会熟悉山路,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了解有关钱德明的过往。
沈易氏从回忆里跳出来,说:“先生,我们祖上姑奶奶是钱德明大人的门生,随团去了法兰西,正是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那段日子。祖上太爷见自己女儿迟迟不归,便与钱先生频繁往来,为的是请钱先生在法兰西的亲戚们,对我们姑奶奶好生照应。”
“哦,原来如此。后来呢?她回来了么?”巴斯德追问这传奇故事的结局。
“没有,没回来。所以我们家的人都要学法语,并牢记自钱德明起,也就是乾隆晚年起的法国谴使概况。祖上太爷是希望子孙们能到法国找她,前几辈人还真托人到巴黎找过,到我上一辈,就不找了。找她那些年,那都是钱大人在法国的亲戚们帮忙,所以,请先生放心,从钱大人那里论,容川是好是坏,我们是绝不能追究的。”
“多谢夫人体量,您知道,医院里的事时常说不清,我们确实不想与病人发生什么矛盾或者纠纷。”巴斯德听后倒是放下了心,他想这么有渊源的交情,日后无论怎么样,这位夫人也都不会为难自己和医馆。
二人边聊边走,很快就到了葡萄园,那两个沈家的老妈子正背对着大门收拾酒桶。
“你说最近怎么回事儿?表少爷和少爷接连着出事儿。”
“可不是,都两天两夜没消息了,你说这小少爷会不会凶多吉少啊。”
“哎呦,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两个老妈子大声聊着,完全不知沈夫人已经走到了他们跟前。沈易氏已经几个个并步冲过去,抓住她们的肩膀。
老妈子回身看到夫人,大惊失色,咕咚一声跪地央求,说才刚那话是瞎说的,不作数。沈易氏听着她们叽哩哇啦的呱噪,一阵眩晕。她被周围的人七手八脚地抬到葡萄藤下,好半天才从眩晕中醒过来。
枝叶茂密的葡萄藤,遮挡着毒辣的日光,使得藤下格外凉爽。看这长势,秋天定是个好收成,到时候,京城各处的葡萄酒窖里,就会装满这里出产的本年新酒,供洋人们聚会和节庆时饮用。
西堂的黑袍子们原本就准备畅饮存货,好为秋后的新酒腾出地方。“三爷,您看看,院子外面这些人,啊,你们的人,我们的人,这些家伙能帮着把酒窖的酒全都喝干。这样百望山的新酒,就有地方放了。”副手笑嘻嘻地说。
“您真是不嫌事儿大啊。”三爷无奈地摇着头。
“三爷,怎么了这是。”金先生带着外交官和两位洋兵进到院子里,在门口与老朱擦肩而过时,瞥了他一眼。
“哦,孩子爹妈着急,找孩子呢。”三爷笑着回应金先生,又推出一只手示意老朱不要进院儿。
金先生拉着外交官在角落里私语半晌,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点点头,说来说去没完没了。直到太阳下了山,骑兵点起火把照亮,金先生才走过来,客气地对三爷说:“咱们一起去趟百望山。孩子就在百望山。”
“这么一队人一起去百望山,是不是动静太大了。”三爷低沉着声音说。
“那您说怎么着。”副手摊开手,他也觉得大队人马行动确实不妥。
“您,我,老朱,还有这位使馆的大人。咱们四个就够了。”三爷爽快地决策,声音还是很低沉。在这样慌乱的场面下,低沉的声音稳住了所有人的心。
西堂的泉水咕嘟咕嘟自顾自冒着。胖副手,三爷,朱管家和使馆官员四人分坐两辆马车,摸黑前往百望山,其他人就地散去。老朱已经几天没合眼,上车就睡着了;三爷也很累,但他惦记着旁边车上的外交官,圆明园的不少好东西都在东交民巷手里,但东交民巷的圈子很难趟进去,如果能借此搭上线,岂不是天赐良机。可怎么才能跟那人套上近乎呢?
