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牢房,成了断裂的崖。
我和秦明旭,站在两边,地动山摇。
他明明是紧紧抱着我的,我却好似闻到了诀别的味道。
桑榆,我爱你。真的。
这七个字,字字缠绵,字字凄苦,又字字透着不祥。
我泪眼蒙眬地看着他。
好像隔着一场瓢泼大雨。
他在雨里彳亍,挣扎,痛苦。
我却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挣扎,为什么痛苦。
“明旭,豆芽真的没事吗?你是不是在骗我?”我只能猜测到这里。
他摇头:“不,桑榆,我没有骗你。冯厂公真的没事。等你亲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明白了。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想你这么痛苦。”
“那就好,那就好。”我心有余悸道。
“桑榆,只要冯厂公好好儿的,你就很开心,对不对?”他认真地问道。
我茫然地点点头。
我原本以为豆芽没了,万念俱灰,此刻听到他说豆芽好好儿活着,我自然是开心的。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嗯,只要冯厂公好好儿的,你就很开心。这就好。这就好。”
他笑了,依稀还带着当年下船逃难时,我与他初遇时的倜傥潇洒。
“桑榆,我会让你开心的。永远开心。”他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我腹中的孩儿又闹腾了。两个宝宝一起翻滚着,伸着小拳头敲打。我伸出手,抚摸着肚皮凸起的一小块儿,孩儿好像能感知到,瞬间安静下来。
秦明旭目露柔光,看着这一切。
我试图说些什么,缓解牢狱中巨大的悲伤。
“明旭,三天后,你就能来接我了吗?”
“嗯。”
“樱桃,西峰和花练,还有秦祝两府的所有人,都可以出狱吗?”
“是。都可以。”他安抚地,轻轻拍拍我的面颊。
好像在他眼中,我是个惊魂未定的孩子,他是个能暗中处理好一切的长者。
“郑家苦心做了这样大的局,为什么又忽然同意放手?”我问道。在牢里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条路,很多种结局,但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容易。
越容易,越让人觉得蹊跷。
“是冯厂公帮了我们的忙。冯厂公总是这样厉害,对不对?”他轻松道。
“豆芽不是遇上雪崩出事了吗?他压根儿没能回到京城。他是怎么帮忙的?”我追问道。
“腊月初一,东宫太子案,郑娘娘残害太子未果,冯厂公留了证据。他拿证据,跟郑家的人换你平安。”他缓缓道。
我紧紧注视着他的眼睛。他说的话不像是谎言。
豆芽在东厂,东厂是为万岁爷办案的所在,豆芽手中能握住如此要紧的证据,也说得通。
我渐渐放下心来。
“雪崩是意外。但冯厂公正好儿利用了这个意外,脱身。本来,太后和郑娘娘为了国本之事,斗得不可开交,他夹在其中,甚是为难。如今,朝堂上、宫里,都以为他死了,是好事。他以后就能一直陪伴你、照顾你了。桑榆,你欢不欢喜?”
他的声音,比烛火还要轻、还要暗。
我只是陷在他说的美好蓝图里。
“欢喜。他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步步凶险,危机重重。我总担心他将来不得善终。他能全身而退,多好啊。明旭,豆芽这个人,你别看他那样高,有时候装作很严肃的样子,其实他就是个小孩儿。他永远算不清楚账目,小时候,他拿着好不容易讨来的铜板去买馒头,都被小贩骗。想不到吧?”
我一边笑,一边呢喃:“他还不知道冷热,后知后觉的。立冬了,才知道添夹袄。夏至了,才知道穿单衣。以后我得好好照顾他。还有母亲。他能跟母亲团聚了,真好。豆芽终于能过得安生了……”
门外的狱卒催促着,打断我的碎碎念。
“秦老板,该走了!别让小的们为难!”
