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帝台娇 > 旧书《宸宫》试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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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宸宫

    第一章

    鱼跃龙门,是宫中女子的梦想,所有的黛眉浅画、宝髻千变,都不过是为了那九五至尊闲暇时的惊鸿一瞥、偶然惊艳,或者是一时青睐。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第三十二品?应化非真分》

    永嘉十二年的春天甚是邪异,才二月里,天气就忽冷忽热,变个不停。福寿宫里的老太妃生受不住,终是薨了。几日后,皇后又卧病在床,太医们天天会诊,总不见起色。内外命妇一起陈说,太后便请了国钦寺的慧明禅师来讲经祈福。

    初七,六宫里才了春装,宫人们口中不说,私下里却是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在青灰衣裙上小动针线,既不违宫制,又能显出俏美。

    鱼跃龙门,是宫中女子的梦想,所有的黛眉浅画、宝髻千变,都不过是为了那九五至尊闲暇时的惊鸿一瞥、偶然惊艳,或者是一时青睐。

    汉时的未央神话,是宫中女子心中最华美的梦。

    白天日头暖融,却不料,到了晚上,天色冥迷竟下起雨来。春寒随着雨丝,一阵阵倒上来,到了子时,轰隆隆一声竟打起雷来!

    蓉儿一把拿起毛巾,叫了声好烫,一边又给晨露额头敷了一条冷的。她瞥了眼白萍、彩儿,见她们仍是蜷在被窝中,不由得心中恨。她把毛巾一甩,狠狠地扔在桌上,弄出不小的声响。

    白萍哼了一声,转身睡了过去,彩儿终于绷不住,爬起身来,迟疑地问道:“晨露好些了吗?”

    蓉儿看着她,想怒,又忍住

    “额头越烫了,她本来身子就虚,挨了那一顿打,又逢上这天气……”

    她想起刚入宫时,晨露那小小的、胆怯的笑容,想起那日棍棒齐下,她缩成一团的弱小身形。

    “要怪,就怪我们生得不好……要是爹妈给了好家世,就算做不了主子,也能做上三阶的女官,有头有脸的,也不会轻易挨打!”彩儿不甘地嘀咕着,想起娘娘们的贴身宫女,那金尊玉贵、盛气凌人的样子,又是神往,又是妒忌。

    她们四个都是云庆宫中的粗使宫女,因为出身微贱,又没有使银子,就被派到杂役班,什么擦柱子、抹地板,甚至拔草除尘都是她们的活计,白日里辛苦奔忙,晚上也是睡四人大通铺。

    其他宫女都被小太监们尊称一声“姑娘”或是“姑姑”,她们这些人,却是谁也不会正眼瞧的。哪天娘娘气不顺了,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拿她们出气。

    蓉儿一声惊叫,打断了彩儿的苦怨,“不好了,晨露开始冷了……冷得像块冰!”

    彩儿不及答话,铺上的白萍便翻身坐起,嚷道:“半夜三更的吵什么啊,还叫不叫人睡了!”

    “你真没良心!晨露还不是为了替你的班,才会把漆洒到娘娘身上。”

    “那是她自己笨手笨脚!人死了没,还没死就快叫善人堂来抬人,死在这里,还怎么住人!”

    “你!”蓉儿气不过,冲过去就要撕扯,却听见彩儿大叫:“你们快来……晨露、她,她没气了!!”

    蓉儿三两步疾奔回东铺角,伸手一探,颓然坐倒。

    她看着这僵直、瘦弱的躯体,看着那青白的小脸,那蹙着眉、闭着眼,好像仍在忍痛的表情,她哽咽着哭不出来。

    这一条命,何其微贱!

    她起身抱住晨露,终于哭出声来。

    她哭着,想起家中的娘亲和小妹来,仿佛要把一生的悲苦,都诉之于哭声。

    彩儿踌躇着,半晌才道:“我去喊善人堂的人!”

    她拿了把伞,跑了出去。

    迎面的雨水让她打了个寒战,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为着屋内凄凉的哭声。

    屋内,没有人再说话,蓉儿啜泣着,白萍两眼望天。

    半个时辰后,彩儿才回来,她带着哭腔说道:“善人堂的不肯来,说是大雨天……就让她挺尸在屋里……”

    善人堂是宫中有善心的大太监和女官们设的,有些无亲无靠的宫人死去,他们会拉出去埋了,现在连他们都不肯来。三人立刻明白,这一夜自己要伴着尸体睡眠了。

    蓉儿悲从中来,又哭了起来,彩儿哆嗦着,“我听说,下雨天,容易闹尸变……”

    她的声音带着恐惧,随着雷声轰隆劈下,显得分外阴寒。

    白萍打了个寒战,皱眉看了看另一端的僵硬躯体,嫌恶地挪了挪铺盖,说道:“少胡说八。”

