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本姑娘不认这笔风流账!”
晚夜缠绵爱语言犹在耳,待天光大亮,吉祥姑娘穿戴整齐走出木屋,将昨夜许诺尽给推翻抛却,径自离去。
凤青楼独立木屋内,愕然良久。
回到凤府,吉祥与凤大当家相处还是先前模样,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待一月期满,赵北歌等人先来诘询吉祥心情,她道:“我没有喜欢上他,告诉他,要他遵守诺言,放我走!”
赵北歌等人愕异之后,恨恨道:“吉祥,你不能如此欺负一个爱你的人!”
“我几时欺负他了?我从没有求他爱我。”
“对,你没有求他,当初,柳持谦也没有求你爱他!”冥东风道。
南朝长喟,“吉祥你不知道么?你在柳持谦面前有多卑微,就在他面前有多残忍。”
“柳持谦已经登基称帝,你和他以前不可能,如今就是更不可能,你愿意为了那样一个人折腾自己,就随便你怎么折腾。”
大家纷纷话罢,又先后离去,每个人皆痛心疾首,显然失望至极。
吉祥掩面,颓然坐至地下。
她知道自己重伤了凤青楼。当她在那夜的翌晨对着喜意盈盈的他说出那句话后,眼睹着他眸内的喜意一滴滴流失开去,他困惑,他茫然,甚至有着孩童般的无措……那刻,她恨极了自己。
她若是清醒,若是理智,那一夜便不会发生。但发生了,她并不后悔。
可是,那一夜是一回事,嫁人为妻是一回事。
她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能够有足够的能力回报他的爱意,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好一个妻子。她的自信在柳持谦那里早已经化作齑粉泡沫,她无能为力,真的是无能为力。
凤青城,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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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姑娘,我不能眼看着你再这样伤我的兄弟,你走罢,我会设法给将他拖住,让他绝对不会有机会去找你。希望你离此越远越好,有生之年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凤州城。”
宇文氏找上吉祥,拿来了五百两银票,也送来了一匹马,以及逐客令。
由此,她离开了凤家。
赵北歌诸人皆是余怒未消,居然没有一个愿意陪她上路。
这就是众叛亲离罢。吉祥自嘲。
一路下来,十几日过去,果然清静,再没有一个人会趁她熟睡时分携她踏上归途,再没有一个人会用润泽通透的双眸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再没有一个人……
她只是一个人。
是夜,吉祥躺在一间民房的木床上,莫名哭着入睡。
第二天,她感觉嗓喉干涩,吐咽困难,犹硬撑着上马继续行程。但一日下来,到了晚间,她已是头重脚轻,浑身发冷,好不易到了一个小镇上,寻到一家客栈住下,已然发起了高烧。客栈的薄陋床被挡不住寒意来袭,浑浑噩噩,昏昏沉沉,时醒时睡,恶魇不断。
恍惚中,客房门开,有人走了进来。她以为是客栈那个面相和善的老板娘,伸出手,“请帮我……请个大夫……”
来者走了出去。
不知多久,她听到遥远如天边的脚步声,低语声,紧接着……
她便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是因为额上的凉意,一块冷巾搭在额上。
再次醒来,是因为嘴里的苦意,药汁顺喉流入腹中。
再次醒来……
真正的醒来,是在两日后。当看见坐在床边瞬也不瞬盯着她的那个男人时,她哇声大哭。
男人先一怔,见她越哭越恸,被那些泪搅得六神无主,惟能伸臂将她抱住。
“你哭什么呢?又怕我纠缠着你不放么?你放心,我追着你出来,只是想送你一程,待你病好了我便走,决计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她哭声更大,泪流更汹。
“难道你想让我现在便走?你病着……好,我去外面找一个可靠的妇人来照顾你,我走……”他站起的身子被两只小手死死抓住。“吉祥,你……”
“……不准走……我病着,你就走……好狠心……不准你走!”
他坐下,面上深沉无奈,“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你不要我了!”
他一手抹额,唇掀苦涩,“吉祥,始乱终弃的人,是我么?”
“我……”吉祥扯起他一只袖筒,擦去自己的鼻涕眼泪,凶巴巴瞪起大眼。“我现在想做大当家夫人了,行不行?”
“……你病没有好,是在胡言乱语?”