子夜时分,一行人终于抵达百望山脚,下车后举着火把并行来到医馆门口。三爷压着朱管家的脚步,他刻意走在洋人后面,等着他们揭晓答案。
胖副手自然是急匆匆走在前面,他想快一点证明自己,但也非常忐忑,万一孩子不在医馆,或者已经不在了,该如何交代。他抬手正准备拉响摇铃,却口渴难耐,于是使劲地咽了口唾沫解渴。
正巧,病房里的嘉略也被渴醒了,他虚弱地下了床,双腿抖着挪到房门口,想找水喝。
这是嘉略躺了整整两天后,第一次彻底清醒,也是第一次下床。医馆的一楼是候诊大厅、急诊和手术室,二楼是门诊和部分住院病房,三楼一整层都是住院病房,这里差不多能容下二百多人就诊,可收治五十个病人住院。当然,此时的医馆还没有那么病人,稀稀拉拉地,很多房间都空着。
嘉略就住在一楼急诊观察室。他迷迷糊糊,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听到外面有动静,便借着走廊里长明灯的光亮寻去。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门口处,缓缓打开门,慢悠悠探出蜡黄消瘦的脸,跟副手打个了正对面。
“啊!孩子!孩子!”胖副手先是被这张没有血色,蜡黄蜡黄的脸吓了一跳,但又瞬间欢呼起来。“三爷你看,是不是这孩子。”
老朱赶紧往前跑了两步,定睛看后大喊一声, “哎呦!少爷!”他拨开胖副手,使劲抱住嘉略用力拍他的后背。
吵闹声惊动了沈易氏,她正在容川病床旁抹泪,听到老朱的喊声,她飞身寻出来。在见到儿子背影的那一刻,一声声“阿弥陀佛”随口而出,沈易氏哭着转到儿子面前,使劲推开老朱,垫着脚抱住嘉略,右手哆嗦着,从后面抚摸儿子的后脑勺。
美玉值夜班,听到动静急忙从护士休息室出来,迷惑地看着门口这些人,反应了一会儿,她拨开众人,从沈夫人手里接过嘉略,搀扶他回病房。走了两步,美玉想起什么,回身和三爷点头打招呼,她那抹浅浅的笑,让站在后面的三爷,忘记所有疲惫,他瞬间全身充血,嘴角也随着血液的上升扬起了笑。
“三爷,我说孩子在百望山吧。我们见孩子昏迷,就赶忙送过来的。”胖副手走到三爷跟前,叽里咕噜地说。三爷心里满是美玉,他盯着前方,根本没工夫搭理胖副手。胖副手顺着三爷的目光看过去,也被美玉深深地吸引,不由得唤出:“啊,玛利亚。”
此时,巴斯德院长从医馆旁的宿舍楼走过来,他惊讶地看着这几个互不相关的人,问:“怎么大家夜里来访?有失远迎,招待不周啊。”巴斯德的中文还不错,也能熟练运用一些成语。
“巴斯德院长,您来的正好。您说说这孩子是什么病。”胖副手拉着巴斯德的胳膊说。
巴斯德一向对西堂的两个意大利人没什么好印象,虽说不出什么具体事儿,但就是不喜欢。他本想质问胖副手为什么不明不白地把病人放下就走了,但看这架势,洋人们之间也得互相给个照应,于是,他很不情愿地说:“哦,那位病人是中暑。对了三爷,托您紧急送来的六一散就是给那位病人用的。”
“那你们为什么不早说。”朱管家急扯白脸地问胖副手,他这几天东南西北地跑,真是累的一肚子气。
“这个,”胖副手犹豫了一下,说:“我们是怕误会,那孩子喝了西堂的泉水,就晕过去了。”
老朱听罢,身子往前冲,想要说什么,沈易氏狠狠摁住他,三爷也走过来摁住他的另一侧肩膀,耳语说:“我也喝了。跟真泉水没关系。”
沈易氏把老朱使劲外后拽,“先生,您不辞辛劳将孩子送到医馆,真是,大恩大德。”她俯首给胖副手道谢。
“夫人,您是讲道理的。我们的泉水没有问题,那马一直好好的,三爷也好好的,确实是中暑。”
“先生,我们感谢都来不及,怎么会埋怨,是泉水救了他的命啊。”沈易氏这句话说的漂亮,胖副手总算安了心。
“还是夫人通情达理。”胖副手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瞧瞧,你好我好的三言两语,便把干戈化为了玉帛。
