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诺岚 > 卷之一法利托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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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在阿达玛希斯中上流的人喜欢把王都北面的贫民窟称为“下水道”,贫民窟的住民自然就成了“下水道里的蛆虫”,也许他们落魄穷困的外表和整日不眠不休地为讨生活烦恼的样子和下水道里寄生的蛆虫一样难看,不过曾有一个哲学家路过这里的时候,却认为他们不屈不挠的求生意志正符合下水道中生命顽强的小强,所以贫民们对所居住的地方被叫作下水道一点也不感到羞耻,反而认为他们比好吃懒做的贵族们强上好几倍,也活得更有尊严。当然,除了他们饿倒在路边渴望贵族们施舍一些面包奶酪的时候。

    这里的孩子自然比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们早熟、懂事,在他们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可以完全把自己当成大人了。好像法利托鲁,八岁的时候就懂得如何在垃圾堆里寻找可再利用物品和尚未过期的食物,九岁开始把搜索范围扩大到没落贵族们居住的地区,有时还会偷溜进西面的贵族住宅区,他的胆子比同龄人都要大上一点,洞察也很敏锐,这使他往往能获得丰厚的“战利品”。十岁之后,他开始学会如何利用自己的年龄和看上去比较弱小来博得福翁提斯坦救济所的修女们的同情,这样她们就会多分给他一点米粮,有时还会有贵族们穿旧的衣裳和靴子。他现在身上穿的就是前不久修女们特地留给他的旧棉袄,他给母亲也领了一块羊皮毛料,母子俩终于不用担心熬不过这个严冬。他还会勤快地去救济所给修女们打下手,本来,那里通常都不收贫民区出来的童工,不过好心的修女长看他可怜,而特例允许他在救济所的厨房或后院打杂,其他修女们也都很喜欢他,时不时地还分给他一些点心。不过一开始的时候,那些“奢侈品”时常会被贫民窟里更大一点的孩子抢去,久而久之,他学会了保护自己的私有物,并且,利用自己聪明的头脑把欺负他的家伙耍得团团转,以后再也不敢惹他。就这样,他在贫民窟里有了个绰号,叫“狡猾的托利”。许多同样受苦受难的老人最喜欢听他回来给大家讲救济所的趣文,他们认为那里每天人来人往,总有不少新鲜事,比如老木匠马斯快胖得弯不下腰了,比如弗克林顿大街有个爆户今天又把多少多少珠宝捐给救济所,比如不检点的寡妇珊蒂又勾搭上哪个有钱人,她很喜欢把前男友、前前前男友送她的东西丢到救济所表示自己乐于赞助慈善事业,每当她这样做的时候,人们就知道她又有新“宠”了……总之,这些八卦新闻到了法利托鲁口中就会变得栩栩如生。他还经常把多余的食物分给老人和比自己幼小的孩子们,于是,大家又很喜欢叫他“善良的托利”。

    贫民窟的污秽和肮脏似乎永远拒绝着太阳之神的眷顾,尤其是依偎着圣伊希丝教堂的那部分,只能终年在教堂影子的“庇护”下风寒雨冷。这里的居民好的还能在某一条巷子里找到自家用栅栏搭出的家门,有水泥盖起的茅庐,差的只是钻在别人家的屋棚下,用木板纸箱等搭一个简陋的窝,就算是自己家了。下雨的时候,这里就像战场,贫民们找出各种可以接雨的道具为日后用水积累财富,他们可以不顾自己被淋得湿透,却不能少接一滴水,怎么说,这也是神恩赐予的“圣水”。刮风的时候,他们可就苦恼了,好在还够团结,把几家人的顶棚接在一起,勉强避过一劫,总之,就像下水道里突然见光的小强,忙得四处乱蹿。所以,也别想有人会无私勤劳到打扫这里的道路,那根本是徒劳无用的,只要一有人走过,就会在路面上留下长长一条泥印,长久之后,这里的路总是深灰色的,空气时常潮湿得像霉的季节,大大小小的水塘终年不会干涸。索性昨夜下的是雪,在刚入冬的时候,他们还不用担心雪化的冰水会从房檐漏缝里滴下来,只是屋子里更寒冷了。