秦明旭钝钝地起身,面对着我,倒退到门边。
他不舍地转头。
他努力地将我的样子装进眼眸里。
好像看一眼,便少一眼了。
“桑榆,愿你快乐,永远快乐。”
我似想起什么,追上几步,道:“明旭,有个天大的好消息,差点儿忘了告诉你,广府稳婆说,我腹中的孩儿,是双生子。她很确定的。”
他笑出声来:“好,桑榆,你总是这样给我带来意外之喜。咱们的两个孩儿,不拘男女,一个叫安,一个叫……”
“秦老板,说好的一刻钟,已经超了多时了!”狱卒“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我没有来得及听到他说的另一个孩儿的名字。
菩萨将灾祸与欢愉洒向人间,处处都藏好了玄机。
新婚夜的半盏百合莲子汤。
牢狱中他讲了一半被阻隔的话。
早就注定了我与他的悲苦。
他给两个孩儿取的名字,一个是秦安,一个是秦好,取“安好”之意。然动荡过后,我只有安,没有好。我无数次劝慰自己,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是,每每想起秦好,还是无限惋惜。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我的余生可以拥有许多个晴好的日子,可我再也没有秦好了。
秦明旭走后,我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平静地坐在牢房的稻草上。
我小心翼翼捡起地上的馊馒头,努力地吃着。
前路是好的。什么都是好的。
我攒足力气,出牢房,和豆芽、明旭、花练、西峰团聚。
酒坊和天盛楼的生意,我已经不那么在意了。钱财身外物。我和秦明旭都是善于经商之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人在,什么都会有的。
我想着,虽有证据交换,但郑家可能没那么容易放过。原以为不过是在家财上吃些亏。可我居然忘了,身居高位者,怎能容把柄在他人手上?
在宫廷角逐中战无不胜的郑娘娘,怎么会那么轻易放过豆芽?
当豆芽亮出东宫太子案证据的时候,在郑娘娘心中,只有豆芽死,才是最安全的。更别提,平宁公主婚事阴谋败露后,豆芽帮着太后耍了她一次,她耿耿于怀,认定豆芽是太子党了。
她与豆芽的白刃相见,近在咫尺。
我没有意识到,牢狱中短短的时间内,秦明旭的改变。
秦明旭出了牢狱,已经下定决心,在与郑府商议好的那个局里,与冯高互换身份。
他打算,三日后,让冯高坐在马车里,他骑上马去赴陷阱。
牢狱中绵延不绝的眼泪,淌到他的心里。
这一次互换,他要彻彻底底偿还廿多年前,他父亲换子的债。
性命还给他,妻子还给他,母亲还给他。
统统还给他。
秦府的封条还没有揭掉。他回不去。
暂找了个城郊的客栈栖身。
他打了一壶酒,坐在房中喝。
酒到腹中,无甚滋味。不如祝家酒坊酿得好。
他喝过千百种酒,最挂心的不过一种。
他见过千百个正当好年纪的女子,最挂心的不过一人。
在牢狱里,他其实很想问一句:“你爱我吗?”
可他没有。
他不敢。
这世上的好多事,都禁不起深究。
他只需说出自己的爱,就够了。
客房的窗下,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秦明旭将窗户打开一个缝隙,看见一群人在追赶着什么。领头的那个,面孔白净、无须,说话的声音尖尖细细的,有几分面熟。须臾,隐约想起,这个人好像是冯高的跟班儿小太监,姓张,冯高带其去过一次秦府。
那个被追赶的人,飞檐走壁,进了窄巷。
一闪而过的面孔,竟是昔日神居山的大当家独眼龙。
独眼龙去云南边境打仗数月,大胜还朝,积攒下颇高的名声与威望。听说万岁厚赏于他,他现在怎么会出现在扬州的陋巷中?
姓张的小太监带人走远了。
秦明旭正准备关上窗,一个身影猛地从窗户蹿进来。
“是我。”来人急急道。
秦明旭听出来了,是冯高。
“你怎知我在这里?”秦明旭问。
冯高轻轻勾动嘴角,笑了笑:“我知道的,比秦老板想象中多。多得多。”
秦明旭道:“我正准备去找你,告诉你三日后的计划。”
冯高简洁问道:“谁骑马?”
“我骑马。”秦明旭斩钉截铁道。
说完,他觉得不对劲,他都没有讲出他的计划,冯高怎么知道骑马的事?
冯高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秦老板的心意,冯某领了。只是,姊姊想保全的人,我也绝不可能让他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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