    尖酸的话语戛然而止,她死死盯着那具尸体,突然,爆出一阵惨烈的尖叫。

    白亮的雷电,瞬间照耀了整间屋子,雨声哗哗,铺上那具尸体静静地睁开了双眼。

    她目光森然、神光流转,令人不敢平视,双眸转动着,打量着四周简陋的环境以及惊愕害怕的三个女人。

    雷电轰鸣,震得乾清宫内灯烛闪烁。左侧有一只云窑瓷炉呈大禹治水状,其中檀香冉冉,皇帝手执黑子,意甚踌躇。

    他看着雷雨交加,也就不愿去睡,遣人去留下给太后讲经的慧明禅师,一起在乾清宫中对弈。

    手谈之道,淡泊二字而已。前人往往几日才成就一局,两人下到中夜,也不过局面过半。

    白子大龙已成气候,隐有腾云破空之势,黑子却无所作为,散乱得不成气候。

    局势甚危,皇帝却漫不在意,端过茶碗一试,笑道:“好茶。”

    “皇上且慢品茶,小僧却要先取一局了。”慧明落下关键一子。

    “哦,朕要输了。”皇帝仍是平和,轻松笑道,“禅师果然好棋艺。”

    看着他温和平正的意态,慧明心下暗忖道,一直传说这位万岁性情温厚、宽正少怒,果不其然。

    “可惜,禅师的眼界未免太浅了些。”皇帝的声音,在雷声中,竟是别样的寥淡和危险。

    慧明愕然抬头,看入皇帝眼里。

    在那温厚平和的笑容下,笑意未达眼底,皇帝眼中深不可测,无穷的深渊仿佛要择人而噬。

    当的一声,慧明手中棋子落枰。

    皇帝伸出手,那五指修长然而坚定,他放下一子。

    仿佛是一瞬间,那散乱的各处立刻互为支援,相互呼应。

    棋势已成,大龙顿成死地。

    皇帝含笑看向慧明,“卿一子不过呼应五步,而朕从不计较一子一地,朕求的是最后的水到渠成。”

    慧明被那一眼惊得已是慌乱,逢此大败,只能唯唯。

    皇帝止住内侍,亲自动手收拾,仍是漫然道:“太后宫中的佛像还妥当吧?”

    “此乃观世音菩萨,遍体以七分金——”

    皇帝挥手打断了他的介绍,“禅师认为临时抱佛脚有用吗?”

    这很是诛心险刻的话,让慧明战栗不已,他隐约知道,自己坠入了一张大网。

    皇帝笑得洒脱,“太后从你那儿请了一尊佛像,而道门的玉虚道长,却即将成为护国真人。”

    慧明又惊又怒,“太后她……”

    皇帝爽朗地大笑,“难得有今日的兴致。棋局已毕,禅师请回吧。”

    慧明咬咬牙,下定了决心,毕恭毕敬地跪下,行礼,“谨遵陛下旨意。”

    清晨,粗使奴婢们来到食厅,领取自己的一份早膳,至于高阶宫女们,则要服侍完主子后,由自己的小丫头代为领取,有些有头脸的,甚至有自己的小厨房。

    宫中等级森严,一层一层,越到上头,越有人上人的意趣。

    白萍、彩儿仍是余悸未消,远远地避开晨露,只有蓉儿爱怜地端来粥和馒头,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圆胖可爱的煮鸡蛋。

    “快吃吧,让你休息你不听,待会儿要是晕了过去可怎么好。”蓉儿像个大姐姐似的,嗔怪数落着。眼里却满是喜悦。昨晚晨露一时背过气去,还以为她已经没了,没曾想,一个雷头轰下,居然又睁开了眼,今早居然还能起身了!

    她狠狠地剜了眼白萍、彩儿,暗骂道,两个死丫头,红口白牙的乱说什么尸变!

    晨露静静地看着她,忽然笑了,“蓉姐,你对我真好!”

    她清秀的相貌因这一笑,顿时明丽异常,眼波神动间,竟有一种高贵凛然之气。

    蓉儿看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却见晨露已经低下头去,吃了起来。

    她吃得很快,却丝毫不见粗鲁,一会儿就风卷残云的,把粥喝了,馒头吃了,然后才是鸡蛋。

    蓉儿咋舌于她的好胃口,又想起她已几日没进水米,不由急道:“你慢点吃,几日没进食,如今这么胡吃,还了得吗?”

    晨露沉静地一笑,“不妨事,我先喝了粥汤,才吃的其他的。”她继续香甜地吃着,几乎把脸埋进了碗里,“好饿,我真的很久没吃东西了。”

