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德森说是叫布莱森迎接,实则就是叫几个乡民对布莱森进行软禁。
他被武装农夹着肩膀,连衣服都不准换,强行带到村口用来放哨防强盗的茅舍里,敞开着大门坐着。
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能从门中看到局促不安的布莱森修士,看到路口风云飘摇但空无一人的道路。
每当这时,就会有人询问,在一番交头接耳后,有的会露出犹疑,有的则是不信,更多的则是恐惧与愤怒。
梅森教区的暴动和戒严令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庄园。
惶恐、质疑、怒火、惊慌……无数的情绪在庄园的上空盘旋着,与紫色的雨云搅合在一起,将黑暗一点点蔓延了整个天空。
直到傍晚,炊烟从烟囱中升起,连上了黑云的底端,人们的所有情绪就像是炸碎的云层,雨水从云团撕裂处沿着闪电砸落下来。
被闪电照亮的雨水在天地间如银色般扭曲着,仿佛古诺恩神话中的雷神安东万挥舞着长鞭将屋顶的茅草抽得胡乱摇摆。
村口的茅舍内,一名武装农同时也是木匠,吃力地给茅舍安上了木板窗。
他转过头,看着缩在火盆前的布莱森以及三五名执着到不信安塞尔会召唤军队的乡民。
“别等了,布莱森修士。”木匠武装农阴阳怪气地笑着,“您的那位‘圣人修士’是不会回来的了,您和他不一样,您是自己人,都是山民。
阿德里安骑士为您在主宅中准备了姜汤和热毛巾,只要您想,随便支一声,我们就带您过去。”
布莱森裹紧了衣服:“不用了。”
“布莱森修士,咱们都是老朋友,我儿子学写字的时候,还给您送过挂历呢。”那木匠真心实意地拨旺了火盆,颇为诚恳地说道,“这风雨越来越大了,再这么下去,连这座茅舍都有可能被吹倒的。
那位安塞尔修士明显是得到了消息,假借取药去搬救兵的,哪个修士会在乎一个山民家的血脉低微的丑女儿啊,你别再自欺欺人了,走吧。”
“不用了。”
说出“不用了”的瞬间,布莱森有些后悔,他心中本来想的是“那好吧”,可说出口的瞬间,不知为什么就变成了另一句话。
风雨中,布莱森已然听不清那家家户户的纺纱声,或许是被雨声遮盖了,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怪可惜的。
看着暗红的火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布莱森一开始其实很讨厌安塞尔,毕竟他那点假良心就得这么招摇?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安塞尔反倒成了布莱森的支柱,他明明是年长的那个,却要事事依靠安塞尔了。
难道是自己依靠惯了,连自己都学会了招摇那个假良心?早知道应该答应的。
“布莱森修士。”那木匠的耳朵动了动,指着外面轰隆隆的声音道,“你听到那个声音了吗?那是山中的某个地方在爆发泥石流或者山洪。
那位安塞尔修士大概是回不来了,您要不然还是跟我去骑士宅子那喝口姜汤吧。”
布莱森裹着毛毯,身体前后摇晃着,只是低头呢喃着什么,木匠并没有听清,只好再问了一遍:“您说什么?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不用了。”在心中尖叫着“那好吧”,布莱森仍旧低头看着火盆,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不用了!”
“嘁。”木匠铁青着啐了一口,转身就带着其余几个失望的乡民走出了茅舍。
看着他们雨中的背影,以及茅舍木框架吱呀的声音,布莱森苦笑起来,真是学了个坏习惯啊。
怀着仅存的希望,他再次站到门框边,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面目,可他还是尽力朝风雨中眺望。
等等……
布莱森眨了眨眼睛,他看到了什么?
在宛如末日般的风雨中,在那遮蔽视野的黑雾中,居然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在不断蠕动。
“安塞尔,安塞尔!”布莱森几乎是在尖叫,他语无伦次地指着那个身穿雨披缓慢前行的人大喊,“是安塞尔,你们看,安塞尔回来了!”
