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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泽
城东的静思阁装潢的并不见得多富丽堂皇。甚至连门厅也不如锦绣织的大,但方静好走进去的时候,却不由得有些难过。
曾几何时,她也在锦绣织看到过如今这般的情景,熙熙攘攘、客似云来,她今天换了一身普通农妇的装扮,头上包着蓝白印花的布巾,摘下了所有的首饰,素面朝天,混在那些姑娘媳妇当中,慢慢地看着。
若说静思阁的染色质量,并不比锦绣织好,甚至在色彩方面还查了一些,但她随意问了一个伙计一匹云青色布料的价格,吓了一跳,居然只是锦绣织的一半而已。
布料的成本,加上染料、人工费其他的一些开销,粗粗估摸下来,竟是只回了个本而已,甚至,连回本都有些困难。
谁愿意做蚀本的生意?或者说。谁做生意不是为了赚钱?静思阁仿佛就是,这家横空冒出来的布坊,让她心里说不出的疑惑。
特别是她在看到那些挂出来的成衣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不得不说,裁缝师傅好手艺!头先那位姑娘没有吹牛,比起方春来来,这位师傅的手艺也是丝毫不逊色。
虽然她对方春来并无好感,但却一直觉得他的手艺就算是到了前世,也是令人称奇的,而如今,柳眉镇居然又出了如此的人物。
她望着那些成衣许久,找到一个伙计道:“师傅,我看中了那匹茉莉黄的缎子,想做件夹袄,可心里头又想不好款式,可否让我见见这里裁缝师傅,我想与他商量商量。”
那伙计看了她一眼,恭敬道:“您等等,我去问问。”
她点点头,见那伙计掀起门帘进去,那一刹那,隐约可见里头有一个人影,仿佛是个年轻的男子,只是背对着她,只是一晃而过,所以看的并不十分真切。
不出片刻,门帘又掀起来。那人影已不见了踪影,那伙计出来道:“大师傅说请太太内堂里稍坐片刻,他收拾收拾便来。”
方静好随着那伙计走进内堂,内堂陈设简单,只一张桌椅而已,这样的陈设,让她突然冒出了一种感觉,像是到了某间出租房,随时会搬走一般。
不一会,门外进来一位青衫男子,看着俊朗文雅,仿佛是适才在内堂的那个身影,又仿佛不是,他自称便是这静思阁的裁缝大师傅:“免贵姓李。”
“李师傅。”方静好微微一笑,“我想做身夹袄,却不知做什么款式的好。”
李师傅淡淡一笑,道:“北方的天气寒气颇重,故此料子都用的厚重,江南四季如春,哪怕是到了冬天也不如北方寒燥,太太不妨试试我们店铺的云丝棉。之前在苏州一带很是流行,质地轻软、华而不俗,很衬太太的肤色。”
一番话,滴水不漏,很有生意人的模样。说话也是一口的南方口音。
方静好挑挑眉:“哦,是吗?大师傅哪里人?对苏州竟也是很了解呢。”
“小的与掌柜的都是苏州袁甫村人士,掌柜的本在苏州城里做些小买卖,几个月前投奔亲戚,才一道来了柳眉。”
方静好点点头,光听这番话,也听不出什么端倪来,总之就是正正经经做买卖的人家。她又与他闲扯了一会,对于服饰的搭配与裁剪,她前世学过,这位大师傅也是说的头头是道。她再也说不出什么,便道:“听了李师傅的话,我心里总算有些谱了,再去厅里看看花样。”
正要起身告辞,这时,刚才那伙计端了两碗茶进来。
李师傅长袖下的手露出来,握起茶碗道:“太太不妨喝碗茶再去。”
他端茶的时候,手心露出隐约的细茧,方静好眉心不易察觉地蹙了蹙,才微微一笑:“不了,就告辞了。”
她走出去,又在厅里看了一会才离开。
待她走后,内堂的门帘掀起,又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华贵的长衫。俊朗的面容,只是在阴暗处,那脸色微微泛着青白色,使得原本姣好的面容显出几分阴沉。
“大少爷!”那位李师傅立刻上前道,“属下办事不利,没有留住方小姐">。”
说话间,却俨然已是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而神色恭敬严明,眼神犀利,丝毫不见了方才淡雅的模样。
那人笑笑道:“不要紧,以后有的是机会……李广,你的那些话倒也说得顺溜。”
却是一口利索的南方口音。
那李广道:“大少爷教的,属下一直铭记在心。”
那人眼中似是一团火,望着方静好离去的方向喃喃:“静好,很快,我们就会见面了……”
李广皱皱眉,忍不住道:“大少爷,总督何时来南方?”
