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结束了?
黑暗。
这是他不能接受的,因为他明白,他现在要是死了,他是不会自由的死去的。
他没有自己灵魂的掌控权,也没能寻到自己的幸福,他将作为天道的附属品死去。
他当然可以去死,凌迟、五马分尸,无所谓,哪怕是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垃圾,但“天道之子”、“护道英雄”,这才是真正的耻辱。
“……”
什么?
有什么在迸发,在交错,在糅合。
这是什么感觉?
不适、别扭、难熬、失落、困顿、无法言喻。
当云仙先恢复了视觉后,这种感觉仍旧没有消失。
我现在在哪里?
他纯凭残余本能地在环顾,将在暮光下映照着的城隍庙收入眼底,却又不那么真切,令人无法适应。
什么?
他如此自问道,只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悄然袭来:
“既然已经回到了现世,与我来一战吧!”
脑袋还在嗡鸣,每一处神经都响着铜铃唢呐锣鼓交叠的震声,使得整个人不可遏制地战栗、不可忍受地排斥起除血液外的一切。
一滴黑墨落在了心尖,顺着那道锐利的缺口滑入了不该受得一丝刺激的脆弱血肉中。
他猛地转过头,一把攥住了偷袭者的脖颈,这是张熟悉的脸,好像叫妖无念还是什么的。
但管他呢?
即便对方脸上涌上惊愕,云仙先也无动于衷,他仅凭本能地一把将其摁在地上,骑在他的腰上。
“你……”
“嘭!”
他面无表情地挥出一拳,打断了对方的声音和鼻梁。
声音很烦,非常烦,心中的那种不适使得一切声音都太烦了。
“嘭!”
于是他接着一拳,手上传来的、平日里厌恶的湿热感,在此刻也不那么值得提及了。
“嘭!”
此时此刻,他的一切举动为本能服务,为驱散那种不适的单调想法驱使,一拳,两拳。
“咳咳咳!等……”
这个不长眼的家伙还在发出呛血的声音,为什么不能安静些呢?你不可以是个哑巴吗?你非得惹我不舒服才行吗?
脑海中盘桓的思绪翩翩起舞,从未有过的快感不断地向心中的那股灰障攀升,这让云仙先忘却了手上传来的疼痛。
一拳两拳三拳四拳五拳六拳七拳……
而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暴露出的真相是何等的骇然。
他的眼睛在此刻迷醉地张大,那双乳白与漆黑的瞳孔自然舒张开来,其中的不可名状将眼前这好歹不分的家伙吞没,而他的脸上再无任何虚假,有的只是无比真切的空洞与非人。
那是绝不属于人类的神情。
“住手!不要再打了!”
旁边传来一个女子的哀声,她在靠近,但很快传来脑袋崩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倒下,又有什么湿热溅到了他的脸上。
继续、继续、继续……
而云仙先此刻已陷入浑然忘我之境,他忘了时间、忘了目的、忽视了周遭的地动山摇、甚至没有注意到那无形的囚笼再度回归了他的身体。
他只知道不断地捶打、捶打,手指断了那便用腕骨,腕骨裂了那就换尺骨,砸、砸、砸、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心中的不适彻底排出。
“够了!你在干什么?”
直到一个阴体的呵斥声响起,将他从昏死过去的、脸上还残余着惊恐的妖无念的身上拽起,云仙先的理智才缓缓踏回了屋槛,扫去了屋中的霾症,让他得以看到眼前的一切。
一具脑浆崩裂的尸体,一个血肉模糊、不知死活的躯壳,以及一个行将就木的、逐渐崩溃的古仙洞府。
“你突然怎么了?冷静点,这可不是你。”
刘纲严肃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云仙先只是被他架在原地,神情呆滞,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来了……”
低沉的声音自他口中幽然飘出,刘纲众阴司一愣。
“真是讽刺……”
“唉,现在不是愣神的时候,意境崩溃了,因果大阵即将运行,我们先走……”
云仙先双手猛地捂住脸,旧日的那幅从容与自负此刻已荡然无存,在他脸上的,是由异化的情感交织炼化而成的一副浑然忘我、难以名状之色。
他忽然变得极其冷静,低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靠!”
…………
清晨,朝霞映照着汾城城外一处寂静的墓地,郁郁葱葱的树木闪闪发光,春风轻拂,绿意盎然。
叶笙歌穿着一袭淡雅的白衣,独自来到了这里,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洒在少女身上,却莫名显得凄美与哀伤。
她来到了一块无名碑前,轻轻跪了下来,用手拂去碑上的落叶与尘埃,细细为墓碑除尘。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将手中的百合轻轻放置在碑前,随后,她从包中取出了一把小刀,在碑上刻下了一个字,“墨”。
“哟。”
一声轻快的招呼声响起,叶笙歌娇躯一滞,然后平静地向身后望去,戴着墨镜的白衣少年悠闲地倚在那棵树下。
“有什么事吗?”