    这迫使法利托鲁必须早起,为体弱多病的母亲点燃油灯,这样,屋子里可以稍微暖和一点。他们还算贫民窟里生活较好的,有一间坚实的屋子,屋檐通常在暴风雨以外的时候都不会漏水,他的母亲躺在水泥搭出的床上,铺在床上的毯子和母亲身上盖的被褥是父亲去世时变卖家当唯一留下的。父亲在世时,他们还算邻镇小有来头的商户,母亲的娘家又是小本经营的资产家庭,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嫁过门之后生活又还算富裕,从没怎么吃过苦。可是父亲突然病逝,商行破产,一向要强的母亲拉不下脸投奔娘家,只好变卖家当,带着小托利来到王都,以为在这里能找到份好工作落地生根。哪知越大的城市越容不下孤儿寡妇,最终还是沦落到贫民窟来。小托利见不得母亲受苦,便把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床留给母亲,还有温暖的床铺和被褥,自己则把拣回来的破草席铺在地上,睡得也算安稳。一开始,母亲不愿让他这样委屈,可是小托利很懂事,对母亲说自己身子骨硬朗,不容易生病,而且,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就誓,要代替父亲照顾母亲。

    那时候他才六岁,现在已经十二岁了。

    法利托鲁天生体质好,即使再寒冷的残冬都没怎么生过病,他不像贫民窟的其他孩子一个个身材干瘦面孔蜡黄,相反,他的身体很结实,这和他现在在救济所偶尔干干粗重的活有关。而他的相貌又比较清俊,虽然脸蛋上时常擦上一些土灰污垢,不过还是能看得出,他是个俊俏的孩子,只不过营养不太好,使亚麻色的头看起来像枯黄的稻草。但是,如果是别人,在下过雪以后还躺在一张草席上过夜,第二天一定会伤风感冒,可是他却精神很好,没有一点受寒的症状。

    他把油灯点燃后,过了一会,屋子里开始暖和一点了,他的两只手慢慢有了知觉,只是脚还有点麻,前年从救济所拿到的那双破旧的棉靴穿了底后,母亲又用羊皮补了一块,可是一点作用也没有,踩在地上,寒气直窜脚心,脚底生了涨鼓鼓的冻疮,索性冷得没知觉了,一点也不痛不痒。他顾不得这些,把油灯放在母亲床头,想让熟睡的母亲能更安稳地做梦,他看到母亲嘴边挂的微笑,说不定她正梦见和父亲一起的快乐日子呢。

    和平时一样,他用附近某个裁缝叔叔给的一小块粉笔在桌上一块平坦的黑色石头上写了几个字:

    母亲,我去救济所了,傍晚回来。

    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木条拼成的家门,蹑手蹑脚地挨了出去。

    他一来到屋外就惊呆了。对面一对孪生姐妹的家门口比平时聚着更多的人,平时,她们时常给贫民窟里那些爱听法利托鲁讲故事的老人表演舞蹈取乐,他不知道这对姐妹是怎么学会贵族小姐们才会的舞蹈,不过她们跳的比想象中歌剧院里的舞姬更优美,她们会自己哼着小曲翩翩起舞,那一般都是在傍晚的时候,在大家准备进入难熬的夜晚之前。可是现在是清晨,而且比平时他出门的时候还要早。往常,她们这时候应该还在睡觉,她们是贫民窟里起得最晚的,虽然她们并不懒惰,可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睡得晚,第二天自然无法早起。

    法利托鲁很快就现事情有点不对劲。立在门口的一位老妇人掩面抽泣,她的哭声像老猫出嘶哑的呻吟,而且一声比一声难过的样子。她就住在孪生姐妹旁边,是老人中最喜欢看她们跳舞的一个,也时常受到这对姐妹照顾。虽然与她们非亲非故,可是法利托鲁觉得,她把那对姐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是这附近,和她们走得最近的。

    法利托鲁迟疑了一下,向老妇人走过去,这时候,站在周围的其他人也看到了他,一个个都心事重重的样子,低头不语。他们平时总是很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今天却那么反常,法利托鲁猜想,一定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怎么了,麦杰卡奶奶?生了什么事?”

    他平时都这样称呼老妇人,可是老妇人却不像平时那样看到他就会笑得很舒心。她还是继续哭着,声音比刚才小了,改为默默地啜泣。

    “我们再也看不到埃雅和埃塔的舞蹈了!”有人突然悲痛地疾呼。

    法利托鲁终于明白生了什么事!一股剧烈的潮涌在心窝里翻滚,像突然有东西在心里炸开了花,让他说不出话来,更透不过气!他突然想到,昨天傍晚回来的时候还和那对姐妹有说有笑,她们还拜托他下次到救济所工作的时候为她们讨一对夹,她们听说修女不喜欢那类亮闪闪的饰,但是捐赠物中一定有,修女通常会把饰典当换成钱币,在那之前,如果能要到一对就好了。法利托鲁虽然为难,还是答应了她们。可是现在!他觉得昨天的誓约已经没必要兑现了,因为誓约的对象最终没有熬过昨儿的雪夜!