吉祥好想发火,但忆及自己的信用屡屡破产,委实难以取信于人,“你有没有带笔墨纸砚?我这就写婚书给你,我敢反悔,你就可以捉拿逃妻,让我无脸见人!”
“你说真的?”凤青楼此来,的确是为了送别,送别一个终不能爱上自己的姑娘,送别掉自己无疾而终的单恋。但谁知峰回路转,会有如此异变?
“淑女一言,驷马难追!”
“我去向老板借笔墨纸砚!”他掉头便走,不多时取了东西回来,伏案疾书,一式两页,先落上自己姓名,按了指印,放到吉祥面前。“你若反悔,尽可撕了它。”
吉祥轻嗤一声,落大字盖指印一蹴而就。
他又一次掉头出去,回来时交一页婚书置她面前,“我请这店里的老板和老板娘皆落了名,为我们作证。按我朝婚律,这份婚书已然生效,你再敢逃,就是真的逃妻。”
“有大当家夫人做,我才不会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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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怪!
一二再,再二三的事实佐证,吉祥的话,两根腿的马都能追上。
她在凤州城安安分分住了三年,就在大家认为她已然安然做她的凤大当家夫人时,她又走了,且这次抛下的,不止凤大当家。
但吉祥认为自己这一次逃,不是逃,是断,且断得有理。
凤大当家侄儿凤翱对吉祥这个婶母由来不满,不明白自己人中之龙的叔叔为何非这样一个女人不娶。成年之后,亦未打消了这层想法,反将之落实于行动。以少当家之名,将凤州城所有待字闺中的出色女儿家请进府里,为叔叔选妻,并对吉祥道:“你不必担心,就算二叔找了门当户对才貌相配的正室夫人,你还可以留在府里,凤府不会少了你这碗饭吃。”
时下,宇文氏不在府内,凤青城忙于事务,吉祥初时也只认为这是一出凤翱的恶作剧,不想选来选去,当真选了一位容貌才情皆属上乘的佳人出来,且佳人之父是一位曾在朝中位居两品大官的当地要绅。
凤青城归来,纵然斥责侄儿胡闹,也不好对那位佳人重言相责,遂温言解释原由,希望佳人自动求去。岂知佳人有云:“凤大当家曾在半年前至寒舍与家父小叙,小女子兹那时便对凤大家一见倾心,思慕甚深。听闻贵府为大当家选妻之讯,窃以为是天怜吾心。小女子知大当家已有一位红颜知己,小女子愿与这位姐姐相亲相爱,共效娥皇女英。”
其时,吉祥就站在屏风后窃听,待佳人那段话落,她支着耳朵,亟待知道凤青城要如何答付。
就在这个时候,宇文氏回府,了解过前后因由,向小叔道:“女儿家的名节大于天,人家好端端的女儿家进到咱们府里,凤家断没有亏待人家的道理。让这位姑娘留下罢,婚礼先筹备着,筹备妥当了,找个黄道吉日,便娶人进府。”
“……是。”
他竟然回答是“是”?!
吉祥脚抬起,手举起,但都未落下,面色苍白地呆立半晌,放过了那道无辜的屏风,回回到寝处。
奶娘抱来了满月甫过的女儿,看着女儿像极了其父的小眉小眼和娇生惯生的鲜嫩皮肉,她推翻了心中打算。
“你抱着绢绢去午睡罢。你们也下去,我不叫,都不必过来。”
打发了奶娘和两名小婢,她包扎了几件衣裳,取了几根首饰和一些碎银子,由后门牵马出府,胡同里匆匆换了上一套粗布衣履,翻身上门,纵疆疾去。
此时,她无心留恋江湖,直接返回村中。
樊隐岳问她:“你认为凤青楼当真会再娶?”
“未必。”
“那你为何连问他一声也不问?”
“我留在那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了我不娶。”
“你怕承担这个罪名?”
“……不知道。”她摇头。“我更怕得,是他真娶,届时,我定然会死在那里。”
“你爱他?”
吉祥垂首。不爱他,又怎会留下?怎么会为他生娃娃?她已经死过一回,不想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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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一个找吉祥的男人先找到了赵北歌的面馆,随他找进村里来。
“二婶,您回去罢。是我错了,是我混蛋,您别跟我一般见识,随我回去罢。二叔成天想您,想得形销骨立,您不疼我,总要疼二叔,快回去罢!”
