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濯与西王母的对话,当年的我是一个字都不知道。
六月三日,没见着西王母的逐客令,“我”便当西王母默许了,于是开始热火朝天的筹备婚事了。
因为之前刚历了飞升上仙的劫,“我”的仙府被劈得稀烂,新房那肯定是要找人花时间修葺的,成亲需要的东西也是要采买的。
“我”便将事情安排了下去。
一共安排了两个人,一个是谢濯,负责盯住修葺房屋的事,一个是“我”,负责婚事东西的采买。
结果是,房子不出三五天,谢濯就用术法修好了。还里里外外添了一些“新鲜玩意儿”,什么摇椅,茶具,好看的书架,将我本来简朴的小仙府变得热闹许多。
但采买的东西的“我”,每天买完之后,总能发现新的东西要买,前前后后,花两个月才办齐。
“我”自己算了个良辰吉日,将日子订到了八月十八。
然后从那日开始,“我”便开始写请帖,也就是从那日开始。我日渐感受到了来自昆仑亲朋好友们的压力。
西王母没反对,不代表其他上仙不反对。
谢濯妖怪的身份在那时候,还是有很多人不愿意接受的。
许多仙人都来劝“我”,不要与谢濯成亲,好些固执的朋友,见“我”不听劝,直接便与“我”翻了脸去。
可他们翻脸,“我”也翻脸,将好几个不客气的家伙痛骂一顿赶出我家大门后。来劝我的人,算是消停了。
而谢濯也看到了,自己妖怪的身份要在昆仑娶一个上仙,有多么的不受待见。
那时“我”告诉他:
“我们的日子,我们自己过,别人的话,都不算数。我不会往心里去,你也不要往心里去,日久见人心,你是什么样的,时间久了,昆仑所有人都会知道。”
谢濯看着我,没有多说话,只是轻轻的摸了摸我的脑袋……
现在看来,这个动作,是有点像摸狗一样。
但那时候的我,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我”抬手抓住了谢濯的手:“你信我,我一定在昆仑护着你!”
那时候,“我”也以为是我在保护谢濯。
而其实,是他在保护我和……整个昆仑。
八月十八,良辰吉日,我们成亲的日子。
在这一天,“我”发出去的请帖,没有一张得到了相应。
连蒙蒙都不敢来。
似乎在昆仑,反对伏九夏与妖怪成婚,已经成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正确。
蒙蒙和另外几个朋友,悄悄提前给“我”送了礼,他们要不是个小精小怪,要不就是人微言轻,不敢做的太特立独行。
倒是西王母,在我们成亲的当天,遣人正大光明的送来了贺礼。算是做了一个最是官方的表态。
成婚当晚,没有媒人,没有证婚者,也没有亲朋好友……
“我”与谢濯,在昆仑的月老殿前,于相思树下,刺破了自己的掌心,令十指相扣,掌心相对,血脉相融,成姻缘之线,绕于彼此腕间。
完成仪式后,我带着谢濯回了咱们仙府。
在洞房花烛里,我们相对而坐。望着彼此,许下誓言:
“愿许良人,执手同行,朝朝暮暮,白首不离。”
同样的话语,从两张不同的口中说出,仿佛在这一瞬间,便是那传说中的“两心同”也是那传说中的“生死相依。”
不需要他人见证,我们便在这一隅之中,天地之间,以山川为凭,风月为证。
“我”让我们手腕上的红线,编出了一个好看的绳结,“我”一边专注的结着绳结,一边说:
“你一个人来昆仑,不爱吭声,也不爱袒露情绪,也没亲人朋友叫来参加咱们的婚礼,不知道你之前都是怎么过的……但是,谢濯,希望以后你不要那么孤独了。”
谢濯沉默又认真的看着为他编绳结的“我”。
“我”抬头,目光灼灼的看向他,红烛的火光在我们脸上跳动。
“我”注视着他,对他说:
“咱们以后一直在一起。我陪你说话,逗你笑,我会一直、一直、一直都像现在一样喜欢你。”
像小孩的誓言,最普通的字句,却似乎在他漆黑眼瞳中点亮了一簇光。
那光芒里,有我的影子,也有红烛火光,微微跳动,荡漾波澜。
他眉眼温柔,唇角甚至带上了少见的笑意。
“好。”
他轻声应我,嗓音低沉。
系好的红绳在我们腕间闪过一道光芒,随即隐没不见。
从此往后,岁岁年年,它将一直系在我们腕间。
此时此刻,重看这一幕,我恍惚间想起了这根红线被剪断的那一天。
我也更深刻的明白了,谢濯那时眸光中的空洞,那光芒的熄灭,原来是那么令人窒息又绝望的一刻。
谢濯的生命里,从没有人许诺他,要一直陪在他身边。
只有“我”,许诺了。
而我也……
食言了。
我断了红线,不会与他在一起了,也不会陪他说话,逗他笑,我也……
不喜欢他了。
剪断红线,反悔誓言,推翻过去,将那美好与破碎都全盘否定。
所以……
他会癫狂,会疯魔,会用盘古斧,劈开五百年的时空,只为回去“弥补自己的过错”。
他会指责我说,剪了红线的我,没有资格说我们要与过去和解。
他会说,我们这段姻缘无法延续,本质是因为我剪断了红线。
他说,是我错了。
我站在我的世界里,疯狂指责他的沉默与隐瞒。
他也站在他的茧房里,偏执的看不清姻缘崩溃的全貌。
我们在各自的偏差中,越走越远,直到……
这一场“生死”或说“轮回”,将一切拉回“正轨”。
我的灵魄,不会流泪,但我却在灵魄氤氲的白色光芒中,朦胧的看着谢濯,我看着他脸上的笑意,看着他眼中熹微的光芒。
看着一个从雪狼族漂泊出来的魂魄,终于找到家的模样。
“谢濯,你有……多喜欢我一点吗?”
