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男人,他捡了只幼兽。
这只幼兽有着稀世的美貌。但同时,又极其蠢笨。
无知、暴力,到了令人发笑的地步。
但是,她会坚决服从别人的命令,是世上难得的珍稀幼兽。
毛皮是金色的。眼眸则是澄澈的蓝色。
这只幼兽虽然不能发出啼叫,但打扮一下应该就能卖个好价钱。
男人捡到的,就是这样一只幼兽。
男人和幼兽的邂逅乃是不幸命运的馈赠,不知有多少人成为了兽牙之下的牺牲品。她总是跟在男人的身后。
这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可怖的幼兽。得赶紧找个地方处理掉。
但是男人又想到,这只幼兽,应该可以在战场上派上用场。
男人在国防部队工作。军衔是海军大佐。
凶猛的幼兽适合做看家狗。既然她是一只孤独的幼兽,那么她在何处殒命都不会有人在意的。
对于男人来说,虽然这只幼兽并不是他满意的搭档,但能利用的东西他都来者不拒。
该抛弃时若是将其留下,未来会产生很大的变化吧。
「……衬衫。不,不是。是衬衫。」
莱顿沙夫特里希,首都莱登被拂晓和煦的晨光温柔地笼罩着。现在正是九重葛花瓣飞舞散落的时节。一个晴朗的早晨。
像是天使架设的梯子一般,晨曦从云彩的缝隙照到街上,显得神圣庄严。
对于叫做「今天」的这个日子,对于叫做「人生」的漫长光阴,这照在街上的荡涤心灵的光芒,给人们带来了些许的希望。在这美好的一天,莱顿沙夫特里希海军省,附近的一栋在建宿舍中,一个男人却陷在与外面景色正相反的阴沉的心境中。
虽然男人应该才睡醒不几分钟,但已经相当焦躁不安。
并非注视着从窗子溢出的阳光,也并非对随风晃动的窗帘影子的优美舞蹈抱有兴趣。男人所注视的,仅仅是自己的幼兽。
「我都说是衬衫了。你不是故意的吧?」
男人是特权阶级的持有者。
改建之后,在分配到的单人房间里,使用者可以最大限度地度过舒适的生活。倘若不是持有相应身份的人士,是做不到这样的。
但他很反感拥有自己的家这件事。
「回家」,他连家庭这一最小单位的国家都要回避。
「衬衫」
「是衬衫。衬衫!」
「衬衫」
「不对,还是不对。听好了,我再说一遍。」
发出的声音,低沉,有磁性,外加,不高兴。
如同在夜色墨水中混入了一条蓝色的黑长发,如丝绸般柔顺。
那精致细腻的面容,若是走在街上,大概会引来不少女性的注目吧。
那与生俱来的高雅气质,只要看一眼便会为之心动。
拥有如此美貌的男人,迪特弗利德·布甘比利亚,对于眼前这名连衬衫是什么都不明白的少女,十分焦躁。
莱顿沙夫特里希海军,别扭地穿着女性士官制服的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几岁。对着这样的一个孩子怒形于色的他也可以说是很不成熟了。迪特弗利德抓住她那比自己的小得多的手,让她握住白色的衬衫。
「衬衫」
一边瞪着她,一边告诉她。
少女像是终于明白了发音一样,嘴唇慢慢动起来。
「……」
被瞪着的少女与让自己握着衬衫的□□着上半身的主人,交换眼神。
大大的眼眸,像是为了学习什么似的,睁得更大了。
迪特弗利德极力压制住自己想要怒吼的冲动,并以这种状态度过了一段沉默的时间。
终于,少女点了点头。
安下心来,又有些泄气,两种情绪交织在心头。
「对。我要的是衬衫。」
「……这个是,衬衫。」
「把衬衫给我吧?」
「大佐,是,衬衫」
「啊啊,对的对的。把它给我。你可真是只麻烦的杂种狗啊。」
「是,衬衫。」
「已经够了。」
「大佐,是,衬衫。」
「我说已经够了!」
他正在进行的是对少女的教育。
这名少女没上过学,连「衬衫」这个词也说不好。
迪特弗利德由于某种原因捡来的这个孤儿,不太会说话。
恐怕在被迪特弗利德捡回来之前,少女曾经也被别人驱使过吧。
与其说她是个人,不如说她是只幼兽。
若问她能做什么,那么她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按照主人的命令去杀人。
只能做到这些的少女,不过是只幼兽。
迪特弗利德让少女住在莱顿沙夫特里希海军军舰上,把她当做一旦发生海战能立即投入战斗的士兵来利用。
少女拿出了非常出色的战绩,这便是把她留在身边的理由。她看起来只是一个孩子,很容易使敌人麻痹大意。乘坐小舟接近敌舰后,敌人会以为她是难民而让她上船。上船后,少女便会闹事,把船上弄得一片混乱,己方舰队便趁乱发动攻击。这种艰巨的任务少女已经完成了很多次。对于少女来说,让她干这种事情是非人道的。
