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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破败的府门,阒其无人。应人杰像石像一样跪在门口,红巾上有些泥土。我走了过去,蹲在她的身边,伸手弹掉了那些小泥团。
“萱姑娘……”应人杰转过头来看我,一双眼睛红得像两盏小灯笼。
我摆了摆手,“不要喊我萱姑娘,我是天朝无冶县令毕守一。应人杰,本官只问你一句,可愿意随本官回无冶?”
“去无冶?”她有些吃惊。
“是,虽然本官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但本官一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你最好的。你可愿意?”我伸出手,放在她的面前,期待地望着她。
她低下头去,“可是皇上对我恩重如山,我……”
“应人杰,你醒一醒!里面那个还是你的皇上吗?如果是,他就不会任由你跪在这里了!”我一振袖子,愤怒地说,“等到哪一天他那已经不会明辨是非的脑子清醒了,你再回来!只要你想回来,我一定不会拦你!”
应人杰百炼钢一样的五官变得柔软,她握住我的手,借着我手掌的撑力站了起来。人生并不是闷着头往一条道上走,也许走到一个十字路口,需要的是理智的选择。她朝府门内看了一眼,深深地鞠了个躬。无人看见,她的表情却异常虔诚和认真。
我们很快地启程离开燕塘关,因为我不会骑马,所以要找人带上我。陆弘熠的大眼睛很无辜地眨了眨,“我的马术只能应付自己。”夜朝夕漫不经心地看了我身后一眼,表情特别清淡,“为师近日偶染风寒。”说完,骑着和他一个脾性的大白马,一颠一颠地往前去了。
此时,夏夏已经翻身上马坐在应人杰的后面,看到没人愿意带着我,想要下来陪我。
一匹棕色的马儿来到我的身边,马上的人俯下身子,对我伸出了手。那双手有一层厚茧,每一道掌纹,似乎都刻录着这个人少年时代的赫赫战功。金辉投在那宽大的手掌上,就像从云端伸下来的般。
“王,臣不敢。”我低下头,有些局促地搓着手。
眼前的手却没有收回,反而轻轻地晃了晃,光珠子似乎被它抖落,飘散在眼前。我求助地看向夏夏,本来要下马的夏夏,这一下反而抱紧了应人杰,仰头看向天空,很大声地说,“哇,今天的天气真好!”
这丫头,居然学我!最奇妙的是,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分明就是没得选择了,总不能跑回无冶县去吧?我有些犹豫地握住了那双手,好像一并握住了耀眼的光芒。他稍稍一用力,我就飞上了马,稳稳地侧坐在他的身前。“你最好抱紧了,否则会掉下去。”他笑着拉起缰绳,英俊的棱角下好像藏着什么阴谋。我整个人被他环在怀抱里,心跳有些失常,一双手紧抓着膝盖,局促不安。
“真的不抱?”他低头问。
我用力地甩了甩头,身体都要缩成一团了。
“驾!”他用力地一抖马缰,马儿飞奔了起来,我一下子撞到他的手臂上。可恶!这个男人一定是故意的,亏我之前还对他崇仰了那么久!我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臂,真想长一对野兽的獠牙,狠狠地咬他一口。当然我不敢真的咬他,除非我嫌我的命太长。
身旁的景物模糊成了一道道颜色各异的粗长的线,向前无限地延伸,“是风一样的感觉!”我兴奋地说,我想,这次回去以后,我一定要叫人教我骑马。
头顶上传来一声低笑。我仰头看他,他本来是看向前方的,察觉到我在看他,便低下头说,“孤的手臂也是肉长的。卿若是想毁掉孤的手,可以换痛快点的方式。”他的话音和风一起猛灌进耳朵里面,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放开了手。可是在飞奔的马背上,放开了能维持平衡的支点,就意味着摔落的危险!
只一刹那,姜卓一手勒住马缰,一手抱着我,把马儿急急地停了下来。
陆弘熠奔到我们身边,关切地问,“王,怎么了?”