“快了……就这几日。”那人眉宇间微微一定,颇有些不耐地道,“解决了成子旺那厮,部分军队便会南下,李广,到时候父亲大人的名讳是不是应该改一改?”
李广也是踌躅满志:压低声音道。“只要南方一统一,总督便该改成为大总统了。”
“哈哈哈哈。”那人愉快地笑了。
“只是……”李广眉心微微一蹙道,“属下认为这段非常时期,大少爷应该已统一大任为重……”
“李广!”那人脸色沉下来,无比阴郁,“你要教我怎么做?”
“属下不敢!”李广立刻道,“属下这就去准备迎接总督的事宜。”
“去吧。”那人挥挥手。
待李广消失后,他阴沉道:“哼,现在我已不同往日了,过不了多久,整个天下都为我所有。静好、静好,你怎么会不是我的?你必须是我的!”
此刻,方静好忽然打了个寒战。她想,十月的天真的是有些凉了。路过后院的时候,她顿了顿,走了进去。
胡氏坐在窗前剪着一朵红色的窗花。目光专注,仿佛再也没有旁的事可以引起她的注意。
“二嫂。”她出声道。
胡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方静好与胡氏之间,形成了一种颇为奇怪的感觉,胡氏对她已不如当初那般了,而她对胡氏,因为桃心的死带来的恨意,也似乎渐渐淡了。
她笑笑道:“家里的事,二嫂也应该有所耳闻了吧?少字”
胡氏继续低着头,剪着窗花:“盛极而衰、否极泰来,你看那些枝头上的桂花,秋天的时候那么香,到了冬天,就只剩光丫丫了。就连我手上的这朵花,一不小心便也剪烂了,世上没有什么是长久的。”
方静好怔了怔,喃喃道:“是啊……二嫂,原来你还会剪窗花。”
胡氏笑笑,目光中掠过一丝讽刺:“这是方春来教我的。那个时候,我缠着他让他教我用缝纫机,教我裁剪衣裳,他就说,他小时候的手艺就是从剪窗花开始的,他娘喜欢在窗下剪窗花、绣花。”
这个时候胡氏提到方春来,方静好显然一愕,听到胡氏的话,她不觉想,方春来的娘,不就是她的娘么?那个叫木棉的女子。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答话,忽然想到什么。轻声道:“城东新开了一家布坊,里头有位大师傅,他的手艺,也不比方春来差。”
胡氏握着剪子的手仿佛顿了顿,然后笑道:“方春来最厉害的不是那双裁剪的手,而是哄女人开心的嘴。”
方静好无语,胡氏突然抬起头望着她道:“我原以为,我恨你是因为方春来,到现在才发现不是的,我恨你,是因为妒忌,妒忌你,明明跟我一样,被关在一个笼子里,却有人肯带你走,韩少爷也是,方春来也是,他们一心想带你走,可是,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走?容家快不行了,你怎么不走?”
方静好怔怔的,半响才道:“无论你相不相信,我对方春来,只有兄妹的情意,至于韩澈,已经过去了,现在,我是容家的媳妇,是少白的妻子,这个时候,我为什么要走?我怎么能走?”