    没有人听到她心中那声叹息——是的,很久没吃了。

    二十六年了。

    一日如常。

    晨露刚刚痊愈,只能做些轻的活计——好在今日只需把栏杆擦个通彻。

    蓉儿觉得很是奇怪,晨露在干活的间歇,竟问起了宫中逸事——平日里她可对这些毫无兴趣,她是个没心眼的实在人,一五一十便讲了开来。

    擦了一天的栏杆,四人回到房间,随便梳洗后,很快就上了大通铺。

    晨露没有睡着。

    听着三人均匀的呼吸,她睁开眼,披衣起身,来到窗前。

    已是半夜,亭台楼阁在黑暗中烨然生辉,远处的镜湖,波光微潋。

    风景依旧,人事已非。

    现下已是永嘉十二年了啊……

    她叹息着,如同第一次见过似的,端详着自己纤弱的身躯、手脚,还有这一室寒苦。

    不曾想到会有今日啊……

    她几乎是自嘲地笑了。

    没有人会想到,晨露,这个羞怯微贱的宫女,早已经死去。

    在这个身躯中重生的,是她。

    在地府中,因着术士的诅咒封镇,她连奈何桥也过不得,被困在火中焚烧,整整过了二十六年。

    如今因缘际会,幽幽一梦,醒来后,却被人唤作“晨露”。

    二十六年啊……人生繁华,一朝落尽……

    我……是谁?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宫中诸景,无声地说道:我的名字是——林宸。

    这天下,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个叱咤风云的名字……

    第二日,管事太监有话,道是前日风狂疾,损了云庆宫中不少花木,少不得要调理一番。一声令下,四人就在庭中忙碌起来。

    今日天色大晴,风却也很大,蓉儿扶起一丛枝蔓,又是培土,又是修剪,忙个不停。她抬起头,担忧地看了看晨露,刚说了句:“你衣裳太单薄了些——”却听见外面一阵轻微的喧哗,再看时,却见两顶宫轿落在门口照壁处,总管太监那尖细的声音喊道:“恭迎娘娘回宫!”

    蓉儿咦了一声,道:“今日齐妃娘娘怎么这么早回宫,她不是要协助皇后打理六宫事务吗?”

    只见宫人们正欲搀扶,第一顶轿子珠帘一掀,齐妃已经从轿中走了下来。

    她身着绛红绣金宫装,面容艳丽无比,一双凤眼媚意天成,却又凛然生威,一头青丝梳成华髻,繁丽雍容,那小指大小的明珠,莹亮如雪,星星点点在间闪烁,烈日映照下,令人不敢正视。

    她步履轻盈,手中却是紧紧撕扯着绢帕,柳眉倒竖,美眸含威,三两步就走到花丛边。

    她的贴身宫婢香盈迎上前去,还未及开口,但见齐妃细咬银牙,微微冷笑,也不言语,就是一掌掴去。

    香盈虽是懵懂,却不敢避让,生生受了这一掌,脸上指痕宛然,跪地求饶:“娘娘饶恕……”

    “齐妃姐姐火气好盛啊……”

    身后有女子笑道,声音清脆,却又说不尽的慵懒妩媚。

    第二顶轿中,有一女子慢条斯理地下轿走来,她身着淡粉衣裙,长及曳地,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得不盈一握,间一支七宝珊瑚簪,映得面若芙蓉。

    她在左右侍婢的搀扶下,仿佛弱不禁风,只那眼中的得意笑意,明晃得耀眼。

    “是云萝这小丫头!”蓉儿她们看着,低呼出声。

    原来这云萝本是云庆宫宫婢,齐妃本来喜她嘴甜伶俐,收在身边。不料她相貌出众,一次皇帝驾临时见了她,随口调笑,竟比起了月下昭君。齐妃不由打翻了醋罐子,忙命人远远打了去浣衣局。

    “多日不见她,怎么竟成了主子?”一众人等都暗暗纳罕。

    云萝却不在意,曼声笑道:“姐姐容禀,当日我走得匆忙,有几样心爱物事却没带走,今日一并拿走吧……明日还要服侍皇上,并没有工夫来呢!”

    说完,也不等回应,竟袅袅娜娜的走去原先住处,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拿了个包袱出来,微微向齐妃一躬,径自回轿离去。

    齐妃气得颜色不正,双手颤抖,对着香盈又是一记耳光,“昨日皇上偶遇云萝,封了她做云贵人……本宫不是让你把她远远打出去,不要再让皇上见着的吗?你怎么当的差!”

    香盈嗫嚅道:“她在浣衣局,怎么会……”

    齐妃思索片刻,冷笑道:“必定是‘她’……昨日一早装贤德,非要皇上陪她去烟霞阁看望老太妃,就是为了‘不经意’地经过浣衣局,到时候让这小贱人来个邂逅,还不是水到渠成!”

    香盈恍然大悟,“是皇后。”

    齐妃挥手止住了她,觉得此处人多嘴杂,正要召集心腹密商,却见花丛中隐约有人。

    “谁在那里,出来!”

    四人起身,未及下跪行礼,齐妃眼尖,一眼瞥见了晨露。

    她记性甚好,一下想起,这就是那日把漆洒在自己身上的宫婢,一股滔天怒火正没处,伸手指定了晨露,“把这贱婢拖出去,打死算完!”

    齐妃威仪深重,又在盛怒之中,一声令下,早有人七手八脚的把人拖了出去,香盈连忙跟了出去,权作监督。

    蓉儿低呼一声,就欲起身,却被彩儿死命拉住了。她浑身都在颤抖,想了想,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转过身对着齐妃,用力在地上磕头,“娘娘千岁千千岁,就饶了她这一遭吧!”

