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贲派去渤海的人名叫张远,三十七八岁,是个做事稳妥的中年男人。
他恭恭敬敬跪地叩头,在姜贲急躁的眼神下,说话仍然不紧不慢,交代得很清楚。
“卑职到达渤海,按照陈家长子回忆陈经石购买药方的大致位置,打听了一遍,最终找到那家人。可惜的是,那里已经房倒屋塌、破败不堪。卑职以为这家人已经搬走,问过邻居,才知道是绝户了。”
绝户,是指屋主没有生下儿子,等到百年之后,户头上就没人了。
“那这家有女儿吗?”姜禾问。
张远点头道:“听说屋主年过四十才得了一个女儿,孩子刚长到四五岁,夫妻俩就感染上瘟疫双双病倒。当地有人知道他们是长桑君的后人,不顾感染疾病的风险,前去勒索药方,日日滋扰,甚至险些把孩子抢去。”
“后来呢?”姜贲站起身问。
“后来那夫妻俩病死,临终之前,把女儿托付给了一个外乡人照顾。那外乡人很年轻,帮忙料理了后事。”
“那外乡人,”姜禾的眼神中有狂风掠过,“是姓陈吗?”
姜贲转头看向姜禾,他们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相同的猜测。
“这个不知道,”张远道,“但是邻居们还记得那孩子的名字。”
一直默默站着的陈南星抬起头,她似乎不敢再听,向后退了一步。
张远从衣袖中取出一物,交到了姜禾手上。
他怕千里迢迢回来,记错了什么。故而在渤海确认过后,就用炭笔把那个名字写在竹片上,贴身带回来。
竹片上有两个字,清清楚楚:“南星。”
南星,花绿果红,可散风、祛痰、镇惊、止痛,是一味中药。
那一年姜禾七岁,羡慕别人有兄弟姐妹,便拜托陈伯把他的孩子带来一起玩。他每次带来的,都是儿子。
因为那时候他命定的女儿,还在百里之外的渤海。
原来自己苦苦寻觅的长桑君后人,就在身边。
只是……
姜禾把竹片再递给姜贲,姜贲看过,交给陈南星。
陈南星不知所措地低着头,似乎不认得竹片上的字,过了半晌,方摇头道:“怎么会?”
她是被众星捧月般养大的,父亲最宠她,怎么偏偏她是外人呢?
她平日里沉静的眼眸睁大,里面蓄满将落未落的泪水。
“你仔细想想,”姜禾安抚她道,“你记忆深处的小时候,是在临淄吗?”
陈南星震惊又难过,片刻后心绪初平,才摇头道:“可是我并未继承任何医术,如果我是长桑君的后人,殿下您的忙,就没人能帮了。”
的确是这样吧。
但也不全是。
“陈姑娘给我的那些药方,很重要啊。”姜禾笑了笑道,“而且说不定,你以后还会想起什么呢。”
话虽如此,她也只是安慰自己罢了。
“姐姐,对不起。”
等人都走尽了,姜贲跪坐在姜禾身前,充满歉意道。
他的手牵住姜禾的衣袖,垂着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他知道姜禾为什么寻找长桑君的后人,也知道赵政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姜禾抬手揉了揉姜贲的头,被他躲闪开。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揉我头,乱了怎么办?”
“怎么?怕被魏子佩嫌弃?”姜禾笑着起身,“好了,你这齐人之福也不好享,要一个还是两个,这个还是那个,早做决断,别耽误人家姑娘。”
子佩是魏忌的妹妹,南星是故人的养女。
如果是她,会更难选了。
“什么齐人之福?”姜贲皱着眉头起身送姜禾出门,“姐姐你说清楚。”
姜禾抬手,用指关节敲一下他的脑袋。
“你呀——”
马车驶入宫门,姜禾便让车夫停下。
“本宫自己走回去吧,”她开口道,“你们不必跟着。”
但此时暮色将至,且殿下已有身孕,宫中台阶多,如果摔了,他们可承担不起。
郎中令军和内侍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没有遵旨。
“请公主殿下稍候,卑职去抬轿辇。”
“不用了。”一向对下人宽和的姜禾,此时却有些愠怒,“你们没有听见吗?本宫要走回去!”