“明儿我在全聚德设宴,给您二位陪个不是,今儿的事儿,还请二位海涵。”三爷稳步走到外交官跟前,缓缓地说。这沉稳低沉语调声线,让人无法拒绝。几位洋人赶紧笑着圆场,连声答应,他们彼此给对方下个台阶,因为谁都不想跟谁结下什么梁子。
沈易氏看着三爷,心想这位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同辈人,的确有他的迷人之处。感叹女儿嘉柔死心塌地的等他,实在有情可原。只是刚刚三爷和美玉的那一眼情深,又提醒着她,三爷迟迟不肯提亲的缘由,八成就在美玉身上。沈易氏烦躁地想,儿子的事儿刚过去,女儿的麻烦又来了,怎么这不顺心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不带歇脚的,老天爷至于这么费劲地让人心生敬畏么?阿弥陀佛,这日子怎么就没有一天安生呢。既然明天又有明天的愁,那就先把这口气吐出去再说吧。沈易氏长篇大论地感慨着。
百望山和西堂都松了口气,可通州大营还不知情,尊夫人吩咐回通州的阿贵跪在祠堂门口,准备着一命抵一命。沈宗福并不想追究什么,便让女儿嘉柔给阿贵送粥。
“阿贵叔,您喝点吧。”嘉柔让丫头把粥从托盘上端下来。
“小姐,我罪过大了。”阿贵低下头,端起粥,他真的饿了,也顾不上什么,呼噜呼噜喝起来,像是喝一碗壮行酒。
“弟弟不会有事儿的,他那么机灵。”嘉柔笃定这点,也不愿意阿贵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要这么个揽法,那谁还能活。
“嗯,有林家三爷帮忙,肯定能找着。”阿贵抹了一把嘴角,信心满满地说。
“三叔?”嘉柔惊讶地看着阿贵,提高了声调问。这句“三叔”在祠堂里飘了起来,空旷的祠堂响起了回声,嘉柔听着回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嘉柔很是不自在,好像自己的那点小春心,已经被剥开了摆在祖宗们面前一样。她紧张极了,只能低头收拾食盒,掩盖那种紧张。
嘉柔的春心并非无由而起,这样大户人家的姑娘,自小被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的教化着,深知女儿家应有的是什么模样。但嘉柔有个与众不同的母亲,就是那位带着孩子到百望山看病的沈易氏。沈易氏颇通西学,懂洋文看洋书,却从不在众人前显摆,也并不想把这一身所学传授给孩子们。她总觉得祖上吃了西学的亏,到这一辈儿上,不需要再倒什么法兰西寻找老姑奶奶,也便无需再往下传什么。嘉柔是个天生爱读书的,她翻出母亲的那些符号一样的洋书,追着她问东问西。沈易氏也觉得孩子喜欢,读起来倒也无妨。就这样,嘉柔懂了些西洋的文字。文字所传导出来的,自然是文化和思考逻辑。同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沈嘉柔,比同类的大家闺秀有了更多视野和见解,言谈举止也透着几许浓烈的与众不同。正是这与众不同,吸引了时常来此留宿的林三爷。
期初,林家三爷对尚年幼的嘉柔毫不在意,直到某日,听嘉柔指点嘉略和容川功课,小姑娘对那古文理解甚是到位。三爷很是诧异,便寻声而去。他站在屋外,看着已经与沈易氏同样身高的沈嘉柔,一副乖巧清纯的模样。三爷听她讲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是说儒学要让个人变成什么样和儒学要让社会变成什么样,也正是这两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支撑起了整个儒学大厦。这和西方哲学的逻辑论很是不同。”这些话,让三爷不禁走近房内,坐下一起听起来。也正是这些话,让三爷对嘉柔有了好奇,他好奇地盯着嘉柔看,弄得嘉柔心烦意乱。就是这次好奇,成了他们之间情愫的起源。
