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濯带我入了城。
城中与城外一样,皆被迷雾笼罩,一片死寂。
街道上,房屋残败,道路破旧,它们存在的痕迹仿佛只是为了说明,此处曾有人正常的生活过,只是现在……
我打量着四周,心绪难以平静,良久之后,才望向谢濯。
谢濯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吗?
若是如此,他在昆仑时对他人的戒备,不让我去翠湖台和杂乱的地方,似乎都有了解释--他不信任人。
因为不知道谁是邪祟,所以谁也无法信任。
想通这个关节,这五百年姻缘里,他对我的掌控我霎时便想通了许多。
“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件事?”我问谢濯,“你若告诉我,邪祟难以分辨……”我说着,声音便也小了下去,我看向四周的破败。
我知道,谢濯之前说的“为了我好”是什么意思。
若是我知晓这世上人人都可能是邪祟,那与蒙蒙单独出去玩,在守备营练兵,还有日常生活的许多时候,都会变味了。
我会戒备、怀疑、猜忌。日日生活在忐忑之中。
“不知道,才会开心……”谢濯曾说过的这句话,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若知道,是我的灾难,昆仑所有的人知道,便是昆仑所有人的灾难,天下人知道,便是天下人的灾难,所有城都会变成不死城,所有人,都会变成城中人。
“这种事情,怎么瞒下来的?”我问谢濯,“为什么天下,谁人都不知道不死城?”
“不死城,只进不出。所有进来的修行者,要么,变成邪祟,要么与邪祟,不死不休。”
我下颌抽紧,看似多么简单的一句话,但却是多少白骨累出的一句话。
“各山主神,都是知道的。”
“西王母知道?”
谢濯默认。
我抿唇不言。
谢濯背着我,一边前行,一边道,“秦舒颜也是知道的。他们是不死城放在外面的最后防线。”
“什么意思?”
“不死城中的邪祟,不仅难以分辨,且力量远强于外面的邪祟,不死城防止邪祟逃出。而秦舒颜他们则是不死城外的触手,将偶然知道真相的修行者,送入不死城。也会将外面的消息,传递到不死城外的雪幕结界之上。”
封锁消息。
无情,又无奈。
“他们?”我抓住谢濯话中的一个点。
“八荒之中,修行之处,皆有类似翠湖台的地方。鱼龙混杂,消息灵通。”
于是,一张由各山主神掌控,由不知道多少老秦这样的人编织出的网,便铺洒在了八荒之中。锁住不死城中的邪祟,也锁住不死城的存在,让天下人,都在刀刃上的和平里,醉生梦死。
所以谢濯谢濯瞒我,因为这世界的规则,让他必须瞒我,只字不得透露,为了我好,是为了不让我被送到不死城,也为了不让我活得忐忑不安。
所以谢濯愿意信任老秦,因为他们都知道世界的真相,没什么好隐瞒的。
“那你呢?”我问谢濯,“你在这里面,承担什么样的角色?”
不死城只进不出,但谢濯之前却在外面,现在还能带着我进来。
他知道真相,却被西王母与秦舒颜放任。
之前,我以为是我与谢濯的感情感动了西王母,所以她允许我与谢濯成亲,现在看来,西王母不过是为谢濯开的特例罢了。
他为什么能游离在主神编织的世界规则之外?
他与邪祟之间的关系,似乎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奇怪。
“我是……”谢濯思索了许久,他走在迷雾中,我打量他的侧脸,我能看出来,他不是故意在拖延,他也并非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在思考,好像……
他也不知道,他在这个世间,到底属于什么位置。
只在很久的沉默后,他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我是一个需要弥补的错误。”
我不解。
谢濯侧头,看了我一眼。他喉头微微一动,似乎忍下了千言万语。
他的避而不答,我是很熟悉的,但在此时此刻,我却觉得有些陌生,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萦绕在我的心头,仿佛又是那天,他与我说,他会救我,不是因为血誓的时候。
谢濯,这几天,变得有些奇怪和陌生。
迷雾前方,天空之中,忽然传来一点橙色的亮光,仿佛是一道火焰被点燃了。
随着那道火焰的燃起,相邻的两边,陆陆续续有火焰点燃,火焰宛如烽火台,一个一个燃烧起来,在半空中练成一条微微带着弧度的线。
我这才看见,橙色火焰下,还有一道百丈高的城墙,离我们现在的距离,还有很远。
“前面还有一道城墙?”