姜卓抱着我的力道,几乎能把我的腰拧断,我紧贴在他的身上,惊魂未定地喘气。“你就这么不喜欢孤么?”他俯下身,有些生气地说,“你就宁愿掉下去?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
“我……”我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孤本是好意,没想到你……!”我忽然被他抱了起来,轻轻地一抛,就稳稳地落在了赶上来的夜朝夕的马背上。而后,他拉着缰绳,调转马头,策马扬尘而去。陆弘熠眨了眨大眼睛,回头看着我,显然还不明白到底生了什么事情。而后他喊了一声“王!”夹了夹马肚,追了上去。
“小姐,我真的要被你气死了!!”夏夏坐在应人杰的后面气得张牙舞爪,她指着姜卓离开的方向,大喊道,“小姐!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那个人不是在泰雅扫地的大叔,不是在街边卖西瓜的老大爷,那个人是被天下人赞誉为无上苍王的姜卓!多少人想跟他共乘一骑,多少女人只想碰一碰他的手掌,小姐!我真的要被你气疯了!人杰,咱们走!”应人杰显然非常赞同夏夏的话,一会儿猛点头,一会儿又摇着头叹气,一听到夏夏说走,她狠狠地扬鞭抽了马腿一下,马儿嘶鸣着冲了出去。
夜朝夕不急着追上他们,反而慢悠悠地对着干燥满尘的风吟了起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还没到无冶县,就听到断断续续的嚎哭声,那哭声此起彼伏,一片凄风苦雨。城东的黄土地上,又添了很多的新坟,幡杆在坟头上飘摇。那片片刺目的白,让我的心无比地沉重。
我们一进无冶县城,就被夹道的饥民给包围住了。他们扯着我们的衣摆,拉着我们的马缰不让我们走了。一个拄着拐杖,衣不蔽体的大爷抱着双手拜了拜说,“几位官人行行好吧,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吃过饱饭了。”他的嘴巴似乎干到挤不出一丁点的唾液。我仔细地看了看周围的百姓,他们因为饥饿和贫弱而蜡黄的面容,因为无力站都站不稳的双脚,身上紧贴着骨头的皮肉,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我不禁一遍一遍地自责,一遍一遍地忏悔。
县衙的门口那里传来了喧哗声,仔细一看,现县衙大门已经被百姓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沈大娘当其冲地喊道,“县令呢?那个曾拍着胸脯要把光明带到无冶县的少年哪里去了?!我们相信他,跟着他回来了,可是他去哪儿了!?”
另一个中年男子也上前一步,大吼道,“我被绑在城楼上的时候,还被那臭小子感动了一下,原来,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道,那喊声和骂声一阵阵地碾过我的心,“王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我们难道不是天朝的子民吗?!”
“陛下为什么都不管我们?为什么每一次派来的官员都这样地不负责任!”
“县令呢!给我们百姓一个交代!”
“对,县丞大人,我们要见县令,今天无冶的县令不出现,我们就不走了!什么文试状元,他配拥有状元玉吗!读了那么些年书学到的就是弃百姓于不顾吗!”沈大娘情绪很激动,站在她身边的晴暖红着眼睛,低头看向地面,他又瘦了,身形更显得单薄。
人群中有个孩子大声地哭了出来,他才一丁点儿大,抱着他的女子忙拍了拍他的背,哄到,“孩子不要哭,就快要有粮食吃了!”“娘,我饿,我饿!”孩子拳打脚踢,扯着干哑的嗓子哭喊了起来。
我默默地下了马背,从夏夏那里把装着状元玉和无冶县令官服的包裹接了过来。前方的姜卓下了马,正要上前,我快步走过去拉住他,“请交给臣。”
站在府门口的苏天博憔悴了很多,本来合身的官服现在穿在他的身上,居然显得有些宽大。那张脸,在永昌的朝堂上备受挤压的时候,都没有显露过颓丧,但此刻,似乎只要轻轻地一压,他就会彻底地倒下去。他抬眼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他的笑容,没有责怪,好像只是在欢迎我回来。站在他身边的湛锋循着他的视线看到我,显然也是一愣。
百姓们看到他们两个的目光都朝向我这里,便都向后面看来。大部分人不认识我,可沈大娘和那个中年男子一眼就认出了我,他们向我冲了过来。晴暖抬头看了我一眼,竟别过头去,滚动在眼眶中的泪水彻底地落了下来。
沈大娘扯着我的衣襟,大声地哭道,“那天你是怎么向我们保证的?你说无论如何,会把光明带来!我们受苦的时候,你在哪里?!你配当父母官吗!”她的哭声歇斯底里,我可以从她的哭声中,想象出这些日子,他们都是怎么过的。可本来要保护他们的我,竟然弃他们于不顾。
晴暖的情绪好像积压了很久,他紧紧地咬着嘴唇,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过来。他看到我手里的包裹,抬手一下子拍翻到地上,里面的官服和状元玉都掉了出来,他带着哭腔说,“我以为能写出那样一诗的哥哥,一定会是个好人!可我没想到,你也是坏人,你比梅有才更坏!!”