慢慢地,二人走动起来。嘉柔一直贴身照顾着咳嗽不断的祖母,三爷也时常拿些尚好的药来。一来二去,二人从陌生到熟络,不久嘉柔便不自在起来。她被三爷以读书和送药为由的频频到访,惊动了春心。
嘉柔本也是容颜姣好的,沈易氏言谈话语见也时常提起,某某人家又来提亲之类的 话。三爷眼里容颜姣好者甚众,都是京城内大户人家女子,骄纵跋扈着居多。他林三爷不肯攀附那些达官显贵,更不想以婚娶得些什么,便一直违抗着家里。遇嘉柔,三爷觉得时机已到,便请大哥来定了婚约。两家是等着嘉柔过了十六,再完婚。只是阴差阳错,三爷在医馆遇到那看了一眼就勾走了他魂魄的美玉,便与嘉柔冷落下来。
“对,你三叔,百望山碰到的,他说帮着一起找。”阿贵把粥碗还给嘉柔。
也许正是这句“三叔”,唤醒了沉睡的祖宗们,沈家祠堂终于显了灵,嘉略痊愈,容川安稳,上上下下终于突出了憋在胸腔的那口气。沈家大院沉浸在大难不死的喜悦里,像是过年,又像是庆祝升迁,总之,人前,大伙儿的嘴都乐得合不拢。
人后呢?沈宗福被近日的祸事闹得睡不着觉,虽说是虚惊一场,自己的小家也回归平稳,但他隐约觉得,宅院外面的那个天下,藏着快要盖不住的大事。他推推躺在身边的大夫人,“我说。”沈宗福顿了顿,他最近说话前,总是会顿一顿,有时候顿好久。
“你说。”沈易氏催促到。
“嗯。”沈宗福思考着如何把这事儿说得更明白些,他使劲琢磨着。
沈易氏急地不耐烦:“哎,您不能快点说,你看看你最近,说个话那叫一个费劲。你才多大岁数,怎么跟个老头子似的。”
“我这不想呢么!我得想想怎么说。”
“那你说啊,”沈易氏继续催促。
“我本来都想好了,你看你一打岔!哎,我是想说啊,你觉不觉得,最近什么事儿,都能碰到洋人。”
这个年龄段的夫妻们,同床的主要工作是聊天,家长里短,家国天下,都可以。
“别提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以前的事儿,跟着洋人吃了多少亏。”沈易氏端起史学家的架子,像是要道破天机一样。
“也不能这么说,您那祖爷爷,和大人的管家,管家是管什么的?不就是管那家里的银子么?他湿了鞋太应该了,不湿鞋才不应该。”沈宗福见婆娘把调调拔得很高,也尽量使自己的话显得更具逻辑。
“嗨,若不是姑姑漂洋过海的跟着洋人去了法兰西,我那祖爷爷也不能处心积虑折腾那么多银子,被人抓住把柄,半点余地都不剩。”沈易氏疲惫地打了哈切。
“还好这次咱们家剩了点余地,咱没给大营惹大麻烦。幸亏有老三,他做东跟洋人们吃了顿好的,算是陪了不是。”沈贵宗嘴上说给自己听,他觉得自己说的挺有道理,可是心里并不踏实。
沈易氏猛地坐起来,嘘声说,“别提他,嘉柔都走火入魔了。一想这事儿我就堵得慌。咱们沈家好端端的大姑娘,他也不给个准信儿。弄得我都没法儿回提亲的人。”沈易氏想起美玉,她心里很是忐忑,但她不打算告诉夫君有关美玉的事儿,男人对男人太过了解,若这事儿也被夫君认为不妥,那不就被落在实处了,自己和女儿,还怎么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愁什么,沈家的姑娘还嫁不出去了?”沈宗福根本不想谈这些儿女情长。
“就没法跟你说就!”沈易氏推了推夫君的肩膀,她心想林家是多难得的亲家,不仅女儿能迈进正经大户人家,儿子嘉略也能有个好前程。
沈宗福翻了个身,打起呼噜来。沈易氏叹了口气,也背身躺下了。两夫妻背对着背,入睡。后院隐隐传来老祖母的咳嗽声。
嘉柔和祖母住在一起,祖母住东屋,她住西屋。她见祖母这般痛苦,便说要去配一副好药。“你三叔都给配了多少了,见好了。孩子,我这病不算啥,你的事儿啊,咱高攀不起。再说他都那个岁数了,要成亲早就成了,你看他风流倜傥的。咱还不如找个老老实实。”老祖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说完就痛痛快快使劲地咳嗽了好一阵儿,像是解恨一样。