叶笙歌没有理他,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便转过头去,用小刀在碑上刻下一段话,“赴火蹈刃,死不旋踵;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云仙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既然你都这么做了,看来你是逃过因果大阵了?你还记得多少?”
叶笙歌没有回应他。
而云仙先也没有意外,缓缓走到了她身后,弯腰看着她在碑上刻的字:
“这有什么意义吗?无论你竖再多次的碑、刻下再深刻的字,在更久远的将来,更无人会知晓其名。
“连带着他们所遭遇的痛苦、希望、一厢情愿、以及对名为“幸福”之物的期盼,彻底泯灭于岁月之中。”
“这就是我们活下来的人需要探究的问题不是吗?”
叶笙歌淡淡地说,云仙先微微一怔,随后莞尔一笑:“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
这里又陷入了沉默,好像他们两人之间也只有这些话可说了。
半晌,云仙先打破了沉默,这一次,他的声音中多了几分认真:“我要回灵霞宗了,你想跟我走吗?”
“抱歉……”
“我没有在跟‘叶笙歌’说话。”
“叶笙歌”身体一僵,沉默良久才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云仙先轻笑一声,似乎是在组织语言,然后才道:
“一开始我就有点奇怪了,一般来说再不怎么亲密,公主都会称呼皇帝为父皇吧,再者,身边的护卫也应当是王朝亲卫才对。
“当然了,事发后你的那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也着实可疑,而最令人生疑的是梦华楼遭遇的刺客,她的存在本身就很莫名其妙,招招砍头又不似要杀你。
“所以从那时起,我就意识到了这其中还有另一个势力,我让陈允文盯住你,但在那之前印证我想法的,是一个主动找上门的、摆出一副瞎眼卜者模样的谋客。
“再之后,机缘巧合下你中了药,却在转眼间恢复了过来,可我明明已经吩咐陈允文不要向你提供帮助,那么你的药又是从何而来?
“再从步行年的角度来看,与阴神合作,固然能不让仙方出动,但世俗的各项准备却是阴神所不能及,因而还需要一个在人世间威高权重的代理人。
“这个人不是叶子辰,却能够一定程度上调动王朝谋客、飞鱼卫、汾城势力,种种迹象表明又不是皇帝,那么也就只有一人能满足这个条件。
“那个以‘张老’身份呆在楚王府,深谙纵横之道,修为又能排得上号的人——宣水相国,司徒景空,而你,想必是他的下属,甚至于,是他的亲……”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叶笙歌”无奈地笑了一声,
“果然还是瞒不住你这灵霞宗的神仙啊,你推测的都没错,但……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路。”
“这就是你经历了这一切后得出的答案吗?”
“叶笙歌”缓缓起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我得走了。”
云仙先愣了愣,哑然失笑:“那么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
“叶笙歌”迟疑了一下,随后嫣然一笑:“司徒望清,这就是我的名字。”
“……”
这一刻,云仙先的眼神愣了,他仿佛被时间定格,所有的思绪都飘向了过往,一份未曾相识的记忆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春风依旧在吹,带着丝丝凉意、却也带着几分温柔地拂过他的长发,无法理解,但云仙先还是愣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平复。
再回神,少女已经走远,他默默地望着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看着她消失在阳光下的树影中。
“唉呀,被甩了啊。”
这时,一个玩味的声音从一旁响起,云仙先瞥过去,只见那里突然多出了一个苍老的身影,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师父。”
云仙先并不觉得意外,毫无诚意地冲季源躬身一拜,而后者依旧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还有功夫调笑道:
“真没想到我的傻徒弟就入俗那么一个月,心就已经易主了,要是让灵儿知道了……啧啧,外表憨厚,内在其实很花啊。”
云仙先懒得理他,转而看向了不远处的汾城,眼神茫然:“您与阴神聊过了?”
“聊过了,你别说,这几个阴神还怪好说话的,说不准等我哪天成仙了也好在地府谋个一官半职当当……”
“怎么说?”
“……”
季源明白他想说什么,眼神逐渐严肃:“没找到月孛的踪迹,如果你说的是实话,证明祂很可能已经不在汾州了。”
云仙先神色微动,喃喃自语:“是吗……”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自责,能在那种存在手下活过来已经很好了。”
见他这副模样,季源笑着安慰道,
“况且与过去不同,你口中的那终究只是个残魂,真正困于镇魔塔的月孛早在千年前就被我宗大能与天罡宗、碧游仙阁的圣人联合祓除了,一个残魂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我只是不明白啊。”
云仙先轻轻一叹,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不远处汾城中的两座高塔上,
“明明是我输了,他为什么没有把汾州……把我给消化了呢?”
