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主神霁带到了鹊山大殿之上。
确实如他所说,那本放置于城门口的石镜,现在已经被搬了回去,正放在大殿正中。
我以这少年军士的身体走到殿中,还未等那石镜照到我,我便闪身躲到了一边。
我的动作可能有点大了。
主神霁转头打量我。
我顶着主神霁的目光,熬了有小一会儿,紧抿的唇到底是没顶住压力,我张开了嘴:“不用照了。”我承认,“我是占据了这具身体。但我不是邪祟。”
而让我意外的是,当我主动承认的时候,主神霁却挥手,直接将大殿所有的门都关上了。
我周身也隐隐闪出了一道薄弱的光芒。
我愣愣的望向主神霁:“您给我施了什么术法?”
“隔绝你与外界所有关联的术法。”
“啊?”我没理解,“为何?”
“怕你身体里的邪祟之气,让邪神察觉到端倪。”
我一惊,心想,确实有这个可能。
这些邪祟之气虽然主神霁除了一大半,我除了一些,但还有些微粘着我的灵魄。
邪神那么敏锐,全天下的邪祟之气都来源于他,万一他通过这一丝半缕知道了我的存在,也不知会不会影响未来……
切段我与外界的联系,自然是最好。
只是……
“您信我不是邪祟?”
“之前我们见过吧。”主神霁答非所问,却一针见血,“阿枸姑娘?”
我噎住了。
主神,您这么敏锐聪慧的吗?
相比之下,谢濯好似有点憨了,都没认出我来。
不过,谢濯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肯定是不如主神的。
我好奇:“你是怎么……”
“相遇时,你踢开邪祟,是昆仑的身法。”
主神霁说的,是我们相遇的那天,我入了那小姑娘的身体,踢飞了变成邪祟的人……
就临危一脚,就被记住了吗……
“那天你看到了。”我摸了一下鼻子,“今天又看到了不该会昆仑术法的军士用了昆仑的术法,所以才会猜测是我吧?”
“这是其一,其二,我鹊山的军士,我都认得,你的语气神态,与这本来的少年,相差太远,哪怕他被邪祟之气入体,也不会如你这样。”
是……
我心想,你们鹊山的这少年军士,可比我会叫唤多了……
“此前,让我有过这疑惑的,只有那日的少女。”
“确实,那日也是我……”
“你现在承认得倒是很快。”
我默了默:“不能让谢濯知道。”
主神霁打量我:“你与谢濯公子,有何渊源?”
我望着主神霁,他的眼睛在没有杀意的时候,都是带着一点慈悲的,这一点来自神明的凝视让我几乎张嘴就要说出我的苦难。
我想将我的过去,或者说,他们的未来,都倾诉而出。
但我知道,我不可以。
告诉他,可能会影响未来,而我不愿有这样的风险。
我只能保守的,让时间走到我与谢濯和离的那一刻,然后再用尽全力的去改变。
“我不想骗你,但实情,我也不能与你说。”我注视着主神霁,诚实的说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邪祟,我的灵魄到这里来,只有一个目的……
“我想守护他。”
我与主神霁四目相对,此时此刻,我对他探究的眼神毫不避讳,我说的是实话,最真挚的随心之言,我不怕任何神明的凝视。
片刻后,主神霁微微挪开目光。
“你如何能以灵魄,不停的借用他人身体?”他问我。
我反而有些惊讶了。
“你不知道?”
我在不死城遇到的那个主神霁,可是在那么多年的时间里,都以灵魄之体,不停的与他人契合。
我没有找到诀窍的时候,还羡慕过主神霁对这世间人的共情能力呢!
结果现在,他却一脸茫然的看着我:“我为何会知道?”他道,“我从未见过灵魄之体能如此借用他人身体。”
他的话让我惊了惊。
难道……
以灵魄借用他人身体,这个方法,竟然是我……发现的?
我有些怔愣,但期间缘由又无法坦言。我只得老实说了自己的办法:
“我的灵魄……因为一些很特殊的原因,从身体里剥离出来了。我没有身体了,一直以灵魄之体在这世间飘荡。借用他人身体,只需要与他人灵魄契合即可。”
主神霁微微皱了眉头:“万物有灵,世间众人,灵魄各不相同,此乃天生天造,你如何能与他人的灵魄契合?”