    她用力磕下,鲜红的血染红了石砖。齐妃却理也不理,转身回了内宫。

    再说那边厢,香盈跟了过去,看太监们去拿了刑杖,正要施为,那唤作晨露的宫女,轻轻开口道:“香盈姐姐且慢,我有一桩秘密要告诉你。”

    话音清脆自如,好似丝毫不曾害怕。

    香盈禁不住好奇,走前两步,“什么秘密?”

    晨露抬头,正对上香盈好奇的双眼。

    瞬间,她眸中金光一闪,香盈只觉得身不由己,直直看入了瞳孔深处,那深不见底的冥黑,竟是充满妖异诡谲。她头脑一凉,随即浑噩起来。

    “姐姐你素来聪明,又怜悯弱小,一定会帮我向娘娘求情吧?”

    眼中的冥黑,似乎要把人吸入,香盈呆呆的移不开眼,只定定地道:“是啊!”

    下一刻,她恍然惊醒,揉了揉眼,尖声对着太监道:“先别动手,我要去禀报娘娘。”

    齐妃倚在榻边,余怒未消,香盈进来,小心地奉上熏香。

    “娘娘,奴婢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要吞吞吐吐你就给我出去!”

    “是。皇后这番,明显是来意不善,是对着您来的。”

    “嗯。”

    “所以您更不能给她抓到把柄。”香盈热切地说道。

    齐妃以指拢了拢额前的鬓,“什么把柄?”

    “这节骨眼上,任何不慎都可能成为把柄,按说打死个把宫女,是我们云庆宫自己的事。可落到有心人眼里,对景儿作起来,可就是‘不恤人命’的罪名了。”

    “你是说放了那丫头?”齐妃端详着指尖鲜红的蔻丹,不悦地道,“本宫最恨这等笨手笨脚的奴才!”

    “娘娘明鉴……这等蠢笨之人,不值当为她坏了我们的名声。不如,明日我找刘总管,把这丫头调走,换个伶俐的。”

    “依你……不过,一定要仔细了相貌,不能再养虎为患!”

    晨露被赦了回去,蓉儿自是喜笑颜开,其他两人也是啧啧称奇。这两日她们见晨露一无异状,想起自己曾咋呼什么“尸变”,脸上过意不去,对她也亲切了很多。

    白萍撇嘴道:“香盈这小蹄子是个心黑手辣的性子,今天居然大慈悲,给晨露求情,难道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彩儿殷勤的给晨露端来茶水,“妹妹你喝口茶吧……平日里你不声不响,没想到跟香盈姑娘有情分。她可是娘娘跟前最得意的人……今后有什么好处,莫要忘记了我们姐妹。”

    如此这般,四人吃过了午饭,又得了管事太监吩咐,说是下午无事,莫要乱走惹着娘娘。春日天气晴暖,左右无事,四人都上床午睡起来。

    晨露听得三人呼吸均匀,轻轻捂胸,咳了两声,吐出了一口血,苦笑道:“好霸道邪门的功夫!”

    这“九幽慑魂术”出自西域邪教,前世时,她一时好奇,记下了这门功夫,却从来没用过。这次重生,危急时刻,却起了大用,可惜这具身体资质孱弱,又没有内功护体,才反噬到了脏腑。

    九幽慑魂术看似玄虚,实质不过是以眼神来控制他人心神,为己所用。这门功夫练成了极有威力,但晨露只是粗通皮毛,一旦遇上意志坚定之人,或是让受者做他极为抗拒之事,仍会惨败。

    虽是皮毛,但对付香盈这不通武学的宫女,却是足够了。晨露忖道,再也耐不住胸中烦恶,连忙盘膝,以“黄庭养生诀”中的方法吐纳。

    此诀不是武学内功,只是通过呼吸来改善自身,强体养生,对于普通人来说,作用甚大。

    这具身体病弱太过,不知要修养多久才能重练内功。吐纳后,晨露想到了这个棘手问题,大感头疼。

    “算了,能让我重生于世上,已经是殊遇了,奢求太多会遭天谴。”半是玩笑的安慰自己,她也陷入了睡眠。

    第二天,香盈前来转达了一个重要的命令——晨露转调到御花园。

    晨露手脚利落地收拾着衣物包裹——也不过两身衣服,几两微薄的体己银子。蓉儿眼眶泛红,哽咽道:“这一去,不知要几时才能见着,自己仔细冷暖,小心莫要得罪贵人……”

    白萍也不复往日尖刻,欷歔道:“唉……我们这等人,不过是贵人手里的物事,随意调来换去,想想真没意思。”

    彩儿见气氛伤感,笑道:“其实御花园也没什么不好,一朝皇上驾临,要是看上了谁,那就……晨露你要多加努力才是!”

    白萍冷笑,“也就是你这等蠢人才如此作想……上次圣上赏雪,渊天阁洒扫的紫鸳故意穿了碧纹纱衣——那妮子也真经冻——圣上道是林中仙子,还没等临幸,太后就说她是狐媚惑主,四十杖活活就被打死了。”

    三人噤然不语,良久,蓉儿才道:“这种事在宫中不算什么稀奇,明的暗的,件件桩桩,不过引得人说嘴一番,慢慢就淡了,过了一阵,谁还记得这冤死鬼?所以,”她看着晨露,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晨露,便是真的见了皇上,也千万不要存着往上的心思!”