嘉柔怯怯地问:“祖母,我们也算是蒙古贵族,他们是汉人,怎么高攀不起?”嘉柔一向不是自信的,她从不自怨自艾。
祖母说:“嗨,咱如今顶多算个破落贵族。想当年那家道,算了不提当年。”
“祖母,我听您里的。您怎么说怎么是。”嘉柔应承着。
“你别哄我,我知道你怎么想的。”祖母稳了稳胸腔,在咳嗽的间歇,快速地说了这句话。说完,又咳嗽了 几声。
“祖母,可我觉得,三爷心里还是有我的。”嘉柔跟着祖母长大,分外亲切,也就无话不谈。这些话,是她和母亲也难以启齿的。隔辈亲,也充分体现在了孙辈们成人后,与祖辈们的无话不谈。
“男人啊,你不能信他,也不能不信他。”祖母总算平稳了呼吸,若有所思地说。
“那我要不要信三叔?”嘉柔把脸伸到祖母跟前,迫切地问。
“你们倒是有婚约,这一点,咱们倒是可以信,不过,信的是本草堂。你这爹娘啊,就非得去攀那个高枝儿。”
“祖母,您这话可不中听。”嘉柔委屈地快哭出来。
“本来这一出婚嫁,嫁的也是门楣,具体是谁,你也不能太放在心上。”
“可我喜欢的是三叔啊。”嘉柔说。
“我就是看你太上心了!他现在是只有你一个,将来,家里的妾氏就不说了,家外有多少个也都不稀奇。你要是这么把他放在心上,那以后的日子,怎么熬啊。”祖母语重心长地说。
“嗯,那我听您的。”嘉柔点着头说。
“听我的,听我的就不要嫁过去。行了,睡吧。”祖母被嘉柔扶着,慢慢躺下。
嘉柔这类孩子,对长辈绝对顺从,但都停在嘴上,自己心里是有主意的。再过几个月她就满十六了,她心里不是不慌。今天祖母说了凭借婚约便可信,再想想长姐的劝慰,她也就踏实多了:
“换别人也就算了,这位林三爷,的确无可挑剔。咱们女人能遇到这么一位可心的,那都是老天恩赐。这样的男人,光看着,就足够了。你不跟他,一辈子也心甘不了。”长姐说。
“怕是,他没那么心甘我啊。”嘉柔说。
“那有那么周全的事儿。您心甘就行了,也要求他也心甘,是不是有点贪。我那位可一早是心甘我呢,可你看现在不还是纳了两个了。”长姐说。
祖母和长姐各说各的理儿,嘉柔也从这些道理中,挑出那些自己喜欢听的,借鉴参考。早就被三爷蒙蔽了心智的嘉柔,享受着淡淡的忧伤,时时刻刻念着她的情郎。
嘉略正相反,这小子嘴上总是争个没完,可没有父母同意,绝不逾矩半步。正如,自打从百望山回来,他就天天缠着父亲,要回九国医馆拜巴斯德为师。
沈宗福对儿子的请求噗之一鼻,他对儿子说,治好他的是本草堂的六一散,要学也得学中医。嘉略回嘴道:“我倒是想去本草堂,可您不也说了么,咱是兽儿医不受待见。”
“你把那个兽字后面的儿化音给我去了!”沈宗福被儿子噎得无言以对,他不善言辞,也不屑于言辞,端起茶杯饮茶,不对儿子的话做任何回应。嘉略早就习惯了父亲的套路,只要一见父亲开始喝茶,就撇着嘴退下去,不再多说。
等在屋外的容川见表哥垂头丧气地出来,上去询问:“怎么样表哥,行不行?”
嘉略被表弟问地来了气:“你看我这样子像是行的么?你瞎啊!”
容川生性胆小怯懦,他被嘉略骂地快要哭出来:“你自己办不成,赖我瞎,我告诉姐姐去。”说完小跑着到后院找嘉柔。
“表姐,表姐,表哥骂我。”容川哭腔地说,他很想哭出来,正在很努力地酝酿情绪。
“哎呦,别哭别哭。”嘉柔放下手里的《石头记》,笑嘻嘻地起身迎接站在门口的容川。
“表哥说我眼瞎。”容川还是没哭出来,继续使劲地哽咽着说。
“你别跟他计较,他就那样,惯得。”嘉柔把容川拉到炕沿儿坐下说,看着小表弟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他自己说不动姨夫,就赖我。”容川还是哭不出来,干脆也不再调动情绪,他突然变得很气愤,嚷嚷起来。
“什么说动姨夫?说动姨夫什么?”