“这有啥好奇怪的,机缘巧合嘛,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错啦,天下本无事,庸人方自扰……”
“等等!”
季源正准备滔滔不绝,就听见云仙先一声厉喝,他微微一愣,刚想说什么,就见到云仙先的眼中突然涌上了一种惊愕,他喃喃道:
“那如果第一真魔祖的真身没有被祓除呢?如果祂当时并不在那里……”
…………
墨望清抬头仰望那伫立于东西的两座高塔,语气淡然地说道:
“倘若换我来布局,定会将这尽数翻转,首先就将镇魔千机二者调换,也正巧弥补西南下水的缺陷,再将河道调节为九曲来水……”
…………
陈允文为他解释道:
“小的听说很久以前这里还没有那么繁荣,甚至连街道都不是,是一条很长很宽的废渠,到后来的统治者觉得这里风水好,便把这废渠填了,重新造了个大道出来……”
…………
“如果汾州的风水出现了变易,千机塔跟镇魔塔的位置互换了呢?”
…………
旧时,当云仙先的灵魂被舔拭殆尽、存在被排除于仙人意境后,意境的尽头逐渐崩化作光带,缓缓汇入镇魔塔的顶端。
月孛立于万物之上,静静地睨着妖人被瓦解之处。
结束了……
“谁?”
月孛眯起眼睛,幽幽注视着这几欲沉沦的天穹与那道之裂缝,眼神若有所思。
这里的确只有自己的气息。
“自己”。
他冥冥中似有所感,缓缓望向那处地方,然后,瞳孔一缩。
在他眼前的,是一道高悬于众生之上、倒映在世界之间的阴影。
不消任何描述,祂就这样存在着,不知存在了多久。
而若是云仙先还在,兴许便能发现祂是如此的熟悉,与当时那千机洞天的残余魔意与“墨熙溪”如出一辙。
“……”
而当看到祂后,月孛心中瞬间明白了许多,他脸上破天荒地流露出无奈:
“‘我’的命还真硬啊……呵呵,闹了半天,倒像在给自己写墓志铭了。”
月孛耸耸肩,微微抬起手,端详着自己的手背,眼中有无奈,以及一丝隐于其后的杀意:
“我们还能公平竞争吗?让本座将他先同化了也好?”
“……”
“呵呵,果然人一旦长大就会变得讨厌啊……”
月孛偏头一笑,身形愈发修长,直至几乎已蔓延至天际尽头,他眼中的黑光完全吞没了日月,身下黄泉血海翻覆,万古长夜不尽嚎哭。
下一刻,魔祖模糊于天地,裹挟着滔天魔气,毫无保留地向天地之间的那道阴影轰杀而去!
…………
“……”
汾州之外,无数阴神出动巡查天地,而他们却无人发现,在一处平平无奇的山丘上,负手站立着一个身着修长红袍的身影。
安静,绝对的安静,不觉间,祂周身的天地已重归荒芜,人与魔在晦暗中交织于一体,终是走向了至臻,而祂身下的阴影不断蔓生,构成了人、魔、妖、神等数十道旧影。
那些旧影在扭曲间发出无声的狞笑、吟唱,而象征着“人”的旧影却在抱怨:
都说了先把那大运给吞了,现在倒好,白送的机缘就那么没了……
“千万载时光还真是眨眼即逝。”
道则崩塌,最后一丝意境也再无存在之基,祂的身影也泯灭在坍缩之中,唯有“月孛”逐渐生动的呢喃声在沉沦中仍旧岿然不动,
“该走了。”
…………
“哈哈哈,原来如此,直到现在这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吗?真是讽刺……”
云仙先身体剧烈颤抖着,嘴中发出无法言喻的笑声,随即情感陡然冷却,声音低沉,
“这样的天道是一种应当被克服的东西……
“它是生命的藐视者,是垂死者和自渎者,它既不隐瞒它的善,也不隐瞒它的恶,尽管它对于某种人是不可或缺的,但当人与之短兵相接时,也会乞望并庆幸与之分道扬镳……”
季源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仙先?”
“这才应该是开始啊,不为天道牺牲,而使天道成为伟大者的天道……”
季源还想说什么,却被眼前这一幕所震惊了,少年沉默着,这是一种病愈者的沉静,他重新品味万物,心怀期待,带着一种丰盈的“宁静”。
他大笑:
…………
“当我/本座折断束缚着翅膀的枷锁,万事万物皆将汇聚于本人的掌中。
“没错,现在正是变革的时刻,正是生灵培植它最高希望之幼芽的时刻!
“敬请期待吧!去称颂我/本座的名字,建造我/本座的铜像,那个时代正在到来,崭新的生命将射出它超越天道的渴望之箭!
“而现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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