    晨露看着她担忧的神情,心中一暖,接着,她微微羞怯地笑了,“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这等平凡姿容,哪里是成凤凰的料?”

    如此这般,四人话别了一阵,御花园管事已派了小太监来领人了。晨露停住,深深看着身后富丽幽雅的云庆宫,还有蓉儿不舍的眼神。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的住所,第一次的同伴。

    她微微笑了,眼中的空灵清冷被笑意暖成一泓温泉,随即,归于冰冷。

    宫中胜景良多,光是园林,便有聚香、晓寒、瑶林等处,但若是说到“御花园”三字,却必是说镜湖边的那处。

    此处位于宫城东角,原本是先朝宠妃的凝碧园,传说此处以碎玉铺地,以寒绢为花,又以地热之术,夺天地之造化,生就一池清荷,冬日里,氤氲成云有如仙境一般。

    本朝由先帝开创,他于园林一道,颇有涉猎,在原先凝碧园的底子上,又加以拓展,才成今日规模。

    此处的命名也颇多怪异,传说先帝曾提笔写下一个斗大的“天”字,随即掷笔,竟是悲恸不能自已。宫中皆是愕然,后来,便只得统称它为御花园。

    御花园中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自不必说。尤其是那碧波清池,嶙峋怪石以及黑瓦白墙的水榭长廊,都是照着江南园林的样子,由能工巧匠精心布置,和京城的北地风景,殊有不同。

    御花园的宫人分作两班,一班负责修筑,一班负责花木。小太监领她到时,总管正在歇息,他吸着玉制嵌金的烟杆,闭目品茶。

    半晌,他才睁开眼,略微扫了扫晨露,问了问名字来历。

    他想了下,道:“你长得这样瘦小,修筑班你是干不了的,去花木班吧。”

    花木班管事是个四十出头的姑姑,瘦高瘦高,脸色蜡黄阴沉,问了问来历,冷笑道:“我这里竟成了蛮荒流放的地儿,什么主子不要的,老的少的,做不动事儿的,都往这里扔!”

    小太监赔笑道:“姑姑仁心慈厚,这丫头也只有您才调教得出来,要是放修筑班,怕是石头砖头就要坠断她的腰!”

    姑姑也不理他,转头问晨露:“你会侍弄花木吗?”

    “略懂一二,以前在云庆宫,那园子也是我们照料的。”

    姑姑的脸色这才和缓些,“我姓何,你叫我何姑姑就好。你在我花木班,就要勤恳做事,那些虚情小意、奸刁懒馋的勾当,只要让我看到,定是撵了出去。”

    她让晨露跟着一位老宫女做事,平时主要是除草浇灌,若是看到名贵花木有了枯凋,就要禀告她定夺。

    晨露一一受教,正要下去,何姑姑招手让她回来,道:“我班里二十个人,都住得满满的,你的住处可怎么好……这样,最东边有一间房舍,平日里堆放杂物,我让小太监把它清出来,你就住进去吧。”

    她看了看晨露纤瘦的身形,有些迟疑,“你一个人住,又是那么荒凉的地儿……要不,我让一个人搬来陪你?”

    晨露一听单独一间,想起练功等等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下一宽,听她这一说,连忙道:“多谢姑姑好意,我家中偏远,从小住惯了也不害怕。我初来乍到的,若要惊扰别人搬家,心里总是不安。“

    何姑姑点头,“倒是个体贴的丫头……既如此,你便去吧。”

    晨露盘膝打坐,功行三十六周天后,睁开了眼睛。

    这具身体的底子实在太差,先天就是孱弱,后天又失之调养——晨露本是小户人家出身,父母早早过世,靠宗族周济,能混个温饱已然不错,哪里谈得上什么养生?

    她极为失望地叹了口气,内力增长非常缓慢,和前世那一日千里的进程,不可同日而语。虽然招式的领悟通彻透明,可要是没有强劲内力,根本无从施展。

    她走到窗边,微凉的夜风从窗纸的缝隙中吹来,让人头脑一清。

    这间是她的寝居,自那日何姑姑派下差事,她就住到了这里。转眼间,十数日过去了。

    这十几天可说是异常平静。白日里差事不重,就是除草浇灌等等,那些修剪花艺、花草培育,几个老太监做起来就绰绰有余了。不过何姑姑说,他们的手艺虽然看得过,就是岁数太大了,眼看着年老体衰,却连个徒弟也没传下,真要是没了,可找不着谁来替。

