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泰的声音像是从一层层幽深而黑暗的地狱中传来。
“秦老板,秦老板——”
秦明旭端起茶盏,一口气将里头的茶水喝干,他盯着郑泰,一字一句道:“你说,我该怎么做?”
一旁的郑父满意地笑了笑,握住手中的香炉,眯上眼,好似秦明旭的表现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郑泰起身,从炭火上拿过一只雕花镂空的银壶,亲自往秦明旭的茶盏中续了水,道:“秦老板,莫要急,这是秋雨茶,过四遍水,才出味儿,慢慢儿喝,咱们慢慢儿聊。”
秦明旭的手伸向茶盏,他的骨节挣得发白,在颤抖。
他越是紧张,郑泰心里的得意便多一分。
“杀掉冯高,没那么容易。”秦明旭道。
郑泰笑道:“当然没那么容易。莫要说他武艺高强诡谲,便是他那股子异于常人的机警,等闲人,是近不得他的身的。我早就说过,杀他的人,只能是最让他想不到的人。让他放下戒备,才能得手。”
“国舅爷又怎知,他对我没有戒备?”秦明旭低头道。
在秦府的花园中,冯高的傲慢、猜疑,犹在眼前。其实,秦明旭真的没有把握,能成功地杀掉他。
郑泰在秦明旭旁边的位置坐下,手指轻轻叩在桌面上,道:“你们现在有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营救祝桑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不会对你有戒备。咱们只需,设下一个局……”
冯高让秦明旭持证据来郑府谈判。
那便假装这次谈判是成功的。
郑府答应,放了祝桑榆。但因为贡酒案牵涉到御用监和户部,兹事体大,为了掩人耳目,从牢狱出来后,祝桑榆一行人需暂时离开扬州避一避。
以冯高对祝桑榆的挂心,必然会亲自护送祝桑榆。
祝家的人分坐两辆马车,从观音山绕小路离城。到时候,秦明旭和祝桑榆一辆马车,祝西峰花练樱桃等人一辆马车,让冯高骑马先行。
在观音山的必经之路上,设下陷阱。
冯高便能死得不知不觉。
等这件事风头过了,秦明旭和祝桑榆都可以回城,恢复从前的平静……
秋雨茶过到第四遍水了,听着这些话,秦明旭的嘴唇有些颤抖。
如果桑榆知道冯高的死,与他有关,余生,还能平静吗?
郑泰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所想,缓缓道:“秦老板尽可放心,观音山上的猎户众多,误入陷阱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不过是场意外罢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将此事怪到你头上。你只需将他诱骗到那儿,其余的,什么也不必管,什么都与你无关。”
不觉到了晌午。
太阳已经升起了一竹竿多高。冬日的阳光少了烈性,温暖遥不可及,舒舒地照着残雪。
秦明旭足足思索了两刻钟。
良久,他道:“我凭什么信你,做完这件事,我们便能平安。”
郑泰道:“冯高给你的证据,我不要,你尽可留着,做护身符。怎么样?这样,够让你相信郑家的诚意了吧?”
“容我再想想……”秦明旭喃喃道。
郑泰伸手烤着火,微微笑道:“没关系,秦老板能等,我自然也能等。就是不知,尊夫人和腹中的孩儿能不能耐得住牢里的阴冷苦寒,他们能不能等?”
几缕淡淡的光线,透过窗棂,落到秦明旭俊朗飘逸的脸上。
他咬牙道:“我答应你。”
郑泰拊掌道:“好,好,好,我早就看出,秦老板是个聪明人。天盛楼的东家,买卖做得大,最会权衡的。这件事平息之后,秦老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待尊夫人产子,我郑泰必将前去相贺,吃杯喜酒。”
秦明旭道:“我想去牢房里,见我妻一面。”
郑泰迟疑一霎,看了看郑父。
郑父道:“秦老板按约定做,很快便能与夫人团聚,何必急于这一时?”