看来……
他是真的不知道……
但他之后明明要做这些事情的。
我还是告诉他吧。
“万物有灵,但其实只要真正的能理解他们,完全的感知他们的情绪,便可与万物的灵魄契合。”
我想着我进入瘸腿小狗身体里的那个画面。
那是这么久以来,我唯一一次被另外的灵魄完全接纳的过程。
主神霁微微摇头:“这不可能做到。”
“确实很难。我此前也只成功过一次,还是在简单的生灵身上。但是,在人的身上,最近我找到了捷径。”
“捷径?”
“对,人的爱恨很难完全共情,太复杂也太晦暗,可能他们自己也看不明白自己。但危机关头的恐惧、害怕、绝望,这样的情绪却是强烈而且清晰的。只要找到在这样关头的人,便可短暂的……”
我没说完。
因为主神霁看我的眼神已经很不对了。
“你最好停止。”
我愣住。
“为什么?”
主神霁沉默了许久。
“邪神的由来,你可知晓?”
我摇头。
昆仑的书里,世上的传说中,都只说邪神是天降逆劫。并没有细数,这天为何会忽降逆劫。
主神霁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他的灵魄,便是由诸神的贪嗔痴、绝望、恐惧……所有的恶念,凝聚而成。”
我更震惊的愣在原地。
邪神……是诸神的恶。
所以,他们与邪神的一战,才会以那么多神明殒落而结束。
“你现在走的,是邪神的路。”
我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我走的……
是邪神的路?
我操控身体,抬起手来,我看了看我的指尖,有点不敢置信。
所以……是什么意思?
“你身体里残留的邪祟之气,或许,并非邪神的气息。”主神霁看着我,开口道,“或许,是你的灵魄,因为你之前的所作所为,而生了邪祟之气。”
所以……将我的灵魄粘在这个身体里的,不是少年军士身上残留的邪祟之气,而是我灵魄里,自己生长出来的邪祟之气。
不是少年军士想留住我的灵魄。
而是我在无意识里,想侵占这个身体。
就像……邪神盯上了谢濯一样,渴望拥有一个……
躯壳。
我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我会……变成邪神那样吗?”我声色难掩颤抖,“我会……彻底,变成邪祟吗?因为我自己?”
“如此论断,尚早。”主神霁道,“世间也不是非黑即白,你既可自生邪祟,亦可凭自己的心性,祛除邪祟。”
我点头,压住心头的后怕:“还能挽回,幸好……”
“只是……”主神霁严肃的望着我,“你以后,切莫用这便捷之法,借用他人身体了。”
“你若当真完全共情理解他人,或许,此法乃是正道,但你急功近利,寻此偏门,探的便是他人心底阴暗,长此以往,哪怕你心性坚定,也定受影响。”
我低头:“我知道了,世间没有捷径可走。是我心急了。”
见我诚心认错,主神霁也未再数落我。
“只是……或许是我灵魄生了邪祟,我与这具身体的经络好似粘在了一起,我暂时无法离开这个身体。”
主神霁思索片刻:“那便该先清除你灵魄之中的邪祟之气,你此前学的是昆仑的功法,我鹊山的心法恐怕于你不合,我便不教你了,你想想昆仑可有静心之术,你大可在此调息,祛除邪祟之气后,你便自行离开即可。”
“昆仑心法有的。”
我当即寻了个地方,盘腿坐下,开始吟咒之前,我看了眼主神霁,但见他还打量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请求:“我的事,可以不告诉谢濯吗?”
他眉梢微动,片刻后,他颔首点头,却又轻声道:
“他说的夏花,冰雪,是否有你一分助力?”
我一怔,没想到主神霁会问出这话。
但下一瞬,却也因为他温柔又细心察觉,而心神震颤。
主神霁……真的很敏锐。
他此后在不死城中,或许,是真正的做到了不可能做到的事——与另一个人,完全共情,完全理解,感知悲欢,爱恨。
所以……
在那么多年后,他才能练就出主神里,最是悲悯的眼睛。
我闭上眼,静静打坐。
“多谢神君信任与体谅。”
我在鹊山主殿中静心打坐。
修行之时,如入心流之境,时间流逝总是飞快。我不过只觉时间过了须臾,待再睁眼是,殿外窗纸外,却已经是一片夜色。
殿中烛火微暗,我内探气息,只觉灵魄与这身体经络似乎已经能稍稍分开须臾,相互连接的地方变得更少了一些。
主神霁所说的方法,果然管用,能祛除我些许邪祟之气。
知道自己有救,我心中暗喜,却在忽然之间,听到殿外传来嘈杂之声。
我刚抬起头,便见大殿的门轰然塌下。
我一惊,立即侧身跳开,若非我反应快,这大门恐怕已经砸到了我身上。
“这是怎么……”我话还没来得及问完,但见谢濯一手持剑,一手扛着主神霁,神色肃穆的便踏进了殿中。
“谢濯?”我惊诧的唤了一声。
谢濯将主神霁扛到殿中放到一边,听到我的呼唤,看了我一眼,不过上下一打量,似根本没时间与我多说什么,转身又疾步迈了出去。
他离开时,一挥手,一道结界屏障在殿外张开,将整个大殿护住,而他的身影则消失在了外面茫茫夜色之中。
我走到主神霁边:“神君?”我有些惊讶,但见主神霁肩上背上都有带血的伤口,“你为何会受伤?外面发生了什么?我打坐了多久?”