    这里不是什么吃香的地方,平日里对着泥土石块,主子娘娘们来玩赏时,却有规矩要避在一旁,是以一般人想的遇见贵人,纯属妄想奇谈。

    晨露却是自得其乐,不见这些贵人,也省了麻烦,这间单独的寝居,更是让她如鱼得水。

    就是这身体根骨实在太差……她无声地叹息着,想起前世里惊才绝艳,又得遇名师,然后,就是……

    微弱的烛火在微风拂动下飘摇不定,映着窗前的少女,孤单萧索。

    她眼神怔忡,喜悦,悲伤,惘然,还有,最后的决绝。

    她再也忍耐不住,毅然起身,推开了大门。

    初春的夜,仍是寒冷寂寥。天地,仿佛都陷入了沉睡。

    幽黑近蓝的天空中,星子在顽皮的闪烁,千万年的佻脱,近乎无穷的冷峻。

    她隐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朝着更东的幽深中走去。

    这幽深一直蜿蜒,沿自己屋后走了一阵,四周越荒芜,蒿草渐渐没膝,脚下的路在月光下却也依稀可辨。

    一道高墙隔断了去路,中央那栅栏铁门,已经是斑驳生锈。

    晨露想了想,还是没有以细枝开锁,虽然这易如反掌。

    她脚下步法奇异,只是在墙头一点,就到了另一端。

    墙的另一端。

    何姑姑说,你要住的房舍在最东面,偏远幽寂,无人愿意居住,只能做了库房。

    那么,姑姑,最东面往东,是什么地方?

    是废弃的宫室。

    好好的,怎么废了?

    那是先朝的宫室,都曾是辉煌清美,令人眩目。三十四年前,鞑靼人攻下了京城,在这里烧杀淫掠,宗室受辱,天下恸哭,一夜间,万千宫殿,都成了废墟残垣。

    前朝……姑姑,一间也不是本朝的吗?

    她在黑夜中,不疾不徐地行走,脚踩在腐朽的落叶上,出轻微的声响。

    月亮隐没在云中,宽阔而笔直的大道,延续到不远处。

    远处,黑黢黢的废弃宫殿,仿若死去的巨兽。

    而越来越近的,却是……

    她微笑,想起何姑姑瞬间惨白的脸色。

    那只是一瞬间的变化,随即,恢复原样。

    小丫头!瞎问些什么呢!告诉你,可千万不能去那里……不然,前朝千万冤鬼,作祟起来……

    她从死寂阴森的大道走下,面前的是一座巍峨典雅的所在。

    宫门上方悬有一块匾额,半挂着摇摇欲坠,上面被刀剑划得稀烂,原有的字迹,全不可见。

    自古成王败寇,连块匾额也要毁去,气量未免太小……

    雕成飞天凤纹的乌木廊柱,在岁月风尘的袭扰下,已不再闪亮,鲛绡裁成的窗纱,已经肮脏得不成样子,轻轻推开殿门,吱呀的声响,显示出它的衰老。地下的泥尘,铺起厚厚一层。

    晨露偏过头去,看了看更远处前朝的废墟,胸中块垒只化作一句:“原来,都是灰尘,没什么不同。”

    三十四年的,二十六年的,本来就没什么不同。

    岁月侵蚀了一切,灰尘把所有谎言遮掩住,也就成了千万年的人间。

    大殿中,仍可见往日的繁华威仪。金玉御座仍在中央,诸般宝器,一样不少,都蒙上了一层灰垢。想来,自那一夜后,再无人踏入。

    她径直往后走去,穿过回廊、庭院。

    她走到寝殿前,终于不动。

    笔直地站着,十指却微微颤抖。

    门板被风吹得来回摇晃,在深夜中出回响。

    几下之后,终于被风吹开,为她露出真容。

    踌躇着,她走了进去。

    终于走进了,那一夜的噩梦当中。

    这是一间贴满符咒的阴森房间。

    窗棂上,床前,梁上,柱间。

    那朱红色符咒已经褪色,在夜风中哗哗轻响。

    仿佛是鬼魂的低语。

    地上一层灰土,只是靠窗的那一块地,竟是被符咒密密贴住,不见本色。

    前世,她就是倒在那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原来,就是这符咒作祟……害我在奈何桥下,被烈火焚烧了二十六年……”

    她轻轻低语,声音淡淡,语意中的刻毒悲愤,深入骨髓。

    书案前一应笔洗、镇纸仍在,只那宣纸和湖笔,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

    她笑了,轻嘲道:原来已如此破旧,怨不得“他们”能偷天换日,把这里也说成是前朝旧迹。

    她伸手拿起架上的《校略新编》,从最下一层,抽出了一枚物事。

    梧桐为信,上书有“执子之手”四字,墨迹宛然。

    这是她十二岁时,两人初见面时,他所赠的。

    犹记得,那时,她雪衣乱,长剑滴血,身后,追兵将至。

    无计可施之下,那一抬头,月夜下,树间的少年,醇和俊雅……

    那树上的亲密相拥,少年的轻薄一吻,引来她羞怒一掌……

    后来,他们订下三生之盟,从此并肩携手,生死相依。

    再后来……

    叶犹如此,人何以堪?

    她心中平生一重狂怒,手中用力,它立即化为残黄蝴蝶,片片飞散。

    抬起头,她眼中如冰如雪,一字一句,轻声曼然:“且给我等着……在陵墓里的,活着安享尊荣的,一个也别想逃脱。老天纵容了你们二十六年,我来给你们报应!”