迪特弗利德也明白这一点。但依然让她去干。让她干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以为少女很快会死掉,但每当他去确认尸体时,往往会发现只有少女一个人活着。
即使想要杀死她,她也不会死。
但另一方面,敌舰却被击溃了。
现在海军军人们都叫她『莱顿沙夫特里希的水之精灵』。
既然杀不了她,那就只能爱惜她。
虽然初次见面的时候,迪特弗利德十分憎恨这名杀了自己部下的少女,但现在迪特弗利德心里已经放下了那时的事,对她转变了态度,也另做了打算。
于是,为了驱使她,作为主人,迪特弗利德教她说话。
两人一开始连相互理解都有障碍。迪特弗利德也没有多少教育者的才能。他能登上海军大佐的位子,完全是根据他个人的战绩来评判的。他虽然很擅长安排指挥部下,但像这样一对一地指导一个孩子还是难以应付的。
「接下来,鞋。给我穿鞋。」
「……xi……」
「鞋。看我的嘴型。」
「……我、在看。」
「鞋。来,试着说一下。」
「xi、e」
「说五遍。鞋,鞋,鞋,鞋,鞋。」
「鞋鞋鞋鞋鞋。」
「行了。把鞋给我穿上吧。」
「大佐,鞋,鞋,鞋,鞋,鞋。」
「……」
很明显,他应付不了。
「……大佐」
「蠢货……」
「蠢、货。」
「喂,别对着我说啊。」
「蠢、货、是什么?」
迪特弗利德之前一直坐在床上,现在他想躺下接着睡。
于是,他失望地低着头,躺了下去。
要是有了解他的人看到这幅光景,应该会感到觉他已经是很耐心地在教了。
原本,迪特弗利德自居是无所不能的男人,他对做不到这一点的人态度很冷淡。
那样的一个男人正在尝试教育一个不会说话的孤儿。
可以说,他已经非常努力了。
「……大佐,早上了。」
「我知道……我不是在睡觉。我这是对你这家伙太绝望了。」
「请问对『你这家伙』有什么命令吗?」
「……我说啊,我是叫你『你这家伙』,但那不是你的名字啊。」
「没有的话,『你这家伙』就继续待命了。」
待命或是命令,其实能够理解这两种话就够了。对于少女来说,现在去学习日常生活用语已经晚了。很显然,学习这种事情,有兴趣同没有兴趣相比,成果是大相径庭的。
这只幼兽少女其实并不需要会说话。
「……」
尽管如此,迪特弗利德还是决定教她。凡是已经决定了要去做的事情,迪特弗利德从不会打退堂鼓。因为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不过,教少女说话这件事,他并不觉得是自己必须做的。
——至少,得让幼兽进化成看家狗。不然,这家伙和我都不会好过。
迪特弗利德已经很努力了。对于他来说,在这件事上付出这么多努力已经是破例的了。
「……已经够了。我要梳头,把梳子给我。」
少女记得『梳子』这个词,很快就从房间配备的梳妆台处取来了梳子,递给迪特弗利德。
他慵懒地从床上爬起,慢悠悠地梳理着黑色长发。少女用她那宝石般的双眼注视着这一情景。
用纤长的手指灵巧地将头发变成辫子,用发带绑好,就完成了。迪特弗利德拍了拍床铺,指示少女坐在自己旁边。
「模仿我刚才的动作。只要你穿着制服,就是我的部下。所以你也要有好的仪容仪表。」
「……」
少女接过梳子,按照同样的方式开始梳头。虽然最近发质有所改善,但营养失衡已经给少女的头发带来了损伤,使得发梢很容易缠在一起。少女想要强行梳过去,迪特弗利德伸手阻止了她。
「不行……住手。头发不能这么梳……为什么我每天都得给你编头发啊……今天一定要让你把头发剪了。」
迪特弗利德一边说着,一边帮少女把缠在一起的发梢细心地解开。
少女盯着看。她的侧脸和平时面无表情的样子有些许不同,但迪特弗利德并没有注意到。
「大佐。」
「什么事?」
「『你这家伙』也来给大佐的头发梳一下吗?」
「不,不用了。把背后交给你感觉很别扭……」
「……」
不知少女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像是在忍耐什么一样闭上了眼睛。
「是……」
迪特弗利德由于要完成舰队的补给和修缮工作而登上了岸。军舰停泊预定时间最长为五日。在此期间,乘务员全部休假。大部分的部下到莱登的街上去游玩。而家住在附近的则回到了家乡同家人团聚,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这段假期。
迪特弗利德今天也终于有了能够自由利用的时间。各种各样的问候需要传达,各种各样的报告书需要提交,诸如此类的事情已经花了他好几天时间。必须要去购置的东西,在他的脑子里列出了长长的清单。总算留出了能够悠闲购物的时间。
