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星请苏渝起身,忽然便听到院内有清朗的声音传来。
她心中微紧,双手交握退后一步,果然见姜贲掀开门帘走进来。
“苏将军醒了。”
姜贲好看的眉头展开,规规矩矩站定在苏渝面前,施礼道:“齐国姜贲,拜谢将军救命之恩。”
说着便跪下去。
如此大礼,惊得苏渝连忙上前搀扶。
他身上伤口很多,这一番动作令他痛得汗如雨下,勉力道:“姜公子折煞卑职了。”
姜贲的头已经磕在地上,“咚”地一声响,地板都在震动。
苏渝的神情窘迫万分:“公子是雍国的贵客,怎么能在雍国出事呢?末将巡查京都疏漏,以至于刺客横行,已经是渎职戴罪之身。今日午后,末将便要向陛下请罪,恐怕也会浪费了陈姑娘救助的辛苦。”
浪费了辛苦,这意思是,赵政必然赐他死罪。
只是还没有等到苏渝请罪,午时未到,陛下的旨意便由内侍送进了齐国使馆。
“卫尉军统领苏渝,上不能保朝廷安危,下无力护黎民生死,今革去统领一职,罚俸三年,待伤病痊愈,前往城北道领驿使一职,不可懈怠。”
驿使,是驿站间传递消息的官兵。无品无职,地位甚至还不如一名可以靠军功来换取爵位的普通士兵。
从万人之上的将军,一夕间跌落尘土泥沼。
“怎么能这么刻薄?”姜贲忍不住道,“我去找他说说。”
刚刚接旨过的苏渝尚未起身,跪行一步拖住了姜贲的腿。
“公子万万不可!陛下肯赦免末将死罪,已经让末将汗颜羞愧。况且官职有大小之分,但为国尽忠的心,末将不会改变。”
他神态坦诚,为了阻止姜贲前去说情,更是恨不得给他磕头。
姜贲这才作罢,颇为不满地发着牢骚走了。
陈南星看着他甩袖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抿唇浅笑。
铜镜里的人似乎怎么站都站不直。
这或许是因为肩膀的伤虽然好了,但是筋脉断裂过,故而总像是塌着一边肩头。
不过站不直只是其次,最可怕的是他那张脸。
宗郡抬手拨了拨右边的眼皮,眼皮不知为何垂得很长,挡住了一半眼白,如果他闭上左眼,视野里就模糊不清,一片昏暗。
看来右眼也废了。
他那时候飞奔过去护住姜禾,从山上掉下来的乱石有些直直砸在后背上,有些是砸在旁边山崖,再飞溅过来,撞在他脸上。
所以他的鼻子半边塌落,嘴巴虽然长好,舌头却断掉一截。
长得丑也没关系吧。
宗郡在心中安慰自己。
他是阉人,不需要凭借好相貌娶妻生子。
但是他很想求老天开眼,让他再瞎掉一只眼睛,或者丢掉一根手臂或者腿,只要能留着他的味觉和嗅觉。
没有这两样,他也就没有了价值。
宗郡从衣袖中掏出一面拨浪鼓,放在叠放整齐的床头。再掏出一串钱币,放在拨浪鼓旁边。
小公子是不会缺钱的,但孩子们都喜欢耍玩钱币。这一串是他收集的各国铁币,形状不同,甩起来叮当乱响,很好听。
袖袋里干干净净,他用薄布包了一块干饼,揣在胸口处。
他得有力气走到城外,找一处荒僻的地方……
姜大人殒命卜寨时,宗郡就想死了。但公主殿下说,这世上最会验毒的人如果不在了,她和陛下,恐怕也活不久了。
但如今他已经没有能力亲尝汤羹,为国君和殿下避开剧毒。
可是——
宗郡迈出一步的脚犹豫着,最终收回来。
陛下如今重病在身,殿下身边本就没有几个可以信任的人。如果他又走了,以后谁为殿下挡住乱石呢?
宗郡靠着门栏跌坐下去,手指插进头发,压抑着声音,呜咽地哭了起来。
死是容易的。
活着才难。
他的身体,自从十岁起便已经残缺不全了。如今再残些,又能怎样呢?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他有想要效忠和守护的人。
远远地,外面传来采菱活泼的声音。
“宗管事早就醒了,好好着呢,殿下您走慢些啊,您可怀着身孕呢。”
“怀孕?”