    夜色深重。

    在阴森的旧时宫中,她恢复了平静。

    想起了前世里,有几件要紧物事,她来到水晶帘后,正要伸手去探床头的暗格,却深觉一阵不安。

    冥冥中,好似感觉到了什么危险。她屏除杂念,闭眼细听。

    呼啸的风声中,有两人的脚步声传来。

    一人脚步轻稳,似是修习过名门武学,只是功力不高。另一人却甚是怪异,呼吸心跳步伐,几乎都不能感觉到——竟是当世一流高手!

    晨露俯身藏于床后,却听得两人穿过前殿、回廊,来到了寝宫门前。

    在一片废墟中,又是这样诡异阴森的宫室,是什么人夜半来到此处?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寝宫前后,以水晶帘隔开,只见两人来到书案边,停了下来。

    “瞿卿,情况如何?”

    问者声音不大,亦很年轻,却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仪。

    只听得咚的一声,却是另一人把什么重物放下。

    “这是郭宣的级。”

    另一人躬身回报,声音沉稳醇厚,大约是四十多岁。晨露心中一颤,生出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哼……先帝托以重任,朕也曾温言劝慰,却想不到他越老越怕死,做下这等事来……留他不得。”

    “微臣此去,倒是在城东看到些有趣的。”年长者轻笑。

    “有趣的?”

    “是。有小贼从京兆尹衙门溜出,身法很看得过。背上是一只鼓鼓囊囊的圆包袱……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年长者笑着揶揄道。

    晨露听着这异常熟悉的声音,终于想起,不由身体一颤!

    “什么人!”中年男子一声断喝,显然已经觉察,两人一起向帘后奔来。

    晨露双手一撑,往旁边飞退,竟从小窗跃了出去。

    两人追到窗边,却因身高体胖都不能通过,绕到正门,却已经晚了一步,夜色中只见一道身影。

    中年人也不言语,脚下步伐一变,竟如轻烟似的追了上去。

    两道黑影在树丛中无声追逐。

    中年男子正追着,却见前方身影突然停下,正在树下候着自己。

    月光如水,空中鸟雀惊飞,树下素裳少女,恍如鬼魅精灵一般。

    她容貌只是清秀,却别有一种凛然剔透,令人不敢平视。

    她凝望着,微微一笑,轻轻说了一句:“月凉风华染。”

    男子一怔,下一瞬,他不复稳重,面容激动得扭曲,伸手抓住少女,“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女并不回答,只是莞尔,那顽皮又无邪的妩媚,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的同伴追来了。明晚子时,湖边见。”

    皇帝散心回宫,却不就寝,只是拉了侍卫统领瞿云下棋。

    “那人可追到了?”皇帝又是执黑,却是懒懒的,瞿云一见却是心下一紧。皇帝平日里端正,若现这慵懒之象,却是有了大半把握。

    “皇上,那人轻功之高,平生仅见,臣未曾追上,不过……”瞿云观察着皇帝的脸色,斟酌着说道,“我瞧着背影,是个女子,身法倒是有些眼熟。我师门也曾有几位高人来访,这位不知是哪位前辈门下。”

    这样似是而非的答案,却让皇帝信服了,他点头道:“那样隐秘避人的所在,那人居然藏匿其中,要不是亲自撞见,实在骇人听闻。你看,是哪边的人?”

    瞿云沉吟道:“不会是太后那边的,他们的手脚没这么快,几位顾命大臣那边,我都盯死了,并没有这一号人物。仔细想来,莫非是藩王们的手笔?”

    皇帝摇头,“虽然他们手下奇士如云,我瞧着,却不像。若是连你我平日里密谈布置的地方都被他们侦听,他们就不会失去先机了。他们要是有这个能耐,朕这个皇帝早就被逼宫退位了。”

    他端起茶来,缓缓拨动着清碧茶叶,“朕瞧着,不似潜伏侦听,倒像是偶遇。”

    瞿云眉间不易察觉地一跳,却又敛住了,“……在那种废宫里偶遇?”

    皇帝笑了,“瞿卿你选了个好地方,偏僻成那样都有人光顾。”

    “臣惶恐,险些坏了大事。”

    皇帝洒脱地以扇轻敲他的肩头,竟是有些少年人的恶作剧。

    “哈哈,不用担心。那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明日便可得知。”

    他看着惊愕的瞿云,笑道:“瞿卿你忘了,朕的鼻子可是患过怪病,隔着十丈远,便能闻出母后院中的天蓼花。”

    他笑得自若,“那女子身上,有一种微弱的香味,那是金翘兰独有的。”

    “明日一早,我们去御花园。”

    御花园

    众人清早起来,铲得几下泥土,把一小株月旦扶正,正要互相搭手上绑带,却听得门前一阵人声。

    “大统领,是您哪,今日怎么有空前来。”总管连忙把来人迎进来。

    “哼……有空!总管你可说得轻巧,圣上还等着我回禀呢。昨夜皇上到此散心,不慎把先帝赐予的一枚扳指遗落,今日一早就命我等寻它来了。”

    总管一听,不敢怠慢,连忙聚齐了两班人等,全力搜寻,却连一个影子也不曾见到。

    侍卫统领瞿云气极,面上露出冷笑,“不曾想这御花园还出贼了!既如此,就一个一个搜吧!”