主神霁撑住身体,盘腿而坐,一边调理内息,一边拿出了怀里的鹊山之心。
“已有两日,鹊山守不住了。”
我闻言大惊,看向殿外。
透过谢濯的结界,这才隐隐看到,外面天空之中已升腾起了浓厚的邪祟之气,铺天盖地,宛如暴雨将来前的黑暗。
我有些不敢置信:“不过两日!为何会恶化成这样?”
“鹊山之外的伥鬼、邪祟,不是他的目的,让所有人惊惧,不安才是目的。”
主神霁握住手中的鹊山之心。
“只要人心涣散,失了定力,他便可轻易,潜入每个人的心里。这些日子,我与谢濯公子四处寻他,无处所逆,而他却早已潜入了惊恐的人心底,只待,时机成熟……”
主神霁长叹一声,“便是今日之局。他赢了。没有修行的人,根本无法抵御。”
我紧抿唇角,想到了被邪神掌控的昆仑,还想到了谢濯的故乡……
同时,我也更加理解,为什么在不死城之后,所有主神要联合起来封锁邪神的消息。
因为……不能再让大多数人,陷入不安之中。
“不能让鹊山的人,往外走了。”
主神霁说着,染血的手,紧紧握住了鹊山之心。
我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你退到一边。尽快清除灵魄之中的邪祟之气。”主神霁盯着我,眼神中尽时决绝,“离开鹊山。”
我一默,不敢耽误,立即退到了一边,盘腿坐下,口中吟诵静心咒。
然而此情此景,我如何能静的下心来。
我看着面前的主神霁手中捻诀,鹊山之心自他掌中升起,小小的石头,却发出了太阳一般耀目的光芒。
与此同时,在主神霁身下,一个巨大的阵法铺展开来,霎时之间,光耀千里。
我感受到地面在疯狂的震颤,大殿之中,梁柱晃动,殿外远方倏尔传来山崩地裂一般的轰鸣之声。
天空之中,雷电撕碎了漫天邪祟之气。
我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看见外面整个鹊山的大地,都在龟裂,他们一层一层的漂浮起来。
空中一块巨大的石头也诡异的凌空漂浮着,它奇异的形状让我一眼认出,那便是鹊山之巅的巨石。
鹊山之名的由来,此时,正与其他鹊山的山石一同悬浮在空中。
阵法继续旋转,大殿开始撕裂,梁柱分崩离析,瓦片更是化为沙粒。
狂风之中,电闪雷鸣之下,除了鹊山之心所在的阵法以及包裹着我与主神霁的结界,外面的一切——地面、房屋、树木都飘了起来。
鹊山之心越来越亮。
我耳边,主神霁吟诵咒文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仿佛要随着着阵法的光芒涤荡北荒。
随着一声晨钟一般的声音,所有漂浮在空中的一切都向远处而去。
“轰隆隆”的巨响中,那些碎开的山石,屋瓦,全部都如雨点从空中落下,却又各有规矩的组建在北荒的大地上。
一层层,一道道,我在这半空的阵法上,便看见一座“环城”在北荒大地上拔地而起。
不死城……
原来是主神霁,撕碎了整个鹊山,建造的。
那高高矗立的巍巍城墙,那刻“诛尽邪祟,不死不休”八个大字的城门,都是他用鹊山的灵脉、山石、草木……造出来的。
主神是守护一方的神。
他用自己守护了一生的地方,造了一个囚困邪祟伥鬼的牢笼。
他还将守着这座牢笼之城,千百余年。
那时,城墙上,会钉着无数修仙者的身躯,城墙下,会累积皑皑白骨数余丈……
而他,也会一直在城中,与邪祟,不死不休的争斗。
我在鹊山崩塌时望着他,却好似望见了鹊山永远笔直的脊梁,哪怕以后千百余年,也未曾折去半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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