吉祥抱着胖丫头,从东躲到西,从南钻到北,躲不过的时候就喊一声:“滚!”
结果,凤翱无功而返。
兹此,村里人皆盼着正主找上门来,演一出破镜重圆。
吉祥又何尝不想?
但一年,两年,三年……数年过去,凤家的人再也没有露面。吉祥似乎明白:他放弃了,在她又一次失信食言之后,他终于放弃了她。
“后悔么?”樊隐岳问。
“……不知道。”
“自从柳持谦后,吉祥再不相信自己能够被人喜欢珍惜了是么?”
“樊姐姐为什么要这么说?”
“若不然,你为什么一再逃开那个如此爱你的男人?你因为不相信自己值得爱,所以稍有风吹草动,便拔脚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面对。那个男人真可怜,居然替素不相识的柳持谦还债……或许因为柳持谦是一国之君,他就算尽忠了。”
“……不要这么说他!”
“说谁?柳持谦?还是凤青城?”
“我只关心我的丈夫!”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能拿出柳持谦时一半的勇气去找他?”
“樊姐姐可以么?如果峙叔叔一气离开了村子,你会去找他?”
“他不会生气。我们经历过恁多事方有今日的平静,用来珍惜和相爱犹显不够,怎可能用来生气?”
“樊姐姐后悔过么?如果当初您留在村子里不出去,就没有那些事,您后悔过么?”
“在以为先生死去时,我后悔过。但细细想来,这就是樊隐岳,我势必要走出去,势必要踏上那条路,如果没有那时,我和先生未必会有今日。”
“经历困苦时,后悔过么?”
“在走上那条路之初,我便想到了所有可能遇到的。我所做的事,桩桩都与道德相悖,为此付出任何代价都不为过。现在能与先生相守,是我最甜美的收获。”
“……被那只疯狗咬中时,后悔过么?”
樊隐岳哂笑,“你都说是一只疯狗了,一只疯狗又怎么可能影响得了我?”
“唉。”吉祥抱头。“我还是不能像樊姐姐,不能如此无畏无惧。”
“你不去像,你只须像你自己,像最初的吉祥。”
“……对,我去找他!”不知是醍醐灌顶,还是早有决定有胸,吉祥匆匆规置了行囊,踏出村子。
然而,没有人会永远等在原处。
她回到凤州城,便听说凤府人尽去游落凤湖,她赶到凤湖,立在湖畔游人群中,远远见得游舫上,那个男人身边立在船头,身畔伴着的便是那位千挑万选的佳人,两人中间是一个粉雕雪砌的娃儿,她的女儿。
是她回来得来晚,还是男人易情得太快?她甚至连上前骂一声“负心人”的资格都没有,是她屡屡伤他,屡屡弃他而去。他有权力疲惫,有权力被人来爱。
她将那对父女的笑脸镌在心底,茫茫然转回身,顺着人流,放纵脚步。
回村子罢,回村子,我还有一个村子……她如是催促着自己,无奈操动不起双足,走着,笑着,泪着……“”
“吉祥?!”在她即将迈进一眼枯井之际,一道跟了她许久,观察了她许久的人影把她拉住。“你要寻短?”
“……呃?”她如梦初醒,向身后人施礼。“多谢救命之恩。”
“你是当真要寻短么?”
“怎么会……”她倏然扬首。“……你?!”
她从来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张脸,这双眼。震愕有之,失措有之,惶乱有之,不可抗拒的喜悦亦有之……
所有的有之之后,便是极度平静。
“……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视察南疆防务。”
对啊,她怎忘了?她扫了扫周围,有十数名目光精矍的精壮汉子布在方圆一丈开外,若有若无地将一些游人拦截在外。皇帝呢,脚下土地的王者,芸芸众生的主宰,他总归得到了他要想的。
“……当皇帝的日子好玩么?”
他笑。有多久没有人以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过话了?“好不好玩,见仁见智。”
“那我祝你仁智双全。”
“这么圆巧的话,不似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原来这就是圆巧了么?”吉祥恍然大悟。
“哈哈哈……”他大笑。
有这么好笑么?吉祥拧眉不解。
突然间,他拉起她,提身跃起,落到了右侧不远处的一栋石楼内,两人凭窗而立。“方才,我就是在这里发现了你,还以为又是幻视。”
又?“当皇帝很辛苦么?”