「喂,要走了。」
「是,大佐。」
迪特弗利德基本上是一直把少女带在身边。
虽然让她在某个地方待命也可以,但一个女人要是处在一群粗俗的男人当中,很有可能会引发事件。这并不是担心她,而是担心那些想对少女下手而被反击的人。在战时,要极力避免人员的无谓损失,迪特弗利德如此判断。为了防止少女削减自己的部下,只能由他自己来看管。
但这也有好处。少女的攻击力和危险感知能力都出类拔萃,十分适合执行护卫任务。随着职位的晋升,把护卫和侍从带在身边是很正常的。而如今只带着少女一个人就够了。
——一个人也算多,为了让其他部下休息,牺牲这家伙一个人也是可以的吧。
阳光之下,迪特弗利德看着自己身后奋力挪动脚步跟上自己的少女,如此想到。
「嗜好品之类的买完了……接下来是衣服……喂,这边跟上。」
「大佐对街上很了解呢。」
「是啊。我对街上很了解哦。」
少女时不时冒出一些奇怪的措辞,迪特弗利德就随便应答一下。
就像迪特弗利德说的那样,莱登正是他的故乡。
他本来也是可以回自己家的。
「这条街,真不知道我是喜欢它还是讨厌它啊」
从他不想回家这一点,大概可以推知他的家庭状况是什么样子的了。
「……」
「估计你并不了解这条街好在哪里吧。」
「这条街,我不怎么了解。」
「这条街上有着漂亮的建筑,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充满活力。倘若除去感情因素,莱登确实是个好地方。」
「……我没有感情。那么对我来说这里很美丽。」
「这不是一回事。」
「……好复杂。」
「因为你不属于人类啊,你不懂得人类的道理。」
「……是。」
迪特弗利德说完会令少女受伤的台词后,确认了一下少女的表情,然而发现她仍然是面无表情的状态。
「……你啊。」
但是,少女的声音低了一些,这点迪特弗利德听了出来。
「你不想从我这里逃跑吗?」
迪特弗利德停下脚步,俯视着少女,充满压迫感,低声问道。
少女大大的眼眸边上金线般的睫毛,像是蝴蝶拍打翅膀一样扇动着。看起来非常吃惊。
「我们现在不在海上,也不在军舰上。如果你在这里逃跑,我是追不上你的。说到底,就算你逃跑我也不想追。所以说,你想跑就跑吧。」
这种问法,在旁人听来,像是在试探少女。
事实上,或许真的是在试探。
人,有的时候,会做出一些蠢事。
迪特弗利德自己绝对不会承认,在亲手养育这只随从自己的幼兽的过程中,对某件事物的渴望渐渐清晰起来。
这段回忆难以用词语来概括。
如果是别人的话,肯定会坦然地说出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迪特弗利德不一样。
这个男人极其复杂,但又很深情,同时也有着残酷的一面。
「从迪特弗利德大佐这里,逃跑之后,该怎么办呢?」
就像这名少女一样,迪特弗利德心中也有某个地方是损坏的。
「……」
对于少女来说,这个提问是毫无意义的。
「如果不能为大佐所用的话,我就没有价值了。」
这名少女,没有感情。
「不被使用的话我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我是个道具。是为了被使用而存在的。」
少女不明白爱是什么。
「我是只野兽。无论主人前往哪里,我都会跟随。」
少女想要的,只是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证明。金钱也好,名誉也好,地位也好,其他的任何事物都好——
「我一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生下来的。」
——都不需要。
这些事物在少女面前,没有任何价值。
「然后,您,就是我心目中的主人。」
眼前这名少女,仿佛在说着「不要忘了我是一只野兽」,看着他。
「请您带领我,使用我。」
或许,从一开始,立场就是颠倒的。
「请让我待在您身边。大佐。」
或许,迪特弗利德才是,为了得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证明而被饲养的一方。
「……」
——现在,明明把他杀了也可以的。
她只是一只孤独的幼兽,想要的只是一个主人。
那个主人不是迪特弗利德也可以。
少女所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要回去了。」
迪特弗利德迈出步子,和之前要去的方向完全不是一个方向。
大步流星,皮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要把少女丢下一样。