郎中令军立刻退开,内侍宫婢跪在地上,齐声道:“卑职(奴婢)等知罪。”
姜禾向前走去,郎中令军只好远远跟随。
虽然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然而她走起路来依旧很轻松。
只是她的心,越来越沉了。
夕阳西落,初秋的景色并无萧瑟之感。
雍宫还是那个雍宫,只是檐角的几个瑞兽换了。那是她初来时,摘掉金的,换成了铜的。
姜禾随父亲周游各国时,他们都说赵政专横跋扈、残暴无良。
说他清除旧臣时在雍宫大殿杀人,血水渗入地砖,擦洗不干净,只能换新的。
他们说他狼子野心试图吞并天下,战火燎原令生灵涂炭、七国难安。
他们说……
他们说的,跟自己见到的,似乎不是同一个人。
她的赵政,是那个曾在儿时便学六国语言,察六国民风,明六国事务,识六国君臣的人。
她的赵政,是那个少年时见六国征兵混战,看饿殍遍野风雨如晦,想终止这一切的人。
无数个仰望星空求索的深夜,他和她站在这世界的不同角落,可他们却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如何能结束战事,还万民以安宁,筑河山于永固。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而他所做的,也都是为了带着九州华夏,实现那个目标。
可是他……要离开了吗?
冰凉的台阶擦过姜禾的裙角,甬道里的朱雀园灯擦过姜禾的裙角,花香扑鼻的桂树擦过姜禾的裙角,她向前走去,看到朦胧的夜色里,站着一个人。
微驼着背,神情温和,有些瘦,更显得衣袍宽大。
“公主殿下……”
他的声音充满安抚人心的力量,像故友,也像长辈。
姜禾的脚步停住,泪水夺眶而出。
“阿翁,”她看着李温舟道,“我没办法了。”
韦南絮的药不能用,药方里没有解残毒的,而被她寄予厚望的长桑君后人,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
她没有办法了。
她学兵法可得天下,她懂治国可安良邦,她还爱攒钱,攒了好些钱,但她不懂医术,救不回那个人的性命。
“我没有办法了。”姜禾重复着这句话,她的头低下去,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
“殿下。”
李温舟向她走来,递上雪白的手帕,潸然泪下。
“孩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颤抖,却安慰着姜禾,“往后的路还有很长,你还要抚养小公子长大,还要教他治国理政。陛下有你,他会安心的。”
“我不要他安心。”姜禾忽然抬头,大步向止阳宫正殿走去,“我要他活着,事事亲力亲为,好看看这锦绣江山,如何天下一统。”
李温舟跟着她,在姜禾身后默默拭泪。
忽然他们两个齐齐停下,向前看去。
宽阔的甬道尽头,一个男人身姿挺拔地站着,手中提着一盏灯,向他们走来。
“阿禾,”他轻声道,“这么晚了你还没有回,孤来接你。”
“陛下!”
姜禾向前跑去,钻进赵政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好了,”他的手掌托着姜禾的头,指尖感受着她发丝的温度,丢掉灯笼抱着她,有些懊恼道,“孤的阿禾怎么哭了?是谁欺负你了吗?孤可以夷灭他三族,哦不,九族也可以。”
“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要杀人。”姜禾嘟囔着,“你醒了,也不在殿里歇一歇。”
“孤想趁醒着,跟你谈大婚的细节。”赵政在她脸颊轻吻道,“走吧,三日后便是大婚了。孤的新娘,可不能跑了。”
三日后便是大婚,也是他的生辰。
姜禾攥紧赵政的手,由他牵着,回止阳宫。
他知道她为什么哭,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
然而他从不畏死,即便万分难舍。
齐国使馆里,陈南星看着眼前对她施礼下拜的苏渝,有些手足无措。
“别这样,苏将军,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姑娘是苏某的救命恩人,这一拜只是礼数。往后若姑娘有难事,苏某愿听差遣。”
愿听差遣吗?
陈南星脸上五味杂陈。
如果姜公子也这么说,就好了。
不过苏将军,也是有用的吧。
烛光映照在她眼中,忽闪忽闪的,像是有飞蛾正在扑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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