    这种事在贫民窟其实是家常便饭,可是法利托鲁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轮到她们呢!为什么她们的身子骨还不如一些病怏怏的老人?

    老妇人哭得更伤心了,她嘴里嘟哝着什么,法利托鲁听不清楚。他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觉得像失去了一对重要的伙伴,以后,不会再有人等他讲完故事后跳上一段舞蹈,不会再有人要求他向修女讨女孩子喜欢的玩意,不会再有人需要他带回些美丽的花朵,装饰她们的屋子。

    他很难过,在父亲去世后,这是第二次让他尝到失去的滋味,本来,他就穷得不必担心会缺少什么,可是,他还是失去了重要的东西,然后,让某部分的记忆提前变得珍贵。

    “别难过,麦杰卡奶奶,她们在天堂里会过得幸福的。”

    他抱住老妇人颤抖的身体,心里又一次呐喊,天神是仁慈的吗?审判之神是公正的吗?不!他们只会剥夺本来就脆弱的生命,只会让苦难的人饱受更多的煎熬。不然,为什么阿达玛希斯的贵族们能成天花天酒地,而他们的子孙又一代代地秉承祖先的恶习?什么时候瘟疫惩罚过这些不知寒冬严酷的家伙们了?什么时候疾病折磨过这些奢侈的尊躯了?没有!瘟疫和疾病永远只对贫民伸出魔爪,而且总是冷酷无情地带走他们的生命!

    可是,他还必须忍受着这样的痛苦,忍受着随时会落下的眼泪,祈求生存,这就是贫民窟里唯一的意志!他不知道自己是可怜还是可悲,如果他是一个人,他会学习很多失去父母的孤儿,走出这片贫民窟,他想靠双手去创造自己的未来。但是他还有母亲,为了母亲,他只能苟且偷生。

    不出意外的话,孪生姐妹的葬礼会在圣伊希丝教堂举行,老牧师阿曼比会用他那一如既往沙哑得难听的声音为她们送行,他的声音平时在念圣经的时候还勉强可以接受,可是一旦念起悼词就像喉咙里卡了一颗核桃,不但含糊不清,还有怪异的咕噜声。也许认识埃雅和埃塔的人都会去参加葬礼,那样,圣伊希丝教堂不算宽敞的礼堂大厅会变得很拥挤,因为她们在贫民窟里很受欢迎。

    法利托鲁不准备留下来等待葬礼开始,人都死了,再多的追悼也无济于事,他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到福翁提斯坦救济所打杂,那是他养活母亲的资本。入冬以后,母亲的咳嗽更为频繁剧烈,他必须攒够钱为母亲请一位好大夫。而修女长答应,他每天在救济所打杂八个小时,就能领到一枚布罗,这样连续干上一个月就能请大夫为母亲看病了。

    他和平时一样,抄近道穿过一条肮脏的小路,然后走上宽敞的圣威尼蒙德大街,因为早上生了那样不幸的事,他没心情再去东张西望:看看杂货铺的那条老狗还在不在,看看面包店的掌柜今天穿了什么花衣服,看看魔法道具店里是不是依然走出各种打扮古怪的人,看看草药铺的小伙计是不是还是那样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偷懒……他走得比平常快好几倍,原来三十分钟的路只花了十几分钟就穿过玛利格莱大街,然后拐到弗克林顿街上。

    这里是他最喜欢的一条街道,路面不是很宽敞,不过也没什么马车经过,最重要的是贵族们很少喜欢走这条路,这里相对王都的其他地方民风比较朴实,所以连附近唯一的爆户卡德巴克那样无趣的人都会变成新闻。这条街上还有许多生意不怎么样的魔法商店,所以时常有身着法袍或魔法师打扮的人路过这,法利托鲁很喜欢看他们身上带的印有奇怪纹章的饰品,他们手里通常都拿着外形奇异的拐杖,有的看起来简直就像一根枯树枝。

    不过今天,这些情趣都荡然无存,他突然觉得这条街是那样冷清,白皑的雪覆盖在两旁参差不齐的房顶上,路边堆积起白色的栅栏,中间被踩花的雪地留下一条条车轮痕迹,法利托鲁看到自己的脚踩在之前的脚印上,于是加快步子,在寒冷的空气还没冰透身子前,赶紧躲进救济所温暖的房子里。