宗郡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扶着门框起身。他眼中有柔光亮起,像是银河万里,被点亮的星辰。
宗郡不敢偷瞧姜禾的腹部。
他恭恭敬敬地跪着,看到姜禾雪青色的衣裙掠过门栏,人已经进屋。
没有唤宗郡的名字,宗郡听到“砰砰”悦耳的响声,是拨浪鼓被她摇动。
“宗管事,”姜禾笑起来,“这是给小公子准备的吗?”
“是,”宗郡垂着头,“那些钱币也是——是耍着玩的。”
姜禾又拿起钱串,摇了几下。
宗郡仍然低着头,生怕自己的脸吓到姜禾。
“礼物粗鄙,还请殿下转交。”
拨浪鼓的响声停下,室内的气氛有些凝滞。
“宗郡,”姜禾唤他的名字道,“你抬起头。”
宗郡小心翼翼把头抬起来一点,他看到姜禾眼中蓄满泪水,向他走来。
她俯下身,右腿膝盖碰到地面,裙裾在地板上铺展,看着宗郡的眼睛,把拨浪鼓和钱币送到宗郡手里。
“宗郡,你是小公子的阿翁,你亲自把礼物给他。”姜禾温声说话,克制着情绪道,“本宫的命是你救的,然而本宫贪心,还想你用自己的命护着小公子,不知道你是否答应。”
“殿下!”
宗郡抱着礼物点头,泪流满面止不住浑身颤抖。
他还不能死,他还有用,他还得护着小公子呢。
姜禾含泪笑了,从衣袖中掏出丝帕,塞在他手里。
“别哭,”她抿唇道,“本宫后天就要嫁人了。你歇了这么久,该忙起来。”
忙起来,他是殿下信任的人,没有人敢讥讽他的面容。
“我这两日不回宫里了,”姜禾接着道,“我要把药方再看一遍。”
室内点着灯,已经丑时了,却迟迟没有熄灭。
几案上铺着厚厚的药方,是姜禾抄写下来的,陈南星给她的药方。
当初遍访名医时,他们曾经在岳山寻找神医。
那神医说除非长桑君再世,否则赵政难救。
她如今找不到长桑君,也找不到长桑君的徒弟扁鹊,但她有长桑君的药方。
一张张,治疗各种疾病,却唯独没有解毒的。
是不是在长桑君活着的时候,没有人会为了毒害一个人,给他喂下十多种毒药呢?
姜禾颓然摇了摇头,苦笑自己的胡思乱想。
为什么她总觉得还有一丝丝希望,那希望就在这些药方中,等着她来勘破呢?
似乎有什么蛛丝马迹,等着她想起。
事关长桑君,事关扁鹊,就藏在过往日子的某一处,被她粗心忽略了。
姜禾凝眉苦思,在屋内踱步。
耳边听到采菱的鼾声。
她靠着床榻睡着了,因为冷,身体缩成一团。
姜禾走过去给她盖上锦被,听到她的呓语:“姜大人……”
姜大人……
姜禾温柔地笑了。
这丫头被自己买回来后,一直是服侍父亲的。
父亲苏醒过来后,姜禾去了卜寨打仗。反而是采菱陪着父亲,跋山涉水去寻,走了好久。
跟父亲说最多话的人,是她。
对父亲念念不忘的,也是她。
所以她日常提起某件事,总爱说姜大人如何如何。
就连发梦,都是梦到父亲。
姜禾还记得在岳山提起扁鹊时采菱的话。
——“姜大人跟婢子讲,说扁鹊生在渤海,本名秦越人,后来因为医术好,赵国人觉得他像是吉祥的喜鹊,就叫他扁鹊。姜大人说,小孩子咳嗽发热时吃的牛黄散,就是扁鹊研制的。”
殿内烛光忽明忽暗,姜禾的脸色也跟着忽明忽暗。
她眼中似乎有波涛翻涌,情绪起伏间,忽然蹲在地上,扶住了采菱的胳膊。
被惊醒的采菱有些怔怔,很快便羞愧地脸红了。
“啊婢子睡着了,殿下要喝水吗?奴婢去倒水。”
“采菱……”姜禾盯着采菱的眼睛,像是要从里面找出一根救命的绳索。
“我父亲,”她一字一句道,“为什么要同你提起扁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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