    他很有把握地道:“昨晚人都睡了,定是今天一早有人捡了,不及转移,还在身上。来啊,与我搜身。”

    他又看了看瑟缩着的宫婢们,道:“宫女到堂里去,去调个女官来搜。”

    半盏茶工夫,女官就到了,却听得身后传来青年男子的清朗笑声。

    “瞿卿在这里智破扳指案,朕耐不住好奇,也来观摩。”

    只见随侍流水般进了园中,几个一等侍卫簇拥着的,却是年方二十的永嘉皇上——元祈。

    他只着了平日的云锦常服,上面的淡金龙形熠熠生辉,明亮晨光下,更映得他瞳若点漆,风神俊秀。

    他眉目像极了先帝,只那瞳孔中一抹重影,出自太后。

    太后娘家林氏,乃是十世九卿的名门世族,前朝延琳公主下嫁,就是仰慕林家家主林昭云的风雅倜傥。他们生有四子一女,唯一的掌上明珠,就是先帝的中宫,现今的太后。

    林氏向有重眸,这是上古帝王的象征,有人或进谗言,先帝却付之一笑,“李后主亦是重眸,如今宗庙何存?”世人多赞其心胸豁达。

    且说皇帝,先不多言,坐于内堂,安看瞿云破案。

    一番搜身后,仍是无果,皇帝少年心起,便道:“朕也来当一番青天,让每个人一一过堂,朕一审便知。”

    这说法当真荒唐,但九五至尊开口,谁也不敢反驳。

    元祈和瞿云端详着堂下,先把其中的太监遣散,对视一眼,又把身形体态不符的一一挥退。看着剩下的十余名宫女,皇帝喝了口茶,侧过身去,对着瞿云悄声道:“其实园中众人,身上都不免沾有花香,光凭此项,怕是要抓个十几二十个回去。”

    瞿云但笑不语。

    元祈轻声道:“你们一一上前,把手伸给我看。”

    一盏茶的工夫,七个人已经退下,终于,轮到了晨露。

    她走上前去,伸出手,元祈握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一道真气,试探性地从腕间冲入,霸道地游走于四肢百骸,迅向丹田行去。

    她不动声色,本就微弱的真气四散,因为太过微弱,所以不能察觉。

    元祈松开了手。

    她正欲走下堂去,只见皇帝两指一扣,在咽喉处点到即止。

    “除了她,其余人可以退下了。”

    看着宫人们鱼贯退下,元祈把她交给瞿云,任由后者把她绑缚。

    “你知道,为何朕能看穿吗?”

    皇帝俊美温和的笑容,印入她清冽如雪的双眸。

    “内力的试探,不过是幌子而已。十五人中,只有你一人,被我握住手,丝毫不曾羞怯。”

    他意味深长地凝睇着,“其余人面若桃花……而你,始终如一。”

    他看了看瞿云,“你不是说有些熟悉吗,那就交给你审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受了谁的指使?”

    瞿云冷冷地扫视着对面,问道。

    这是在密室里,除了他们两人,再无第三个。

    少女倚在桌边,却是被点了穴道,丝毫不能动弹。

    她微微一笑,如同万树梨花一齐绽放,清雅灿烂,那平凡的面容,瞬间让人目眩。

    瞿云却觉得背上一冷,那笑容映入眼帘,竟有一种顽皮鬼祟、陌生而熟悉的感觉,从记忆中跳过……

    “月凉风华染……你现在也是位大叔了,再不会夜半爬树,被蚊子咬成猪头了吧?”

    什么!

    瞿云觉得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

    他全身都在战栗,身下坐椅禁不住,咔嚓几声,已经断为几截。

    月凉风华染……那是许久以前的笑谑之语,却清晰仿佛昨日。

    那个大他三岁的女孩,做不成师姐,就巧舌如簧,骗他说树上吸取月华,使人长高,他一直为“矮冬瓜”的称号愁,就半夜在树上睡觉。

    蚊虫嘤嗡,他强忍着,一心只想长高。

    天明醒来,清秀小脸已成猪头,她却施施然来了句:“月凉风华染……哎呀,小云你染过头了……”

    师父对这两个活宝,唯有叹气,通通罚过后,下了断言:“一条道走到黑——这说的是你;还有你,别在那儿偷笑,你小心将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此后多少年,他想起前尘往事,总会觉得,师父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是从至高处跌落,如琉璃碎裂的林宸。

    一条道走到黑……这是,蹉跎了半生,仍念念不忘的他。

    他的手指,仍在颤抖,伸出手,他简直不敢碰触,那近在咫尺的少女。

    “你究竟……是谁?”

    “小云,是我……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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