    这一天的活并不轻松,他要代替病假的布里克把堆在后院的柴都劈完才能走,为了能准时回家不让母亲担心,他很勤快地劈柴,尽管力气不大,要均匀地劈开柴火很费劲,不过他没有埋怨什么。救济所的修女们已经照顾他许多,他不能再对她们安排的活有所挑剔。

    今天,他的心情很糟糕,所以比平时安静了许多。以往,他会和修女们聊上几句,说说一路来的所见所闻,或者听修女们说说来救济所捐赠物品的那些人的事,有时还会有官差来这,不过通常都是检查救济所有没有非法私吞纳税品,或骚扰修女。因为救济所得到国王和大神官准许,可以不交纳各类杂税,只要交付一定的基本土地税就可以了,所以那些官差就找其他借口来频繁“光顾”,他们需要修女们知道,他们才是城市的治安管理员和守护者,是百姓应该尊敬的人物,而不是只会拿别人的东西去救济其他人的修女。他们也需要修女知道,不向他们殷情献媚的后果。法利托鲁时常在内心暗暗嘲笑这些狐假虎威的家伙,他们只会动动嘴皮子,真要抄家伙的话,又畏于支撑救济所的强大后盾大神官帕尔·韦恩而不敢动真格的。

    修女们很快现,法利托鲁比平时沉默了,昨天他还对修女们开玩笑呢。

    “小法尔(救济所的人都这么叫他),你今天有什么心事吗?”

    修女长莎林德曼注意到蹲在围墙边默默劈柴的男孩,她很愿意去关心一下这个表现反常的孩子,从他搭拉的脸庞她就看出,男孩有心事。

    她已经有六十多岁了,所以那嗓音听起来和圣伊希丝的牧师差不多沙哑,不过她的笑容很亲切,法利托鲁时常觉得她和母亲有一样的气质,她们都是善良温柔的人。

    法利托鲁不愿在修女长面前袒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他收敛起哀伤的表情,平静而礼貌地道:“我没什么事,莎林德曼大人。”

    “还说没事,你看,你只有在想心事的时候才会称呼我的名字,平常你都喊我修女长。”老修女耐心地以开导的口吻说,她的语调缓慢温和,像宁静和煦的风,轻轻地抚慰失落的心灵,“你的脸上明显写着有心事,而且,你不太擅长撒谎。”

    法利托鲁觉得自己无地自容,默默地垂下头,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两个重要的朋友离开了,所以……请原谅。”

    修女长注视着男孩苦闷的脸,这张脸平时都会带着阳光的微笑,因为长得俊俏,所以笑起来很讨人怜爱。但是现在,它只露出一张苦瓜样,修女长觉得就像在听自己的孩子诉苦一样,感到有些心疼。

    她把手放在男孩的膝盖上,温暖着他的手:“孩子,别难过,人生会经历很多,你就把它当作成长的代价吧。你失去了什么,还会从中得到什么的。”

    “我得到过什么吗?”法利托鲁心里有点不平衡,“我失去了很多,可是没有得到过相应的东西。”

    修女长慈祥地微笑着,在她的眼中,流露出美好的光芒:“会的,也许在以后会得到补偿。只要你坚信它,神恩不会抛弃受苦受难的人。”

    法利托鲁突然想起修女也是神学论者,同样侍奉着神明。他感到自己的苦并不能令修女长理解,而他也不需要太多的同情。

    “我时常会去圣伊希丝教堂祷告,我的朋友也是,可是神恩还是抛弃了她们。”他感到内心有一股压不住的怒火,它就快要迸出来了。

    修女长依旧耐心地开解他:“别这么想,你应该相信自己信仰的东西,不然,这个世界会变得很残酷,你会觉得没有可信的事物。——”她的话并没有说完,被一个神色慌张的修女打断了。

    那修女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面前,脸色很难看,又恐慌又紧张:“不好了,修女长!帝国骑士团的人来我们这了!他们竟然说我们窝藏罪犯!!”

    法利托鲁看着修女长和修女一起急匆匆地走进建筑物内,救济所那白色的建筑比往常看上去醒目,可能是因为周围有白雪修饰。他继续开始劈柴,可是心里有一丝不安,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就像有条虫子在心房里钻,在爬,难过得想找东西泄。

    他把这股劲泄在砍下去的斧头上,一刀又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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