「东西还没买完呢。」
「不用了,我们回去。」
「……是。」
尽管主人忽然变了脸冲自己发火,少女还是面无表情。
少女已经习惯了被摆布。不仅是被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有自己的命运。少女一直在逆来顺受。
只有迪特弗利德一直没习惯少女的存在。
「快点。」
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一个恰当的词语来形容。
「是,我不会离开您身边的。」
——可恶。
为什么只有自己必须将感情流露出来?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让这名少女的表情发生一些变化。
这种想法,浮现出来,又消散而去。
那简直就像,没有受到母亲管教的幼稚孩子的想法,但迪特弗利德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在了自己的感情当中。
「大佐。」
被愤怒扰乱心绪的迪特弗利德对于少女的发问,怒吼着答道:「什么事!」
「有可疑人员从后方跑来,要制伏他吗?」
「哈?」
迪特弗利德回头一看,确实就像少女说的那样,有一个可疑的人跑了过来。腋下夹着一个女式拎包。从后面传来女性的尖叫。从现场状况判断应该是抢劫。
「……不要杀他。把他抓住。」
迪特弗利德低声命令道,少女则严肃地回答:
「明白!」
一瞬间,少女冲了出去。强盗一边粗野地对周围的人喊着「滚开!」,一边往这边跑来。人们都害怕地让开了路。在让开的这条路上,只有少女在向前猛冲。
「小鬼!滚开!不然杀了你!」
强盗看见身着军装冲过来的少女,边跑边从上衣中取出一把小刀。他挥舞着刀,来势汹汹。身手再好的人,遇到这种状况,也不敢贸然与之正面交锋。
「我不叫小鬼。」
但是,少女没有犹豫。
眼看着要撞上时,少女突然放低了姿势,躲过了小刀的攻击。紧接着,少女抓住强盗的一条腿,撞向了他。强盗在自己前进方向上所发的力被强制阻止,就这样脸着地重重地倒了下去。
「我叫『你这家伙』。」
少女的攻击还没有结束。少女从快要昏过去的强盗背后,像抓住猫脖子一般把他举了起来,朝着喉咙来了一拳。
「求、求你、发……」
「我听不懂。」
「求、求你、发、发、发开、我……」
「我听不懂。」
强盗大概想说『求你放开我』,少女却无情地给出同样的答复。这样的少女让人不寒而栗。与少女的美貌相对,这份冷酷实在令人胆寒。
「之前教给你的关于人体要害的知识派上用场了呢。」
「是。」
迪特弗利德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看他的样子才刚的怒火似乎稍微减弱了一些。
「大佐说过,打喉咙效果很好。」
「没错。你还记得被打到会很痛的地方叫什么吗?」
「要害。」
「对……特别是有喉结的男人。看这里。」
迪特弗利德抓起这名可怜的强盗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拎了起来,把喉结只给少女看。
「看好了。这个凸出来的地方就是喉结。」
「后结。」
「是喉结。」
强盗的样子狼狈不堪,但也只能看着这两个奇怪的人一问一答。奇怪,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这两个人。或者说他们两个疯掉了。
因为这两个人在用一个陌生人的身体来进行人体要害讲座。
「喉结。yaohai……是要害对吗?」
「对。这里被打后就很难说话了,所以当你想让别人闭嘴时可以打这里。」
「明白了,大佐。想让别人闭嘴就打这里。」
「然后,针对拿着刀的敌人瞄准腿部攻击,这招只对经常参加战斗的人奏效,所以对强盗不要这样。直接踢他。你虽然力量很强但体重不够。」
「……往旁边躲避会比较好吗?」
「凭借你的跳跃能力,直接朝脸上飞踢也可以。这家伙拿着包和小刀,腾不出手的。大部分人不会想到你会飞踢过去所以行得通的。或者先把行李往他脸上砸载趁机发起攻势。」
少女的表情仿佛在说「原来如此」,同时低下了头。
「但是,我不能把大佐的行李扔出去。」
「是啊。你要是敢扔我就揍你。」
少女一脸不解地低下头。对于习惯于服从命令的人来说,接受对方的不讲理是家常便饭。
「……不管怎样,把包还给人家吧。然后报告给军警察……」
迪特弗利德干净利索地处理好了这场骚乱。这时,有人拨开周围聚集过来的人群。
