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
满满都是伤。
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淌着血。
殴打的瘀痕,烟锅的烫伤,钝物的击伤……这具躯体哪里是活在人间,分明是在炼狱中啊。
她的面孔尚在花期,身体却在不得见人的地方腐烂。
她微笑着看着冯高:“厂公大人,凭这个,够吗?”
班主收了郑家一千两银票,她做了郑泰的小妾。郑泰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人,只把她当作一个物件。他酷喜虐待她。他把她打扮成那个他求而不得的人,将鞋履踩在她的脸上、她的胸口、她的小腹,他笑着说,祝桑榆,你也不过如此。
她不是贞洁烈女。
她不要牌坊,只要活下去。
她用她的苦难,让冯高相信,她想与他做买卖的决心。
冯高别过身去,不看她。他伸出手掌,翻覆之间,一股内力像是风,将地上的衣裳刮起,披在她身上。
半晌,他问道:“既是做买卖,你便说说看,你能为我做什么?”
柠月道:“我昨晚,偷听到了郑家父子的谈话。”
她走近冯高,冯高本能地后退一步。
一盏茶的工夫,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郑家父子的密谋。
冯高忽然上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柠月道:“你是当今司礼监掌印,内廷都领侍,东厂督公,陛下的心腹,令朝中官员闻风丧胆的冯高。你的外号叫黑无常。你手上,人命无数。”
冯高的眼里染了层薄霜:“那你知不知道,欺骗我,是什么下场?”
柠月笑了。
她笑得跟桑榆那么像。
一样的温柔,一样的镇定。就连唇角的那个小窝窝都一模一样。
“厂公大人的疑心,总是这样重吧。”她说着。
她迎着他的手往前,衣裳再度掉落。
“厂公大人,为什么不敢看我?你忘了在国舅府,你唤我姊姊么?你叫得那样亲,那样小心,这辈子,从来没有人那样唤过我。你再叫我一声——”
冯高猛地推开她。
“你说了这么多,想要什么?”冯高问。
柠月道:“我想平安地离开郑府。”
梅花岭又下雪了。
驿站外,雪落的声音,扑簌清缠。
柠月悠然道:“我没有家,我从来都没有家,可是你信吗,我把这人间的好多地方都当成我的家。街头小贩烤红薯的炉子边,春雨潺潺中的一处草屋里,黄昏某个酒馆,只要我离了这牢笼,哪里都能是我的家。我只要自由。厂公大人,我只要自由。”
“我答应你,助你离开郑府。”
冯高说完,转身,急急往门外走。
他不想在这间屋子里再多停留一霎。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
柠月上前,双手环住他的腰。
他那么高,像鹤一样。
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
“厂公大人,你看我一眼好不好,就一眼。”
她把他当作一个正常的男人。
从来没有人这样。
冯高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像芦苇,在眼中的水波边晃动。他是如此的怯懦。真的姊姊面前,他怯懦。假的姊姊面前,他一样怯懦。他不敢面对那张刻入骨髓的脸。
他不敢。
“请你自重。”冯高道。
柠月绕到他面前,挡在门栓处。
柠月仰起脸,风尘而懵懂。
她听出了他的话语里竭力克制的颤抖。
大梦一醒。他没有还手之力,没有招架之功。
他推开她,大踏步离了这间屋子。
风灌进他的脖子里。
他没有回头看那个女子。
他将手下的一个厂卫,带到一旁的马厩。
“换上我的衣服,骑上我的马,带着兄弟们,按原计划,走官道,回京。”
“遵厂公大人令。”
那厂卫没有问冯高是什么原因,在东厂做事,不可多言,绝对服从,是第一要紧的。
他披着冯高的黑长袍,拉低帽檐,跨上冯高的马,一路北往。
那厢,冯高向锦衣卫发出密令:调一千督卫来扬州,清查年末漕运税收。
办好这一切,他穿上寻常客商的毛氅,戴着斗笠,走小路回扬州城。
他走在雪中,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便和梅花岭一起白了头。
秦府。
我抚摸着凸起的腹,捧着书卷,樱桃依偎在我身边。
我给樱桃和腹中的孩儿念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冯高为我请的稳婆,给我揉着脚。
月份越大,双腿、双足的浮肿越来越明显。
稳婆的手法熟稔而麻利。
“秦夫人这一胎,是双生儿。”稳婆道。
樱桃拍着手在屋子里蹦来蹦去:“榆娘要生两个宝宝咯,榆娘要生两个宝宝咯!”
“果真么?”我实不敢相信,菩萨会给我这样好的运气。
稳婆笃定道:“老身这大半生接生的孩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看准的事,错不了。”
她是个极稳重的人,刚来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似是想说,又没有。在我身边细细瞧了数日,方才敢下这样的断言。
外头有脚步声。
樱桃连忙奔过去。
祝西峰拉着花练的手走进来。花练捧着几件婴孩的衣衫,想来,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做的。
樱桃见了他们,忙不迭道:“舅舅,舅母,告诉你们,稳婆说,榆娘怀的是双胎!”
祝西峰咧嘴道:“好事!好事!若姊夫知道姊姊怀的是双生子,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儿呢。”
花练将衣服放下,握住我的手,伏在我膝边,道:“怀的是双生子,东家便更辛苦了。”
成婚后,她依然叫我东家。
双生子固然可喜。但她只担心我的身体,我的安危。
我笑道:“我好些日子没去柜上,生意如何了?”
祝西峰道:“很好。好得不得了。今日,刚刚发走皇家贡酒。我在码头,盯着他们装完船,发走,我才回来的。”
“贡酒?现在不是发贡酒的日子啊。”我道。
按照户部的惯例,至少要腊月中旬以后,才将皇家贡品发出的。
祝西峰不经意道:“是,还差着七八天,但昨日御用监来人,说今年与往年不同,因郑皇贵妃产子,宫中几乎日日有宴饮,贡酒提前发走。”
“渡口那边谁清点的?”我问道。
“姊姊这般紧张做甚,还怕我办不好事么?”祝西峰笑道:“是御用监的人清点的,清清楚楚,办妥了的。姊姊尽管安心养胎,如今柜上的事,我都是做熟了的。”
我点头:“办妥就好。”
花练劝慰道:“东家放心,我与西峰一起办的。”
听了花练的话,我方安下心,招呼仆役端来汤菜,我们围炉用了晚饭。
他们待了会子,告辞离去。
二更天,我与樱桃梳洗,上榻。
秦明旭前几日去了浮梁收账,约莫月半的时候回。他不在家,我们娘俩睡得越发早。肚里的孩儿时不时调皮地翻滚着。
樱桃躺在我身边,很快便睡着了。
我翻了会儿书,熄了灯,掖紧被角。
倏地,听见熟睡的樱桃说梦话:“义父杀人了,义父杀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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