中年男子一把把我推到了地上,伸手指着我,喊道,“你滚!你不配当我们的父母官,我们无冶再也经不起昏官的糟蹋了!”
我跌坐在地上,双手都被划破了,那疼钻心刺骨,却让我无比地清醒。有一双手伸出来扶我,但我固执地拂去了他的手,朝着面前怨气冲天的百姓们跪了下来。
“公子!”夏夏在远处叫我,但似乎被什么人拉住。姜卓再度伸出来的手也收了回去。
“无冶县令毕守一罪该万死!”我重重地把头磕在地面上,硬实的石头地,撞得我头昏眼花,额头火辣辣地疼起来。但那一声闷响,却让我的心志越来越清明,他们说的没错,戚璟萱你就是个混蛋,你就是个草菅人命的大混蛋!
“毕守一身为县令,擅离职守,累及县丞大人,罪该万死!”我再次重重地磕向地面,又是一声闷响,我几乎要晕厥。夏夏尖叫了起来,“公子!”
周围安静极了,骂声,喊声,哭声全都停了下来,似乎连远处的百姓都围了过来,他们把我围在正中间,默默地看着我。我泪流满面,咬紧牙根看向他们,“我知道几百句对不起都不可能平息你们的怒火,但是,请你们接受我的赔罪,请你们接受本该在苦难的时候庇护你们的我,最诚心的忏悔。毕守一辜负了陛下的嘱托,辜负了这一身官袍,辜负了大家,对不起!”我又要磕头,却被姜卓拉住,“不许再磕了!”
“不!你让我磕!”我推开他,用尽力气磕向地面。我那已经混沌不清,被情爱迷得晕头转向的脑子是该醒醒了。
“咚”的一声,天旋地转,我强撑着,才能再度跪好。“乡亲们要打要骂都可以,但无论如何,请让我再把无冶县令的官服穿上!我还想当这个县令,我不想辜负对我寄予厚望的陛下,不想辜负你们曾经的信任,我真的想把光明带来!求求大家了!”我匍匐在地面上,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四周一片沉默,只有风刮过,枯叶落在地上打着旋儿的声音。
忽然,有个人在我的面前蹲了下来,她拉过我的手,把包裹重新放进了我的手中。我抬头一看,是沈大娘,她的眼睛还红肿着,脸上的皱纹却慢慢地舒展开。晴暖也蹲了下来,他的笑容像大雪后的梅花,有一种能荡涤所有原罪的圣洁。
“大家,再给少年一个机会吧?”中年男子回头问身后的乡亲们,质朴的百姓们纷纷地点了点头。
“谢谢大家……谢……”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眼前一黑,就向后倒去。
作者有话要说:夜朝夕吟的那,是《越人歌》,出自古诗十九。原谅我实在没有水平自己编诗歌,借用一下。只要不是唐诗宋词,朝代和穿越的问题,请大家自动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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