秦明旭摇头,道:“不见她一面,我心不安。”
郑父思忖一番,遂道:“既如此,便安排你去一趟吧。切记不可多留,勿让人发现端倪。”
“一定。我只待一刻钟,便走。”秦明旭忙答应道。
他揣紧怀里的证据,辞别了郑家父子,走出厅堂。
他又看到了那个酷似桑榆的女子。
她已经敛了那会子烧纸钱时的悲痛,抱着琵琶,妩媚鲜妍。
路过秦明旭的身旁,她似在唱着一支曲子:“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
秦明旭走到长廊,回头三次,看了三次这个女子。
牢狱中。
狱卒不耐烦地把几个馊馒头丢到我面前。
这是我的午饭。
我赶紧抓起来,用手略拍了拍,大口地吃起来。
我腹中有两个孩儿,饿不得。锦衣玉食也好,牢狱之灾也罢,我得顾着他们。
能抓到什么,就吃什么。
几个狱卒坐在一张小桌上,烛光昏暗,他们吃着花生米,喝着酒,一起交谈着。
“咱们做这个苦差事,一年到头,俸禄没几个,起得比鸡早,活得比牛累,甚时能升迁,没指望啊。”
“知足吧。官做得大又怎样?听说了吗?东厂督公几天前死在回京复命的路上了,雪崩啊,没法子,啧啧啧,天灾,谁也料不得。万岁爷赏了爵位,厚葬,有个甚用?咋也没有活着好,对吧?”
“那是那是……”
我口中的馒头一下子变得坚硬不堪,噎得我好似腹有火烧。
我起身,抓着牢门,问道:“差爷,您说什么?谁死了?哪个东厂督公?”
狱卒呵斥道:“乱喊什么?关你什么事?再嚷嚷,馊馒头也不给你吃!饿你几天就老实了!”
“您告诉我,到底是谁死了?”我哀求道。
“我大明东厂督公有几个?还不就是冯高冯厂公。你管好你自己得了。都坐了牢了,还操这些闲心!”
我眼睛一黑,栽倒在地上。
心被撕裂,抽搐着,连疼的滋味儿都觉不出了。
豆芽美而悲怆的桃花面一下子就洒满了这间牢房。
不可能的。
他怎么能死?
我的豆芽从来都是无往不胜的。
老天爷欠他那么多,又怎会用天灾夺去他的性命。
狱卒说是几日前的事。豆芽,你真的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么?那你为什么不来我的梦里,不来跟姊姊辞别啊。
迷迷糊糊中,有人搀起我。
“桑榆,桑榆,你怎么了?”
我艰难地抬起头来。
是秦明旭。
他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明旭,你怎么也来了?出大乱子了,你怎么不跑?你跑啊。”
秦明旭抱住我:“桑榆,你有难,我怎么可能跑?我很快就能带你出去了。真的。”
我的眼泪像是决了堤的河。
“明旭,你带我去找豆芽好吗?雪崩,他埋在雪地里,一定好冷好冷。他一定像小时候那样无助。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他带回家,带到我身边。在我身边,他就不冷了……”
“桑榆,你冷静点。”秦明旭轻轻拍着我的背。
“小时候,豆芽掉进河里,捞上来的时候,快要淹死。我去庙里向菩萨求了个愿,我说,拿我的命换豆芽的命,旁人都不知道,可菩萨知道。菩萨知道的。明旭,豆芽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亲人。明旭,明旭,你知道吗?”我绝望地哭喊着。
“桑榆,你别这样,你这样我真的好心痛。”他在我的眼泪里,慌乱不已。
污秽、黑暗、冰冷的墙壁上,豆芽嘴角天真地抿着,他说,姊姊,我们永远在一起。
豆芽,我们的命运就像握不住的浮萍,你说的永远,有多远啊。
“桑榆,你听我说,三日后,我来接你。冯厂公也在。他没有死。”秦明旭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附在我耳边道。
我似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真的吗?”
“真的。”
从我与秦明旭相识的那刻起,没有见过他这般郑重。
牢狱里的烛光,舔着我与他的脸,舔着深渊一样的伤口。
这一刻的寂静,晦暗而动人。
“桑榆。”他唤我。
“嗯。”
“我爱你。”他捧着我的脸,吻了下来。
他的吻,就像黄连池里的鱼,游动的每一痕水波,都是苦涩。
“嗯。”
“桑榆,我爱你。真的。”他又说了一遍。
他的脸,沉风宿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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