胡氏望着她,很久很久,道:“少白还没有消息吗?”。
听到容少白,方静好心里又泛起酸涩,却仍是道:“我相信他很快会回来的。”
胡氏点点头:“是啊,知道有一个一心一意对他的女子在等她,他怎么会不回来?少白,是幸运的。”
“二嫂……”方静好忽然道,“你爱过二哥吗?”。
她不知道怎么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只觉得胡氏的眉宇间已没有往日的怨艾,反而清明了许多。
胡氏道:“爱过。用你的那句话,无论你相不相信,我是爱过的,因为爱过,所以心里的怨恨更多,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可现在,我已明白,万事终有注定,不能强求,像我对容少澜,容少澜对秀杏,我对方春来,方春来对你……”
“二嫂,你觉得秀杏对二哥……”
“有时女人的直觉很准,秀杏对少澜,也许有感激,却并没有爱,她心里的应该是另外一个人……”胡氏望住她道,“我不知道秀杏为何要跟了少澜,少澜是个好男人,不会强求别人,何况是自己心爱的女子?这其中有多少纠结,我不知道,可是,静好,容家变成这样,我觉得,不是一朝一夕的,我一直在旁看着,有些话,我没有证据,也不能说,但,你切莫太相信别人,哪怕是你觉得最信任的人。”
胡氏的眼中竟是含着深深的关切,让方静好凝住了。
她愣了片刻,忽然道:“二嫂,有句话,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来问你,我哥哥……方春来,手心有茧吗?”。
胡氏愣了一下,仿佛诧异她居然不知道,但仍是道:“当然有,做裁缝的,手心哪会没有茧?握着剪子长了,自然而来便有了,裁缝的茧,都是在虎口处。”
她点点头。
其实她是了解的,前世自己也握过剪子,裁过衣服,只是上了几堂课而已,虎口那里便有些酸涩。何况是做了那么多年裁缝师傅的?
刚才在静思阁的那位李师傅,也有茧。只是,不在虎口处,却在食指下方。
不像是握剪子。
一阵风吹过,她觉得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静思阁的价格低了那么多,简直已不是一种良性竞争,这样的事,又是初来乍到的普通商人而已,已破坏了商业协会的规矩,平展鹏怎么会不管?
第二天,她没有去找平琬瑞,直接去了平府。她想找平展鹏。
然而,平展鹏却不在。府里的人说,平会长出了远门,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不知道平展鹏是真的出了远门,还是因为何家的事,没心情见客,仰或是,故意不想见她?
她回到府中,齐叔来找她,说起城东新开的那家布坊的事。
“老奴查过了,那家的价格低的实在离谱。”
“齐叔。”她顿了顿道,“你是容家的老伙计了,你知不知道,容家与谁结了仇怨的?”
齐叔想了半响,摇摇头:“做生意的做大了,难免有同行眼红,但锦绣织一向恪守商业协会的规矩,光明磊落,并不至于得罪人。”
“静思阁的价格那么低,平展鹏又不见人影,难道他是因为何家的事为心思处理这些事?”
“此事着实奇怪,要说平会长没心思处理,商业协会的人也不会袖手旁观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们与商业协会的人早已私下有了协议,可又有谁能有这样的背景本事?”
是啊,谁有这样的背景呢?能与商业协会的人协议,能让商业协会坏了规矩也视而不见,就算是现在江南的巡捕房,对商业协会的事,也是管不过来的。
她陷入沉思,一个下人匆匆而来,神色慌张:“齐叔,齐叔!”
“什么事?”
“作坊的那些伙计正闹事呢!说不给月钱,就罢工!还有那些绣房的绣娘,竟也要见您,说要回老家呢,幸好韩少爷说服了他们,韩少爷真是厉害,只说了几句话,他们便不响了。”
齐叔不觉叹息道:“唉,要是韩少爷是当家就好了,还有什么难关过不过?”说完,他自觉失言,连忙道:“老奴去算算账。”
方静好站了许久,想起汪掌柜的建议,想起齐叔刚才的话。
韩澈若是容家的当家,便不会发生那么多事了吧?少字首先几位掌柜都是心服口服,其次,他本就是做生意的料,最重要的,他人缘极好。
韩澈在锦绣织这些年,锦绣织的生意是越来越好,规模越来越大,而容少白刚上任便……除了上一次韩澈所说的,容少白还没有一点儿消息。
其实,她并不在乎谁是当家,若对容家好,韩澈做也是一样的,她相信韩澈有能力把容家的基业传承下去。
只是,他终究只是个外姓人,怎么可能?巡捕房的人本是最有可能找到线索的,但马探长不肯帮忙,也许是因为容紫嫣的事吧?少字
就这么过了几天,铺子里的存货因为韩澈的关系,卖出去了一些,都是他原来生意上的朋友,得来的钱,勉强可以维持最低的开支,那些伙计听了韩澈的话,也算安分了下来,没有再闹事。
但月钱拖欠着总是不行,铺子为了声誉开着,却不开工,这样下去,多开一天,便是多损失一天。方静好想了一夜,把家里所有人召集在大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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