“哦?”
“你说‘以为又是幻视’,看来你经常看花了眼,年纪轻轻便已经累出了眼病,小心调养呐。”
他眼眸微沉,笑容渐敛,“我的眼神还好,许是心出了些问题。”
“心是五脏之首,更不能轻忽。”
他苦笑,“多谢吉祥大夫医嘱。”
吉祥颇有些得意,“我不是大夫,但与大夫们相处久了,难免有些大夫习性。”
“……过得如何?”他问。
“很好。”
“很好?”
“嗯,很好。”她点着圆圆下颌。
“既然很好,方才为什么会魂不守舍?如果不是我拉着你,你便掉进那眼枯井里了。”
“我……”她涩笑。“我和我家相公吵架了。”
他呼吸一窒,“你家相公……”
她埋首,难过得又想垂泪,“我先前一气之下把孩子扔给了他离家出走,现在他气我太任性,不理我了。”
相公?孩子?原来,被岁月改变的不止是自己。“是谁……这么有福气娶了你?”
“姓凤,名青城,就是这风州城的人。”她坦言相告。
“凤青城,我听说过了,来到凤州城,便听说过了,是个很有名望的人。”他道。
“我要走了,再去找他,如果他还不理我,我就再次离家出走。”吉祥当窗跳落,回眸一笑,挥了挥手。至此,她挥断了那些前尘往事。
他叫来身后侍卫,耳语几句。而后,侍卫离去,他久立不动。半个时辰后,侍卫归来,禀道:“那位姑娘的确是进了凤府,奴才也打听了,凤府的当家夫人名为吉祥,三年前得女,叫……”
“……够了!”
他开始在心底笑,笑自己在适才刹那的天真。适才刹那,他想到了什么?想到了上苍成全,将她送到他眼前,想到了残缺的梦……岂知,有些梦,注定残缺,注定难圆。到头来,这场偶然相逢,不过是上苍的残酷点醒,残酷到他只能以笑应对,以笑打发,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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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从后门进了凤府,到了自己住过的寝处,她不记得是否还是昔时样儿,每一处走过摸过碰过,爱不释手。闻得有人声步声渐近,她由窗翻出,原路出府,向永远为自己敞开的村子行去。
谁知村子里等待她的,竟然有一张怒火冲天的脸。
“我来捉拿逃妻,是你自己认错,还是我刑讯逼供?”凤青城抱着女儿,瞪着她,儒雅书生化身过江猛龙,令人畏避三舍。
吉祥虽又惊又喜,犹矜持万分,“你不是和那位佳人已经成就好事,还来做什么?”
凤青城切齿,“问得好,我如果成就了好事,还来做什么?”
“那我看你和人家眉来眼去,郎有情妾有意……”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和她眉眼去郎情妾意?”
“湖……”她的确没见他们有如何标傍男女情事的热情举止,但也说不定两个人都因是含蓄害羞的类型,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太过,何况,站得那样近还一起去逗她的女儿,就算得体了么?
“她的确到今日还住在凤府,的确还想做大当家夫人,我屡劝无果,便将大当家之位传给了翱儿,至于翱儿想不想她做他的大当家夫人,我无意过问。”
“你何时传位?”
“三月初三晚。”
“三月初三, 不就是……”她回凤州城的日子?当晚便传了当家位子?
“不就是什么?”
“嘿,没什么,没什么……”若让这男人晓得她曾经回到凤州城又悄无声息地撤退了,会更火大的罢?“啊,绢绢都长这么大了,来,让娘抱抱!”
“不……哇……”小女娃竭力挣脱着这个陌生怀抱,哭声直达天听。
吉祥万分尴尬。
“活该,这是你抛夫弃女的下场!”男人抛却书生仪态,恶狠狠道。
“嘿,还好,还好……”
突然,五岁的胖小子蹿出,抢了哭得可怜的女娃便走。
“恺儿,你抢绢绢做什么?”
“恺儿喜欢她,恺儿要她做恺儿的小娘子!”
劝君莫贪山河远,劝君惜取如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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