「请让一下。」
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下子响彻四周。
「不好意思。很危险的,请让一下。」
又一个男人发出了温和的声音。
「抱歉。听说你抓到了一个逃犯,我们正巧也在追捕一名逃犯。请和我们一起把他押送到军警察……」
出现的男人们一瞬间说不出话了。
「……」
迪特弗利德也是。
「基尔……」
夜空般漆黑的秀发,绿宝石般的眼睛。虽然有着相似的模样,周身的气氛却完全不同。但是,站在一起的话立刻就能分辨出来了。
「哥哥……」
在那里站着的是迪特弗利德的弟弟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
「啊,是大佐。」
基尔伯特和一个红发的高大男子一起带走了被逮捕的盗贼。
——直到遇到克劳迪亚·霍金斯……这烦人的苍蝇。
迪特弗利德一想到与弟弟的相见就很开心,但是要怎么解释这个状况,要如何回答呢,感觉事情朝麻烦的方向发展了。
面对兄长,基尔伯特有那么一瞬间乱了方寸,但是同时把握了周遭的情况后立刻看向了别处。
当看到少女仅凭一人之力就制服了疑似盗贼的男人时,他的眼神变了。
「霍金斯。」
「啊,没事的。那孩子是一个人就可以办到的……」
两人把被制服的男子交给了名叫霍金斯的男人,在少女面前单膝跪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换我来吧,你有受伤吗?」
还没等对方同意,基尔伯特就从少女手中接过了盗贼。
「有受伤吗?」
对于没有回应的少女,基尔伯特再次询问道。
「……」
少女朝迪特弗利德看过去。
「大佐他没有受伤。」
她自己不由自主地报告了主人的状况。
「不是的,我是在问你有没有受伤。」
「……」
少女一会看迪特弗利德,一会又看向基尔伯特,显然十分混乱。
「我无论有没有受伤都不会造成问题,所以这个提问是不恰当的。」
基尔伯特一听到这个回答,胸口就一阵苦闷。
「说什么呢……这可是你的身体啊。如果受伤的话家人会担心的啊」
因为迪特弗利德从来都没有问过。
「我没有家人。」
——甚至连「有没有受伤」这种话都没有问过。
基尔伯特看向迪特弗利德。
迪特弗利德也注视着基尔伯特。
两兄弟相互否定着,周围的气氛开始变得凝重起来。直到刚刚还对着少女温文儒雅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
「哥哥,先联络军警吧。」
「我来联络。」
「不用,你在这里待着就好。哥哥,现在最闲的就是你了。可以帮忙吗?」
「我手上提着买东西的袋子。」
「哥哥……我真的要生气了。」
最终迪特弗利德屈服于弟弟的怒火。
两个盗贼被军警迅速带走了,抓住他们的三名男子和一位少女趁着骚乱离开了。
后来,兄弟俩激烈地吵了一架。
基尔伯特对于自己的哥哥将少女作为战斗员像奴隶那样去使用而感到愤怒。
迪特弗利德觉得管那种东西叫『少女』简直不可理喻而暴跳如雷。
夹在中间的霍金斯想带少女离开这争吵的漩涡,但是少女并不想要离开迪特弗利德的身边。结果没能达成共识,没有好好谈谈就分开了。回宿舍的这段时间也好,回来之后也好,迪特弗利德都一言不发地沉默着。深夜已然来临。
「大佐」
「……」
「今天的晚饭要如何解决呢,食堂有位置。」
「……不需要。」
「遵命。」
「……」
作为争论点的少女于往常一样地行动着,这使得迪特弗利德的焦躁更上一层楼。
「……我不想看到你的脸,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遵命。」
让少女出去之后,迪特弗利德突然意识到,少女没有自己的命令根本不会去食堂。
因为忘了说,所以她很可能什么也不会吃的。
——去食堂是一定要说的。
然而,他在心中不禁生出了究竟为什么要照顾她到这种程度的疑惑。为什么只要那个少女在,他也会不由得束手束脚了起来呢。
迪特弗利德又因基尔伯特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生气起来了。
「哥哥,你真残忍啊。」
——不是的,不只有我这样。那家伙她也很残忍啊。
「哥哥,你不觉得那个孩子很可怜吗?」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根本不是那样的。你不懂。
「那个孩子明明还那么地幼小。」
——那是个幼小的杀人犯啊。把我的同伴,我的敌人,全部杀掉了的屠夫啊。
到底,被囚禁住的是谁呢?