“我”歪着头,专注的凝望着他的眼睛,问他。
但这个问题,却让谢濯愣了愣,唇角的笑意微微收敛。
当年的“我”看到的是沉默,是迟疑。
而现在的我,看到的是思量,是慎重。
“我”忍住了失落,抿了抿唇:“没事,不急,日子还长。”
于是,在这个问题后,洞房花烛夜,便也陷入了沉寂。
“我”那时是真的想,日子还长。
我们成婚后,没过多久,昆仑开始有人失踪了。
这是之前昆仑从没发生过的事。大家很自然的把怀疑都放到了谢濯身上。
“我”飞升上仙后,统管昆仑守备军,为了消除大家都谢濯的怀疑,“我”日日带着谢濯出门巡逻,将那些闲言碎语都怼了回去。
“我”告诉谢濯:“你不喜欢说话,我帮你发声,你不喜欢辩解,我来帮你解释。”
再后来,有仙人来“我”仙府叫骂,谢濯收拾了那人,将那人赶了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谢濯打人,看到他面上出现了愠怒的情绪。
而后他问“我”:
“你在昆仑,开心吗?”
“我”当然是开心的,安慰他之后,便没有再将那仙人的事情放在心上。
而“我”没想到,那仙人从我仙府离开之后,竟然死掉了,被活活生吃了……
流言更加甚嚣尘上。
西王母下令,让“我”与谢濯不得出府。
“我”没有违抗命令,但有天晚上,谢濯不告而别。
“我”不知道谢濯去了哪儿,也不敢惊动他人,更怕自己出去寻找,会给谢濯带来更多的误会。
“我”相信他,于是一直在院中静静的等他。
而现在,我跟着谢濯,一起离开了仙府,我看着他找到了秦舒颜。秦舒颜给他提供了一个名字——荆南首。
只是秦舒颜现在的消息还不足以让他们确定,荆南首一定是邪祟。
谢濯说:“试试就知道了。”
于是他找上了荆南首,一言不发,直接动手,被逼入绝境的荆南首,自然动用了邪祟之力。
一试,真的就试出来了。
他就是真正食人的上仙。
荆南首在飞升上仙的时候,便已经是被邪祟之气入体了,他早已臣服于邪神。
只是他藏得很好,一直没有人发现他。
他也是在看见谢濯与我成亲之后,想到,可以将自己吃人的事,嫁祸到谢濯头上。
他与谢濯一战,当然是谢濯赢了。
只是谢濯不过半年前才封印了邪神,后来又帮我抗了雷劫,如今对上荆南首,能赢,却赢得有些吃力。
他受了伤,伤口上蔓延着邪祟之气。
这些都是不能让“我”看到的。
荆南首拼死给他灌入身体的邪祟气息,让他神志有些模糊,他撑着身体,在雷雨夜中,回到了我们的家。
“我”还在等他,坐在我们屋子的门槛上,看见他带着一身血回来,“我”立即就奔赴上前。
谢濯本也向“我”走去,但在“我”即将碰到他的时候,他好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往后一退,一只手还一把将“我”推开。
“我”愣在雨里。
而谢濯另一只手却死死地捂着他的伤口。他伤口里,全是邪祟之气,在他皮肉上撕扯。
他没让“我”碰到他,一转身,脚步急切的走入了房间,随后反手将门关上,还施了一个结界。
“我”也跟着疾步追到房门前,却被他的结界拦在了门外。
雷鸣低沉,雨声滴答。
“我”在门口,不敢使劲敲门,只有一遍又一遍的问他:
“谢濯,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你去干什么了?”
“你发生什么事你和我说,我都愿意和你一起面对的。”
“你让我进去吧,外面好冷啊。”
而谢濯一进屋,便再难支撑,痛苦的倒在了地上。他调理内息,一如过去无数个受伤的日子一样,与身体里的邪祟之气搏斗,直至完全战胜,将他们彻底撕碎,清出自己的身体。
雨下了一整晚。
谢濯在屋内,“我”在屋外。
他身上的邪祟之气渐渐消失,我在外面的担忧与询问也渐渐消失。
及至第二日清晨,朝阳破开了阴沉了一夜的云雾,落在了院子里。
谢濯收拾好自己,带着苍白的脸,出了门。
他看见了“我”。
“我”抱着腿在门口坐了一夜,雨水湿冷,将“我”的发尾与衣衫都染得冰冷。
“我”也看见了他。
四目相对,院中只能听闻偶尔两声鸟啼。
“你受伤了吗?”
“我”嗓音嘶哑,声音极小,似乎只是气流在喉咙里撕扯出的声音。
谢濯眉头微微一皱:“没事了。”
他抬手,似乎是试图抚摸“我”。
“我”侧头躲开了他的手:“就这样?别的,你没什么要说的?”
他沉默了很久,几乎是一字一句的笨拙的说着。
“我想让你开心。不知道,才能开心。”
“我”望着他,没说话。
而就是“我”这样的沉默神色,却似刺痛了谢濯,他眼睛轻轻眨了两下,目光微垂,看向“我”向下的唇角。
“九夏,笑一笑。”
那是我第一次,在我们的婚姻里垂下眼眸,没有回应。
“我”没有抬头,所以也没有看见谢濯在我面前,眼里透出的无措。
他的指尖动了动,最后也不敢碰“我”,只藏在了自己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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