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禾身后,迈着方正的步子走进来的男人,站定在台阶前。
他身穿玄青深衣,墨色大氅掀开,露出图纹繁复的衣领。脖颈俊颀、眉色浓郁、额角生寒,神情里含着倦怠的锐气,好似众王之上高居宝座的神祇。
雍国国君赵政。
赵遇雪惊而起身,茶盏翻倒在几案上,被几个宫婢慌忙擦拭挪开。
“陛下。”
她勉强平复情绪,上前端庄施礼。
“孤听阿禾说晋阳公主做东,忍不住来凑凑热闹。”
赵政同赵遇雪说话,眼角眉梢的笑意却落在姜禾身上。
他唤“阿禾”,自然地流露出男女之间的暧昧。好似这已经是他的人,他要护着的人。
赵遇雪在心中不屑,面上却露出温婉羞涩的浅笑。
“没想到陛下肯赏脸出席,遇雪准备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她膝盖微曲,身子前倾,耳垂下珍珠晃动,浅白色的烛光在她细长的脖颈上投下柔和的光影,肤白如脂魅惑似妖,神情里却是单纯无辜的胆怯。
这番模样,任哪个男人看见都会挪不开步子。
赵遇雪垂着头,她的视线看到赵政玄青色深衣的下摆近了,接着迈步而过。
就好似她只是长在路边的一棵树。
一棵没有开花、枝叶凋零、毫无风姿的树。
赵遇雪的脸颊有一瞬间发红,她努力吸口气散去胸口的憋闷,便听到安国公主姜禾道:“不知道殿下能不能把这主位让给陛下呢?”
她的声音清亮而诙谐,打破了殿内的凝滞。
赵遇雪连忙起身,趁着这个机会也笑起来。
“姐姐尽拿遇雪玩笑,陛下来了,本宫自然以陛下为尊,跪坐下首。”
她说着便邀请姜禾落座,她自己则跪在距离赵政最近的地方。
因为赵政到了,宫内的御厨自然也跟着到,宗郡仍如往常般为国君试菜,确保饮食安全。
席间他们都没有饮酒,赵遇雪却越来越像是醉了。
她用手腕支着头,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赵政,缠着他讲以前的事。
“陛下在赵国时,有没有试过穿胡服骑马?赵国的骑兵和弓弩兵都不错,可惜没有陛下带的兵马好。”
“陛下有没有去过邯郸城的武灵丛台?本宫的母后特别喜欢那里,怀着身孕的时候从雪洞过,给本宫起了个‘遇雪’的名字。”
“陛下在邯郸时想家吗?不巧那时候我一直在宫里,没机会认识陛下……”她娇笑如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明明赵政是作为质子在邯郸待过两年,但她并不避讳,一直问邯郸的事情。
“陛下在邯郸时想家吗?”
“不想家。”赵政终于回答道。
似乎没有料到赵政会应声,原本自顾自喋喋不休的赵遇雪单手掩口,露出她用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像是受惊了般问:“陛下当年那么小,竟然不想家吗?”
“不想。”赵政认真地把糖酿红薯在勺子里压碎,舀起放进黍粥,搅拌均匀,再示意婢女递到姜禾几案上。
从赵遇雪开始说话起,姜禾就在吃东西了。
前段时间她心情不好,吃得不好,也就瘦了些。
最近食欲大开,且赵国菜虽然重盐却很香甜,齐国菜又是她的家乡菜,所以她吃得很尽兴。
赵政怕她噎到,又知道她不喜吃无味的黍汤,便给她加了一勺甜薯。
酒是不行的。
大庭广众之下,这女人如果喝醉了,很可能会骑到他的头上撒野。
一国之君的脸面可以不要,但恐怕往后安国公主将要威名远扬,无法假装正经了。
照顾完姜禾,赵政才转头看向赵遇雪。
他神情冷淡,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回答赵遇雪的问题。
“孤在六国为质时没有时间想家,因为孤喜欢想如何破他们的兵马,如何占他们的都城,如何毁他们的王宫,如何——”
他抬眼看向赵遇雪,眼中虽无厉色,却带着令人惊惧的笃定,淡淡道:“如何屠杀他们的王族。”
赵遇雪忘了假装惊惧。
她是真的惊惧。
然而赵政却继续道:“到时候就可以换掉旗帜、改掉文字、统一度量,就连衣饰,都要同雍国一模一样。然后华夏一统,收天下之兵,销锋镝。晋阳公主,你说,如何?”