——你这是想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吧。
我想要自由,把一切都抛之身后。即便有流言蜚语,也无所谓,我已从一切的一切之中逃走了。这就是我,迪特弗利德·布甘比利亚。
——我明明已经自由了。
我舍弃了家。
——我明明已经自由了。
我舍弃了继承资格。
——我明明已经自由了。
我舍弃了弟弟。
——我明明已经自由了。
然后,我连温柔都舍去,成为无情的冷兵器,在残忍之中煎熬地活下去。
努力,战斗,品尝痛苦。可是,现在。
只不过就因为一个少女,我所做的一切都被动摇。
「……」
迪特弗利德身子猛地一动。
他从床上爬起,披上外套。打开隔壁房间的门,给少女尽可能地穿上衣服后把她带了出去。夜已是深了,要去何处呢?
哪怕少女问目的地是哪他也不回答。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然后乘上马车。
马车哐当哐当地前进着。从车窗往外看,无论何时都可以看到那一路追随而来的月亮。
到了离宿营地很远的一个地方,映入眼帘的是一栋绝非一般家庭的豪宅。这栋坐拥成片自然而丰饶的领土的豪宅,正是迪特弗利德曾经住过的,布甘比利亚家族所有的房屋之一。家族的主宅在别处。
东方既白,该迎接早晨了。
莱顿沙夫特里希的美丽早晨又将开始。
彻夜舟车劳顿,身子都疼了。睡眠不足时的身体状况是最差的。
然而,终于到了这宅邸,迪特弗利德松了口气。曾听闻基尔伯特在陆军服役期间住在莱登,暂时停留此处。若是那样的话,应是为了从父母的责备中逃出生天才在别处的宅邸住的吧。
现在那儿是基尔伯特在住。
与迪特弗利德不同的,他那坚守着良知的弟弟住在这。
「听好了,进去那个屋子,然后喊基尔伯特。」
他那感情没有极度扭曲,刚正不阿的弟弟住在这。
「你就说你被我赶了出来。然后呢,那家伙肯定会待你好。你就向我证明你有多少可用的价值吧。可一定要成为陆军军官啊。」
这正是,对迪特弗利德的人生而言的,至暗中的一束光。
「……你这样的人,事到如今也过不了普通的生活了。从军吧,然后死去吧。」
有他在,有他这个同根而生的血亲在,就是迪特弗利德所希望的事。
「那家伙肯定,会来保护你。」
是希望啊。是光啊。
「……我……」
无论自己崩坏到什么程度,都会有人相信他还保有一丝正常人的理智。
便是这,一直以来给了迪特弗利德勇气。
「你……」
他自己也知道,作为一个人而言,他在犯错。
「我没法和你一起居住生活下去」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做错了事还改不了的人。
所以,他必然会理所应当地爱着正直的弟弟。现在也爱着。
基尔伯特一定不会背叛迪特弗利德。因为他还爱着哥哥。
「……」
一向面无表情的少女仿佛卸下了冰冷的面具,动容起来。
「……」
少女的双唇微启又轻合,欲言又止。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见到布甘比利亚宅邸,少女扭扭捏捏,撒娇似地摇着头。
「去吧,好了,快去吧。」
「不,不要……」
「不准顶嘴。我不需要你了。去侍奉其他主人吧。」
「……不,不要……我不要……」
「不是说了我不要你了吗!还不快走!」
「……」
少女想要抓住迪特弗利德的手。可在那之前,迪特弗利德先一步走开了。
距离宅邸的大门稍远些的地方停着一辆马车,迪特弗利德头也不回地向马车走去。
「……大佐。」
少女追了上去。她的声音中饱含着依恋。
——为什么。
「大佐,大佐。」
——明明一直以来都对我毫无感情。
「大佐,不要,别走!大佐!请对我、下命令!」
——明明只当我是一个下命令的工具而已。
「……大佐!大佐!我会好好、记住、文字的!」
——主人是谁都无关紧要吧。即使不是我应该也可以吧。
「求你,求求你!大佐,我、不走,大佐!」
——对于你来说,即使没有我也无所谓吧。
「大佐……大佐……我什么都、愿意做,大佐……大佐……」
——即使不是我也挺好的。不是吗?
