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吃饭那天是十一月初,那之后半个月的时间,安愿都没有见到荆复洲。为了方便联系,他要到了她的电话,却不肯把自己的电话给她,留的是阿洋的号码。
回想起那天,安愿记得的是荆复洲站在校门口,用手机存她的号码那一幕。她得承认他是长得很俊朗的男人,低头的时候校门口的路灯照在他的头发上,有什么东西,她看不真切,但好像不久之后就能够触碰到。
而她并不知道,荆复洲记得的,却是她在广场上唱歌的那一幕。很久之后,他心里始终还是有那么一块心病,他想问问她,那首女人花,她唱的时候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她怎么就算准了他会去,偏巧在那天穿了他喜欢的白色风衣,唱了他熟悉的歌。
她记他,是暗影里的寂寞潦倒,是路灯下辨不清原本颜色的头发;他记她,是广场上的美目流光,是杯口那一抹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口红印。
时间过得很快,没有工作的日子里安愿开始把心思放在读书上。起先她总是起早去图书馆占座,许骏跟她是一个专业,俩人时常碰面。一起看书的次数多了,也就养成了习惯,谁来的早,谁就帮对方占个座。
那半个月的时间,安愿把刚开学时候落下的课一点点的补回来。许骏是耐心的人,不过学习成绩不怎么样,要不也不会考到这里来。俩人并肩坐着学习高数,他看她在纸上刷刷的演算,有点讶异:“安愿,这些题你都会?”
“高中不是学过吗?”她转头看他,眼神很干净,是面对荆复洲时候从来不会有的干净。许骏用手撑着下巴,有点好奇的笑起来:“安愿,你为什么来陵川?”
你为什么来陵川?这是一个中国南部边陲的小城,毫无发展前景。很多孩子长大了都想着要离开这里,而她却从热闹沸腾的广州跑过来。临走之前姑姑也是这么说她的,说她不懂事,却不知道她心里的苦楚。
学着许骏的样子,安愿也撑着自己的下巴:“我就喜欢这种小地方,生活节奏慢,压力小。”
“我认识你们班长,从他那看见过你的高考成绩,你的成绩在广州市排了前十,我不能理解你拿着那样的成绩走进这个三流学校。”许骏有点苦恼的趴在桌子上,清澈的眼睛有些惆怅的望着她:“安愿,你有秘密是不能说的,对吗?”
大男孩的眼睛很干净,身上是灰白色牛仔衣,纯粹的黄发。安愿定定的看着他,半晌,弯了嘴角,点点头:“对呀,我有个秘密,不过告诉你好像也没关系。”
他的眼睛瞪大了,坐直身体望着她。周围都是学习的同学,两个人说话时的声音压得都很低,却还是有人朝他们递来不悦的眼神。安愿没再开口,拿起笔在自己的书上写下一行字,推到他的面前给他看。
——我喜欢那个,听我唱梅艳芳的男人。
又是阴天,图书馆的白炽灯亮着,要是盯着看一会儿书,就觉得头昏眼花。许骏看着书上的字,很简单的排列组合他好像看不懂了,眨眨眼,茫然的望着她:“那个来过两次的男人?”
安愿点点头,眼睛眯起来,像是在笑。
她用这么一个秘密,把自己和许骏之间好不容易拉近了一点的距离,拉的比之前还要远。许骏其实很想问的,你喜欢那个人什么?转而自己又想到,那个人的车是玛莎拉蒂,那个人有棱角分明的五官,那个人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沉很好听,那个人……有很多值得安愿去喜欢的地方。
重新把目光放在自己的习题册上,许骏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是个很好的人吧?”