如何吗?
晋阳公主赵遇雪感觉自己心脏狂跳喉头发紧,双手不自觉攥着衣裙,身体后倾,似乎恨不得此刻便逃出这里。
她当然早就知道赵政的野心。
她来这里,是要尽可能为赵国争取多一些准备战争的时间。
最好能挑动雍国同魏国或者楚国的争斗,让雍国自顾不暇,赵国才能准备妥当。
但她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赵政远远比她想象的更嗜血更可怕。他一本正经说出统一华夏的样子,好似六国已唾手可得。
恍惚间,赵遇雪感觉自己已经是案板上的鱼肉。
而赵政,是手握大刀的那个人。
除了恐惧,她还应该……
赵遇雪想到此处,泪水便如断线的珍珠般掉落,掩着脸颊哭泣起来。
“不好……”她喃喃道,“陛下若屠杀我的亲人,当然不好。赵国若从此覆灭,当然不好。本宫……我……”
少女哭得梨花带雨肩膀颤抖软腰斜倚几案,似乎过不多久就会昏倒。
“陛下。”姜禾的左手放下三鲜小包子,右手放下烤羊腿,拿起热帕子净手,有些抱怨道,“陛下吓坏晋阳公主了。”
她有些责备地看着赵政,意思是自己还没吃好呢,不想去哄一个哭泣的女人。赵政安抚地看了看姜禾,示意她继续吃,便又开口道:“晋阳公主还有别的办法,不知愿不愿意听孤一言。”
赵遇雪擦干眼泪,低头道:“陛下请讲。”
赵政的目光收回来,落在分毫未动的菜肴上,露出一丝笑意。
“很简单,公主殿下此番前来雍国是为联姻,那便请赵王以赵国作为陪嫁,并入雍国版图。这样赵王便是孤的姻亲,自然不会被孤灭族。”
以一国作为陪嫁,怎么可能?
但看赵政的样子,如若不然,便要铁蹄直入邯郸吗?
赵遇雪心内愤怒羞耻,面上也只能装作懵懂无知的表情点头,拭泪道:“容本宫想想。”
酒楼外,郎中令军林立风雪之中。
雍国陛下赵政很少出宫。好不容易出来一次,竟然不在行宫,而在酒楼。这更令负责护卫的苏渝如临大敌。
等了很久,终于见赵政从里面迈步而出,身边紧紧跟随着晋阳公主赵遇雪。
赵政接过内侍呈上的大氅,赵遇雪立刻上前一步,可他却转过身,待姜禾出来,把大氅披在姜禾身上。
因为大氅上没有锁扣和绳子,他又不放心地裹了裹。
苏渝看到赵遇雪的脸红了。
“下雪了?”为了掩饰尴尬,她有些抱怨道。
“不妨事,”姜禾笑道,“殿下坐马车回去,淋不湿的。”
晋阳公主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道:“我那个马车里冷得很,听说陛下的马车里有暖炉,不知道可否捎遇雪一段路。”
赵政颔首,便示意内侍搀扶着赵遇雪爬上候立在道旁的马车。
赵遇雪兴高采烈地坐在马车中,等了一会儿,却发现赵政没有上来,马车却动了。
她猛然掀开车帘,想斥责这个不长眼的车夫停下,却突然看到赵政撑起一把伞,陪着姜禾走进雪中。
那是一把红色的伞。
暮色中那把伞分外耀眼,伞下一黑一白两个人走得很近,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姜禾竟然跳起一步。赵政手中的伞连忙跟过去,似乎生怕这女人被伞淋湿。
“阿禾今晚吃得似乎特别饱。”
赵政缓缓道,似乎说出的每个字都别有意味。
“是哦,”姜禾笑着踢开雪团,“所以要多走走。”
郎中令军在前后左右全神戒备,被他们保护的两个人却悠哉乐哉。
“阿禾,”赵政唇角有一点笑意,问道,“你是不是,有喜了。”
有喜?
有身孕?
“没有!”姜禾立刻反驳道,“吃得饱就是有喜吗?我不光能吃,还能跳呢!”
她说着向前跳去,惊得赵政吓掉半条魂魄。
他手上的伞追出去,人也追出去,拥住了姜禾的肩膀。
“如果没有,去造一个出来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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