原本都从村头茅舍离开的众人纷纷赶了回来,哪怕是那冷嘲热讽的木匠都一样。
他们站立在雨中,呆愣地,直直地,看着那个人在飘摇的暴雨中来回摇摆,可仍旧坚定地在前行。
布莱森不知道为什么,喉咙忽然哽住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道热乎乎的东西从眼里漫了出来。
安塞尔的毛驴已经被风吹跑了,他浑身满脸都是泥浆,整个人都被雨水淋得透湿,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脚底板上还扎着好几个木屑。
雨夜中只有安塞尔一个人,并没有任何军队的影子。
布莱森连帽子都不顾了,大步跑了过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安塞尔:“您怎么现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不回来怎么办?什么时候都得回来,咳咳咳。”安塞尔被雨水呛到,咳嗽了一声。
扶着安塞尔,布莱森就往生了火的村头茅舍走:“您不知道梅森教区发生的事情吗?”
“知道,周围七八个骑士包括几位伯爵都来信,要求梅森教区的修士长给个回应。”安塞尔踩着湿滑的泥巴,踉踉跄跄地走着,“马德兰主教已经将那位修士长撤职,接管了咱们这边,我把情况都汇报过了。”
“那你还回来干嘛啊?”由于扶着安塞尔,布莱森同样被暴雨淋湿了,他艰难地说道,“连阿德里安骑士都联合宣布戒严了。”
“这是我的教区啊,我不回来到哪儿去?况且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想到这,原先昏昏沉沉的安塞尔忽然抬起头,他勉强指着村子中,“先去拉洛尔家。”
“去拉洛尔家吗?你休息一下吧。”
“先去拉洛尔家,我就节省了这一点时间,一秒都不能等了。”
布莱森只好扶着安塞尔朝着拉洛尔的家行去。
这回乡民与武装农再没束缚布莱森的行动,他们并没有说话,只是如同众星捧月般,拥着安塞尔与布莱森。
当拉洛尔打开大门时,他几乎都认不出这个泥打滚一样的人是谁了。
直到借着屋内灯光勉强看清他的容貌,拉洛尔才大惊起来:“安塞尔修士,您怎么成了,您……现在这个样子……”
没等拉洛尔口齿不清地说完,安塞尔却是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布包,一个干干净净的布包。
安塞尔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放在桌子上摊开,露出了三个木塞塞住的小瓷瓶。
和满身的脏污不同,这个小瓷瓶干干净净,还带着些许安塞尔的体温。
一屁股坐在拉洛尔家的地板上,安塞尔这才喘着粗气:“大蒜素,我拿教堂里的蒸馏器弄的,给你女儿喂下去,一天一瓶,她的病就能好转。”
“您……我……”拉洛尔望着手中的瓷瓶,一时间不知道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塞尔忍不住骂道:“愣着干什么啊?快喂啊!”
他呆愣地看了安塞尔好几眼,却没有哭,只是闭着嘴巴朝安塞尔深深鞠了一躬,才转身将金黄色的液体倒入女儿口中。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的病菌或许还没被各种乱七八糟的抗生素凌虐过。
哪怕是效果相对一般远不如青霉素的大蒜素,药效都出奇地好,尤其是在应对肠胃病菌上。
仅仅小半瓶吃下去,仅仅过了不到一分钟,拉洛尔女儿脸上的蜡黄色便渐渐退去,呼吸也平稳起来。
直到小女孩的脸色渐渐红润过来,安塞尔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
不过他刚站起,腿脚就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他这一趟,可是马不停蹄赶到教堂收集了大蒜开始蒸馏,顺带写了篇汇报和弹劾函,再拿上大蒜素冒着暴雨与山洪返回,期间几乎没合过眼。
好在布莱森提前扶住了他,这才没让安塞尔摔倒。
和拉洛尔打了一声招呼,安塞尔就在布莱森的搀扶下朝着门外走去。
可不知怎的,院子里不知何时站了整整一圈的人,甚至包括隔壁的老拉弗和两个武装农。
安塞尔本来还问你们在看什么,可是他太累了,只是断断续续地开口道:“乡修会宣布戒严,本月羊毛可能得延期,大家稍安勿躁,我尽量调节。”
说完这句话,他再没有其他力气,只是被布莱森扶着朝乡村教堂走去。
大雨中的乡民们围成了里外三层,可他们仍旧不散,只是仍旧盯着安塞尔离去的背影。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那雨水砸在脸上依旧生疼,可狂风暴雨却好像安静了下来,连雨夜中乡村教堂的屮字架都如同反射着云上的月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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