“他要回百望山去,去九国医馆拜师学艺。”容川气鼓鼓的。
“怎么是我想回,你不想回么!”嘉略追进来,笑着质问容川,他也觉得自己刚刚拿容川撒气是有点欺负人。
“要是在我们杭州,我爹肯定让我去了。这是你爹,你去问!”容川见嘉略服软,倒是来了劲。他站起身来,往嘉略身上撞。嘉柔看表弟这是仗着自己在场,故意来劲,就也装模作样地去拦,一边拦,一边笑。
三个人推搡着,丫头进来送药。
“三叔不是正在前院儿席上么,请他跟爹提。”嘉柔接过丫头递过来的药,不好意思地提起三爷。她怕弟弟们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赶紧端着药去给对面屋的祖母送过去。
“三叔会管我们的事儿么?”嘉略追着姐姐,用手帮她掀起门帘儿。
“沾了洋人的事儿,没他不爱管的。不过你们可别说是我出的主意。” 嘉柔迈过门槛儿,嘉略和容川也从她身后飞了出去,擦家而过时几乎碰洒了碗里的药汤。
两个小子飞奔到廊上,正巧,三爷出来如厕,嘉略小声叫:“三叔。”
三爷酒过三巡,也没言语,用下巴点了点,径直往前走。
“三叔,三叔!”他们追着三叔,三爷还是不言语,他俩就直接拦住三爷的去路。
“说。”三爷不耐烦地说。
“嘿嘿,三叔您帮人帮到底,我们想回百望山。”嘉略央求道,容川在一旁抱拳作揖。
“还敢提百望山,就为了找你,闹出多大动静。”三爷尝试推开他们,但没推动。
“我想去跟巴斯德学西医。”嘉略上前一步,直挺挺地挡着他的去路。
“你们俩是能耐了,下面长毛儿了是吧。”三爷发现两个半大小子已经长出了力气,甚至要跟自己交班了,急忙从言语上震慑住他们。
“三叔,您就帮帮我们吧。”嘉略死皮赖脸地说,他几乎要保住三爷了。
“你的病是“六一散”治好的,应该学中医。”三爷继续推他们,还是推不动。
“三叔!”嘉略已经张开手臂,把三爷抱了个满怀。
“哎哎哎!”三爷被他们弄得忍不住笑了出来,边笑边努力挣脱嘉略的满怀。
“那您答应了?”嘉略小碎步倒着,笑着说。容川也在一旁雀跃起来。
“先让我去茅厕。”三爷说。
餐后,沈宗福请三爷到书房喝茶,“犬子非要回百望山学医。不知老太太对咱们围了西堂的事儿,到底有没有多问,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沈兄,医术是治病救人的,什么中医西医都不见外。老太太自己也有个西医,对了,南方人,姓麦。”
沈宗福一直谋划让嘉略拜在本草堂门下,却担心兽医出身的孩子,被同行们看轻,徒劳许多也未必能为自己正名。若能跟西医学两年,抹去兽医的案底,被同仁高看几眼,起点高了,后面的路也就好走些。既然三爷说西医不会惹老太太一脉不满,此事便可以推进。
“还是三爷见多识广,那就让小子们去学点东西,来日入贵府做学徒,也好有些准备。”
“到寒舍做学徒那是委屈了少爷,您随时吩咐,老三在家虽然排不上号儿,但这点事儿不在话下。不过,给人看病有什么好,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您现在多自在,看不好也就是一条牲口的命,赔几个银子的事儿。”三爷笑起来。
“三爷,您是站在高处,不知我们低处的苦。将来,沈家都,都要托您的福了。”沈宗福抱拳道谢。
“沈兄瞧您客气的,哎,我是真喜欢您家这宅院啊,真宽敞。”三爷知道这“都”里,含着嘉略,也含着嘉柔,就赶紧打岔。
“三爷笑话,我们这郊野荒地,哪比得上大栅栏寸土寸金,可不就傻大傻大的。您要喜欢,我帮着找块地,您也置办一处。”
“就是忒远。”三爷哈哈笑起来。
此时沈易氏走进来送醒酒汤,她接着三爷的话口打趣道:“可不是,将来孩子们还是都住到城里去。”