安愿一愣,脑海里闪现了很多的画面。笔尖在纸上画出一道难看的线,安愿听见自己苦笑着的声音:“嗯,也许吧。”
有一天她居然会亲口附和,说荆复洲是一个好人。要是被知道内情的人听了,怕是会笑掉大牙。
手机里存的是阿洋的号码,她每晚睡前都会静静的看着那个号码一会儿,希望它能打过来,又希望它不要打过来。也许是今天跟许骏说的话勾起了她一些回忆,这个晚上安愿做了梦,梦里她回到了成长很多年的广州。
安愿十岁那年失去了父母的照顾,被姑姑接到家里,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活。那时候她就知道,该怎么说好听的话讨大人开心,怎么在哥哥姐姐面前装乖获得他们的喜欢。寄人篱下是一件太辛苦的事,她活得小心翼翼,唯恐哪里做的不好,失去生存的凭仗。
梦里是熟悉的居民楼,她坐在楼下的长椅上等姑父下班,远远地,有个小哥哥对她招手,喊她“愿愿”。那一年她十五岁,属于少女的窈窕和属于幼女的单纯都集中在她单薄的身体上,澄澈的眼睛还不像现在这么狭长,因为那时候她并不懂得怎么去掩饰一些东西。
那时候的生活虽说辛苦,但并不需要承担沉痛的秘密,更没有让人苦不堪言的仇恨。
那个小哥哥长得很干净,跟现在的许骏有点像,会在校门口等她放学,会拉着她的手去买好吃的冰淇淋。十五岁的安愿总是很期待他的到来,那种朦胧的心情直到她十七岁才明白,原来是叫做喜欢。
十七岁清明节,她跟姑姑吵架,跑去墓园哭。小哥哥追过来,他说安愿,我就是你的家人,以后我们还会成为更亲的家人。
不是“我喜欢你”,不是“我们在一起吧”,他只是说,我们会成为更亲的家人,就顺利的把安愿心里的那一块凹陷填平。而那个时候安愿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再也听不到这么动听的告白了,一字一句,都是真诚。
梦境总是能给人无尽的希望,她看见在熙熙攘攘的广州街头,她的小哥哥第一次,光明正大的牵着她的手走在了街上。他穿着很普通的米色外套,就跟很多次时候一样的语气,这个人不会说情话的,他唯一的缺点和唯一的优点大概都是真诚。他说愿愿,我娶你好不好?
周围人头攒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节,会热闹成这样。安愿很想点头说好,又怕一点头眼泪就会掉下来,那样她微薄的自尊心就不够了,这是万万不可的。手指抓住了衣角,她张张口,那句“好啊”还没来及说出口,耳边就传来熟悉的铃声。
抓着被角的手指猛然缩紧,安愿在晨光里睁开眼睛。旁边床铺的室友还没醒,迷迷糊糊的对着她说了句:“把铃声关掉啊安愿……吵死了……”
梦境消散,头顶是宿舍雪白的天花板。安愿伸手把手机拿起来,看到上面的来电显示,飘远的思绪终于慢慢回笼。
清了清嗓子,她把电话接起来,对方说了声“喂”,她意识到这是荆复洲的声音,并不是阿洋,原本清醒的眉眼就这么垂了下来,慵懒的,哑着嗓子低声回了句:“嗯?”
声音很低,尾音缱绻。那边的人语气有淡淡的笑意,安愿猜测他一定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然后对她说道:“八点了还没醒?”
“嗯……”她维持着那样软糯的声音,眼神里却是一片清明。荆复洲咳嗽了一声,似乎想掩饰自己的笑意:“快起床,我在你楼下,今天你有工作。”
眼睛慢慢的眯起来,此时的安愿就像一只等待猎物上钩的漂亮母豹。片刻的沉默,她很用力的清了清嗓子,从床上坐起来,那一系列掀被子和碰撞梯子的声音都通过听筒传进了荆复洲的耳朵,本来想要挂断,可鬼使神差的,他就这么举着手机,听她那边的响动。
安愿从来没有素颜见过他,很多时候荆复洲以为她没化妆,却不知道她要用多少粉来掩饰自己浓重的黑眼圈。从宿舍窗户往下看,黑色玛莎拉蒂在校园里格外惹眼,好在星期六的上午学校里人不是很多,安愿咬咬牙,迅速的跑进卫生间洗漱,又加快速度给自己画了个底妆。
荆复洲不喜欢面孔清汤寡水的女人,但他说不定会喜欢为了他而清汤寡水的女人。安愿背着包,拿着风衣匆匆走出宿舍楼,心里有点忐忑,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赌徒。
上午的阳光很稀薄,荆复洲看见她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苍白的唇。他微微一愣,第一感觉就是她的气色不好,往常时候不会有的关心就这么很自然的脱口而出了:“不舒服?”
安愿正好在他面前站下,听到这话以后下意识的摇头,见他脸上带着怀疑,她灿然一笑,伸手从包里摸出一支口红。
“劳驾,弯弯腰。”安愿伸手在荆复洲脖子上勾了一下,后者虽有诧异但也乖乖低了头。四目相对,安愿看见他眼睛里的那个小小的自己,还有他的疑惑不解。拧开口红,她把他的眼睛当做镜子,细致的把自己的唇涂好,抿唇的时候她看见他眼底的闪烁,也感受到了他搭在她腰上的手。
后退一步,让他看清自己,也让他的手从自己身上离开。安愿弯弯眼睛,笑容只停留于表面,轻轻问他:“好看吗?”
“为什么不对着车窗或者后视镜?”荆复洲摸摸自己的后颈,她手掌的触感似乎还在,温温凉凉,好似百爪挠心。安愿愣了一下,恍然大悟的样子,演的并不真诚:“啊,我忘了。”
那种不真诚更像一种挑衅——我就是想用你的眼睛当我的镜子,你又能怎么样?