迪特弗利德确认耳边的声音消失后,回过头去。
身后,平日司空见惯的那个少女已然不见。
相遇之初她那野兽般的姿态也踪影全无。
「……请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站在身后的,是迪特弗利德曾悉心教会她如何说话的女孩子。
「……」
迪特弗利德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女孩。
她在哭泣。
无论遭受怎样的创伤都不曾流过一滴眼泪的,野兽般的少女正在哭泣。
她在哭诉着。竭力诉说着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我能战斗,行李也、拿得动,还可以、帮您穿衣服。」
她在拼命诉说着,力图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受伤了、也会马上好的,敌人也、会杀掉的,什么都、愿意做。」
她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方式能证明自己。
「让我留在您身边……大佐……」
要怎样做才能留在迪特弗利德·布甘比利亚身边。她想要拼尽全力去证明自己的存在。实际上,迪特弗利德误解了少女。
少女早已在心里认定了主人。
谁都可以的话,除他以外应该还有很多人选。
可是,她却追随着他而去。
幼兽受到本能的驱使,追随他的步伐。
如果是这个人类的话,如果是这个成年人的话,一定可以。
「……我、还能用、还能当、有用的工具……」
她一定还抱着一丝希望,认为主人不会抛弃自己。
如果没有教会她语言,只是单纯地把她当成工具使用的话,她是说不出这种话的吧。迪特弗利德失败了。
不该为她梳头发,不该一次又一次耐心地教导她生活习惯。也不该教她独自一人陷入困境时该如何战斗。一切的一切,都是不该发生的。迪特弗利德·布甘比利亚自己甚至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请让我、留在您身边。」
幼兽,开始变得有人情味了。
「……」
漆黑的夜幕慢慢褪去。很快,一切都将染上朝阳的颜色。
布甘比利亚府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怒吼。仆人们闻声赶来,宅邸的主人基尔伯特也出现了。他们震惊地看着两人。
迪特弗利德慢慢转过身来。
朝着哭泣的孩子,一步一步地来到少女身边。
「……你,离不开我吗」
然后伸出手,抱起她娇小的身体。
「……嗯」
简直像第一次抱小动物一样,笨拙地托着她的后背。
「就算说了不需要我,你还是离不开我吗」
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合为一体。
「……是的,所以,请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就像是一种,扭曲变形组合成的生物。
「这样啊。」
迪特弗利德感觉到刚才为止一直在心中蠢蠢欲动的某束阴霾,像是突然间消散一般。
对她的憎恨也渐渐消失。对自己的,强烈的气愤也是,对世界的劣等感也是,都渐渐消失了。
就如被温柔的阳光照耀而消失的浓黑夜幕一样,渐渐淡去。
——是吗,我,想要的是这个吗。
紧紧抱着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孩子,迪特弗利德呆呆地想着。
他好像明白自己为什么一遇到这个女孩就会心烦意乱了。
正如她想证明自己一样,他也想得到他人的肯定。
虽然他有来自社会的公认,还有仰慕自己的下属,但是,迪特弗利德却。
——想要这个啊。
想得到这只幼兽的承认。承认自己不可或缺。
真心想要杀掉她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像奴隶一样,只把她作为单纯的道具使用、榨干的时期也要过去了。
还能让她坚持多久,还能让她活多久,现在,他的想法正往这方面改变着。
要努力地,朝着光明,做出改变。
「那我就,陪在你身边。」
所以也想认同自己。即使以扭曲的形状。
