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八年秋的人定,清妧陪太子景湛坐于御书房批改奏章,太子坐于书案后,清妧盘在窗台旁,手里提着一壶长相思。
景湛忽而抬眸,稚嫩的双眉蹙得死紧:“好一个乾州刺史,被修谨揪住小辫子,不想着叩首认错,还敢笼络死忠刺杀巡按,简直该死之极!”
别看太子小小年纪,早早有了不怒自威的本事,他一开骂,在旁伺候的宫婢各个吓得肝胆俱裂,伏首大喊:
“殿下息怒。”
除了清妧。
她双手枕在窗台,目光略过回廊,落在西天那一轮若隐若现的明月,她记得芳君临行前,也是这般夜色。
“阿娘——”
清妧懒懒回首:“胡叫什么?”
太子面色一滞,委屈地嘟起嘴:“儿子生气,阿娘也不哄哄吗?”
“你大了。”
说罢,她转过头,继续痴痴地望着天色,见此,太子越发委屈,他跳下高椅,冲上坐榻,盘到清妧身边:
“阿娘,您才是溱国皇帝,儿子只是太子,纵观历史,哪有皇帝不管治国,全让太子来治的?”
“纵观历史,也没出过女帝治国的先例。”
“……”
太子无言。
他倒不是讨厌治理国家,只不过,他家阿娘端得狠心,在他将满五岁时,便将朝事一股脑地丢给他,还美其名曰,他天纵英才,所以该能者多劳!
去他的能者多劳!
说白了,阿娘就是怕累!
想到这里,太子觉得自己该震一震身为人子的威仪:“母皇,
今日儿子累了,要回去歇着,桌上的奏章交给母皇自己批阅。”
“行。”
行?
太子眼眸颤抖,心下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他家阿娘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他眯起眼睛,觉得自己须得警觉,万一——
“阿湛。”
“欸?”
看着儿子长得似狐狸般的一双桃花眼,清妧勾出一个宽慰又哀伤的浅笑:“你生得越来越像你的父皇了。”
太子的心,骤然刺痛。
他没有见过父皇,但他从小就知道,他的父皇是天底下最最了不得的人,是他怒力一辈子也无法赶超的千古明君。
不过,她家阿娘不是一向不提父皇地吗?
“阿娘知道,你不想过早地坐在朝堂听臣子说国事,你想学那些贵家郎君,斗鸡、打猎、游山玩水。”
他的确想。
太子勾唇:“阿娘,儿子才不想学他们,儿子是太子,是担负着大溱天下的未来天子,儿子知道轻重。”
闻言,清妧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但眼底的悲意也更浓了。
她既不是一个好阿娘,也不是一个好帝王,所幸,她给大溱生下的太子,还不错。
“阿湛,大溱有你,阿娘很放心。”
说着,清妧伸手,如同太子还小的时候,轻轻地揉搓他的脑袋,只一会儿,她就把太子的脑袋揉得乱七八糟。
宫婢们纷纷掩唇偷笑。
“阿娘,儿子不是小白狐!”太子气呼呼地跳下坐榻,“总之,那些奏章阿娘自己解决,儿子走了!”
须臾,太子
冲进了夜色,清妧抬眸,目光略过长廊,看着暗夜一点一点地吞没太子瘦小的背影。
流萤走到坐榻旁:“陛下,天色不早了,婢子伺候您就寝。”
“研墨,朕把奏章批完。”
“陛下还是心疼殿下的。”
坐到书案前,清妧发现,未批的奏章只剩下三五本,见此,流萤笑言:“陛下心疼殿下,殿下更心疼陛下。”
“阿湛像芳君,懂得心疼人。”
流萤垂眸。
先帝薨逝多年,女帝总不肯身边人提起先帝,她不提,旁人却皆知,女帝思念先帝,至今不肯相信先帝崩了。
若非如此,女帝不会叫先帝的尸身还陈于弘元寺,不肯让其下葬。
寻思间,女帝批完奏章,流萤正要伺候女帝起身,却见女帝提笔,落下四个字:禅位诏书。
“禅——”
清妧抬眸,目光如箭:“嘘。”
“……”
窗外,雨势渐大,清妧放下笔墨,将诏书交给流萤:“明日早朝,待太子和百官到场,再宣读。”
流萤不敢接诏书,她红着一双眼,哽咽问:“陛——”
“不必劝。”清妧断了流萤的话,“若非天下不定,太子年幼,芳君又非要朕承起这份责任,朕不会登基为帝。
如今,太子有了担起重责的能力,朝廷上下又一片祥和,便朕不在,天下也不至生乱,所以,朕可以安心去陪芳君了。”
陪?
怎么陪?
不等流萤问出口,清妧已经走进雨里。
寅正,清妧来到弘元寺,了无
似是算到她会来,撑着一把黑伞,等在门前:“贫僧参见陛下。”
“来劝朕?”
“逝者已矣,陛下何必执迷?”
“朕要执迷,是朕的事,大师又何必执迷?”
了无无言,长叹一声,让开了道。
看着女帝孤绝的背影,了无心知为了天下和百姓,他该再劝,然,想起那陈于棺木八年,至今不得解脱的先帝,他又无法劝。
“阿弥陀佛……”
大雨瓢泼,却阻不了清妧的脚步,未几,她行到祈愿塔前,把纸伞丢给浓雨:“所有人,不许跟进来。”
“是。”
众婢子哭着跪进雨里。
自芳君睡进祈愿塔,塔便闲人免进,是以偌大的塔内,空无一人。
清妧提着孤灯,顺着楼梯,快步向上,人世间的喧嚣随着她的越上越高而越来越飘渺。
直到不可闻时,她到了最高处。
空荡荡的塔楼上,巨大的水晶棺木孤寂地触目惊心。
泪意顷刻间上涌,清妧顿步,等泪意消隐,她勾出一个浅笑,如同往日那般,步履轻盈地走了过去。
棺木里的人,眉目如旧,不似她,染上诸多风霜。
“芳君,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卿流景自是不能回答,但清妧不在乎,她伸手,隔着棺木,温柔地抚过他的脸,脖子,前胸枯萎的长恨花。
八苦长恨花,种于心中,花若盛开,死于长恨,此恨之浓,人死不消。
“我知道你留下阿湛和天下,是为了让我活下去,我倒也不是不愿意
活,只是怕你在黄泉,被恨意永远折磨。
大不了,待你解脱,我立刻去投胎,如何?”
低喃间,她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玉为双阙,取名相思,她把一块放上棺木,一块捏在手里,然后抽出藏于鞋靴里的那把匕首,抹了脖子。
血溅三尺的刹那,天空滚过一阵响雷,大明宫上,太子和百官伏首在地,呆若木鸡地听完禅位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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