是了,他又能怎么样,她的手一伸,他就不由自主的弯了腰。
坐进车里,安愿和他不过是一个拳头的距离,也不知道是谁故意坐的离对方那么近。阿洋跟安愿打招呼,刚刚外面的那一幕他看的一清二楚,现在要说这个女人不想勾引荆复洲,怕是没人会相信。
阿洋的声音让两个人从刚才的气氛里走出来,那丝暧昧消失殆尽。安愿这才想起问他:“需要我陪你出席什么场合?”
“先去化妆,换衣服,然后跟着我走就行。”荆复洲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含糊。安愿识趣的没有再问,这一路上倒是不停地在揣测,会是什么场合。
他总不可能短时间内那么信任她,把她带到走货的场所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不安,安愿又想起了早上时候做的梦,外面的风景从眼前掠过,这里不是广州,这里是陵川。
所以她不是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安愿,不可以再沉浸在不现实的梦里。
荆复洲带她来的是一家很私人的化妆室,那里的人显然是和他很熟悉的,见到安愿从他的身后走出来,为首的男人微微一愣,随后礼貌的请安愿跟着她进去。那个细微的表情让安愿明白,要么荆复洲从来没带女人来过这里,要么他永远都只带一个女人来这里,所以别人才会在看到陌生的面孔时,没能好好掩饰自己的诧异。
化妆师很老练,而且擅长比较典雅的妆容,不像梦死里的那些,怎么妖冶怎么画。安愿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开始变了样子,倒也不是什么改头换面的大变化,只是配上这样的衣服这样的妆,她几乎就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原来荆复洲的生活是这样的,这样的……像个正常人。
这不是梦死里面廉价而暴露的裙子,是货真价实的国际品牌设计的礼服。那牌子是一串英文字母,她记得自己在电视上看过,高中时候骑着自行车,可以好多次路过那个专卖店。不过她从来没有走进去过,她甚至不具备看它们一眼的资格,什么是她该要的,什么是她不该要的,她从一开始就清楚。
换了高跟鞋,安愿在化妆师的指引下去大堂等荆复洲。男人总归是比女人要简单,所以当她拎着裙子走下来的时候,荆复洲已经站在大堂里了。阿洋在他身边站着,正嬉笑着跟他说什么,安愿走下楼梯,听到荆复洲漫不经心的语气:“省的回回是你挡酒,又开不了车。”
安愿心一沉,脚下没控制好力道,高跟鞋踏在楼梯上发出很大的响动。
他换了一件深蓝色天鹅绒西装,跟她的看起来很是般配。听到声音,荆复洲淡淡的抬头,看向她时扬了扬嘴角:“很漂亮。”
她该说什么?这一刻饶是安愿也有点局促。他不是邀请她做他的女伴的,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兄弟去挡酒。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从那么片面的几个字里就能推测出他的意思,抿着唇,安愿把脊背挺直,原本晕染了温度的眼角渐渐冰冷下去,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资格保持着自己的骄傲。
就这么一步一步沉稳的走到荆复洲面前,他看清楚了她精心打扮过的脸。她并不闪避他的目光,歪着头,也不避讳阿洋和化妆师都在身边,开口道:“荆先生,咱们是不是应该在出发前,商量好工作内容和工作酬劳?”
荆复洲眯了眯眼睛,他大约也化了淡妆,棱角更加分明,这样眯起眼睛,就带了几分盛气凌人的味道。在安愿的耐心消失之前,他点点头,肯定了她的说法:“是该商量好。”
他说着低头来看她,想看出她眼里一直以来藏着的猫腻,可是那双眼睛太过平静,他看不破,只好笑了笑:“之前说过酬劳你定,你觉得你的一杯酒,值多少钱?”
安愿看见阿洋眼里的讥讽,他一直觉得安愿和那些贪图财色的女人没什么分别。她学着荆复洲的样子也笑了笑,毫不畏惧的回望他:“帮荆复洲挡一杯酒,值多少钱?”
阿洋脸色微变,觉得她这说法十分不礼貌,把荆复洲与那些女人放在一起用票子衡量。身边的荆复洲却笑了笑,有点无奈的看了安愿一眼,转身拉着她往外面走:“你啊,这么牙尖嘴利的,当心嫁不出去。”
语气里是很自然的亲密。
这句话落下,阿洋正好帮荆复洲打开车门。安愿抢先了一步坐进去,对着阿洋说了句谢谢。那句话里不知怎么的带着挑衅的味道,像是在说——
——老实点,我可能是你以后的老板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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