女孩和男人,在那里迎接初次认同自我的早晨。
那以后数年,莱顿沙夫特里希郊外建成了一间房屋。
经历了大陆战争,人们也终于迎来了休战。房屋风格也因休战有了些许的改变。二人目前住在这里。男人和少女。年龄相差悬殊的两个人,虽然关系不是很好,但是没有要分开的迹象。
「大佐,已经早上了。」
金色的头发就像丝绸一般在眼前闪闪发光,迪特弗利德揉了揉眼睛,睁开了双眼。最先映入眼中的是美丽的碧蓝眼瞳,然后是樱色的嘴唇。
眼前的她身着海军制服,拥有一副人见人夸的美丽面庞。
「……」
不由自主地迷上这份美丽,成了今早迪特弗利德最后悔的事。
「大佐,已经早上了。」
她的声音温柔地在耳边响起。
「啰嗦……我知道了。」
他坐起身,打了个哈欠。无论做什么,迪特弗利德举止都有点邋遢。少女看起来一点也不害羞,强行给他脱下衣服。
「今天业务结束之后有个聚餐。我虽然不参加,但是会准备回程的马车,去会场的时候记得报自己的名字。」
「……知道了。」
他任由摆弄,将身上的睡衣换成了制服。
「您昨天熬夜了吧。都有黑眼圈了。」
「……你最近真的好烦啊……多半又是基尔的影响吧……今天不能参加也是因为和那家伙有什么事吧?」
她一抖,随即扣扣子的动作停下了。迪特弗利德哼了一声,笑了。
「真好懂啊。你迷上他了吗?」
「没有。」
两个人的对话,是重复过很多次的日常光景。没什么特别。
「就算你否定,那家伙怎么想的可不知道哦。」
「不,没有那种事」
「两个人单独见面过了吗?」
「霍金斯先生也有一起的」
「……就算你们真变成那样,我也绝不会放开你哦。要好好工作啊。」
「那是当然。」
「……嗯,接下来给我梳头吧。」
「好的。」
「发带……就用深蓝色的吧。」
「好的。」
迪特弗利德打量着少女。
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身高大概只和自己的腰平齐。
——今天看上去好像也和基尔伯特很亲密的样子。
虽说每天都尽职尽责地完成秘书工作,但也不能否认,她似乎比从前更有主见了。
「……」
她过得很充实,但对迪特弗利德来说却不是什么开心事。
「……虽然对我言听计从,但早晚你也会离我而去吧」
他不由自主地说道。但等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刚说出的话已经覆水难收。
「离您而去,那只是您的个人想法。」
「……你以为现在能脱身吗,你早就属于我了。」
「……」
「唉,突然不想工作了啊……有点不舒服,总感觉有点胸闷啊。」
「迪特弗利德大人。」
「又怎么了,你好烦啊。」
迪特弗利德生闷气闹起了情绪,又躺了下来转过身去。少女看了后迟疑了一会,也顺势躺来下来,像一只温顺的小猫般靠在他身边。
「你也要睡觉啊。」
「……因为我是属于您的。所以不论生死,就算是闹小脾气睡觉我也会和您一起的。」
「……想不到你都会说这种话了啊」
完全被她捉弄了啊……
「……」
虽说心存些许不满,但其实他一直都很喜欢二人现在保持的关系。
自己对她所抱有的到底是什么感情,迄今为止他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
「……你……什么时候、对我……」
「我会一直侍奉您的」
「……话是这么说,但总有一天……」
「我会侍奉您的。只要您不抛弃我。」
「我不是说过我不会抛弃你的吗?」
「您曾经说过一次的。」
「……那个啊,那是当时不想抚养孩子啊。把你抚养成人可是很辛苦的哦」
「谢谢您。我会侍奉您一生的。」
「……」
迪特弗利德,早就不再是过去的他了。
所以,迪特弗利德伸出了手。
为了能支配她,为了不让她忘记自己是她的主人。
他轻声唤出为她取的名字。
「■■■■」
被温柔地轻抚着脸颊,被叫着自己的名字,少女垂下眼帘。
「是的。我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这便是当初本应该抛下她的时候,却没有离她而去的故事。是极大地改变了未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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