沈易氏偷瞥了三爷一眼。为了嘉略的前途,她恨不得立刻把女儿嘉柔嫁过去,成了亲家,儿子的将来更有保障。
嘉柔小三爷十岁,还差着一辈儿,本是无缘,两年前这位三爷实在顶不住家里的媒妁之命,便躲到通州大营看战马,借住在沈家。适逢沈家老太太咳嗽顽疾持久不愈,三爷好心,从本草堂拿来良药,嘉柔总是亲自接过药包,并询问三爷如何煎熬。一年去二年来,俩人从陌生到熟络,相处也更为亲密。嘉柔性子柔和,比那些城里的官宦女子们更为舒心。为了逃避某位高官之女的婚约,三爷请家里和嘉柔定了婚约。可婚约之后,三爷便遇到了那倾国倾城的美玉,然后便将与嘉柔的婚约之事,置之高阁了。
今年初嘉柔满十五,沈易氏找媒人和林家提来年婚事的细情,谁想三爷竟含含糊糊地不爽快。现如今,沈易氏不知该如何再开口,三爷也不表态,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了。沈易氏不敢告诉嘉柔实情,可怜嘉柔年纪小不谙世事,一心想着等到十六岁一满,就嫁过去。
三爷明白沈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慢悠悠举起茶杯吹了吹飘在上面的茶叶,笑着不言语。可不,英年才俊前几百年后几百年都是一样的德行,甭管有没有美玉拿来当借口,他们祖祖辈辈都是不急着娶亲。
沈易氏见他不接招,气不打一处来:“哎呦,我是说,最近城里好多人家来提亲,多是咱们绥远的一脉远亲。”她边说边走到夫君跟前,递上醒酒汤,示意他跟几句话。
站马上长大的男人怎么能应付这犀利的言语官司,他直愣愣地看着夫人,脸上一副兵家的无辜。
其实,不等沈宗福出声,三爷就急了:“哪家的亲戚?嘉柔从小在京城,怎么能合了草原的规矩?” 话一出口,三爷自己也纳了闷,他对嘉柔不算情深意长,怎么一听说她要嫁人,自己还有点舍不得。再一想,自己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对不住美玉。
“是啊,所以我这不都给没应承嘛。”沈易氏见他说了软话,便赶紧往回说。
沈宗福听二人缓和下来,才开口打圆场:“天不早了,让三爷早点歇息。”
此时,沈家后院刚刚熄了火烛,嘉略因百望山求学一事被爹恩准,乐得根本睡不着。他和容川俩人欢腾了一阵,便借着月光跑到姐姐的窗前,天太热,房间的窗户都支开着:“姐,我去百望山,肯定能时常碰到三叔。”
“你去百望山是为了三叔?”嘉柔举着油灯到窗口,跟他打趣。
“我是说,你抽空去看我,去一趟就待它十天半个月的,不就能经常见到三叔了?那有座女校,你去了也有女孩儿一起玩儿。”
医馆旁有一所女校,女学生们毕了业就到九国医馆做护士。美玉就曾是这所女校的学生,如今也是九国医馆的护士。
“爹怎么可能把咱们都送去?”嘉柔举起手中那本去年天津出版的《天演论》,很认真地说。
“姐,您这又看的什么书?怪不得娘喜欢你,你跟她一样,”嘉略突然把脑袋伸进窗子里,在姐姐耳畔低语到:“你们都是洋务派。”说完笑得浑身烂颤,抽身回到窗外时,脑袋碰得窗框邦邦响。
“别瞎说。咱们兵戎之家,不掺和那些事儿。”嘉柔伸手出去用书敲打他的肩膀。
“姐你怕什么?全天下都在学洋务,我就不懂怎么咱家这么小心。”嘉略揉着头说。
“你去问三叔,他知道为啥得小心。”
“那咱俩一起去问他啊?”嘉略狡猾地咧嘴笑。
“我可听说学西医,比背四书五经难多了。别以为百望山是什么好玩儿的地方。我去睡了。”嘉柔把弟弟推出窗外,顺手把那本《天演论》赛给了他。
有些话不能说,说出来,就真的预言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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