“嗯。”谢濯收敛了方才的情绪,说道,“不死城似城非城,它更像是一个封闭的,巨大环城。”
一个环城?
我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百丈高的巨大城墙,城墙确实微微带着些许弧度,蜿蜒出去,消失在迷雾中:“后面的是外城墙,前面点着不灭火的,是内城墙。内外两道城墙,首尾相连,形成环城。”
“内外城墙,百余丈高,若只是为了囚禁邪祟,大可不必再修建一座内城墙。”我疑惑,“除非……内城墙里,还有什么?”
一座环形的城,内城墙若算是一道防线,外城墙也是便是第二道防线,方才我们走入这奇异地方的那透明的、高耸入云的无形结界,算是第三道防线,这层层封锁,处处防备,到底是在防什么?
谢濯看了我一眼,今日,他有问有答,配合得让我惊讶:
“内城墙向里,五十里,中心处,是我雪狼族的故乡,明镜林。”
不死城,圈住的是谢濯的故乡?
“你故乡……有什么?”
“数不清的邪祟。还有能拔除你邪祟之气的一片冰湖。我们此行,要去的地方,便是那儿。”
“一个有数不清的邪祟的地方,却有一片能拔除邪祟之气的冰湖?”我觉得神奇,“这冰湖怎么形成的?若它能拔除邪祟之气,那那些被感染的邪祟,是不是走上那片湖,便能好了?”
“他们走上那片湖,只会灰飞烟灭。”
我默了默:“那你是要带我去那片湖上?凭什么你觉得我不会灰飞烟灭?”
“有我。”
过于自信的两个字,终结了对话。
我闭上嘴,发现谢濯竟然没有继续向前行了,而是拐到了一条小巷子里面。
“不继续赶路吗?”
“不死城迷雾笼罩,难分日夜,唯以不灭火定晨昏,不灭火亮,便是夜间,该休息了。”
“休息?”
谢濯这话说得真是突兀,我哪还能休息?陡见这闻所未闻的不死城,令我心神皆震,这个时候谢濯让我休息?我能睡着就怪了。
“我不需要休息,可以继续赶路。”
没给我拒绝的空间,谢濯已经背着我,走到一个小巷子的最里面。
他解开腰上的绳索,将我放到地上,他单膝蹲在我身前,看着我。巷子里,三面都是坚硬得过分的石墙,唯一的出路,谢濯给我堵住了。
他正对着我,神色严肃。
我被他严肃的表情感染,辅以四周的场景,我更加紧张起来:“怎么了?是有什么变故吗?”我压低了声音,“有人跟着我们?你故意说要休息?想引人动手?”
谢濯嘴角动了动:“不是。”他否认之后,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抬手按住我的肩头,“别动。”
我不敢动,我觉得谢濯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于是我乖乖僵成一块木头。
然后我看见谢濯的脑袋凑了过来,他一口……咬住了我的脖子。
“嗯!?”
这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了?
这个地方……
我瞪着眼,侧目看向我颈项间的这个脑袋,愣神得一时忘了推开他:“谢濯。”我呆滞的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没有急着回答我,而是在我颈项上停留了片刻,直到面前的雾气都滚了三团过去,他才起身,他离开时,我还颈项皮肉还跟着他动了一动……
他是真的咬得很用力了!
他直起身子,我用探究的眼神看他,却看到了他嘴边一闪而过的黑色气息--
邪祟之气。
他在帮我引渡邪祟之气?
“我就说……”我下意识的嘀咕出声,“你还能突然对我动了心思不成……”
我说完这话后,我意识到了……有点不妥。
怎么搞的我好像还有点……遗憾的样子。
正用大拇指抹拭嘴角邪祟之气的谢濯,听到这话,也微微愣住。
他抬眼看我。
对视片刻。
我率先尴尬了起来,我挪来了目光,试图解释:“我是说,我们和离了,这样做有点不合适,你看,之前成亲了五百年也没有几个时间这样……”
越说越遗憾的样子……
我闭上了嘴。
谢濯瞅了我一会儿,然后一本正经的开口:“邪祟之气不愿从你的身体里出来,必须肌肤相触,方便引渡。”
“哦。”
空气有点安静,我正试图找个话题,聊聊正事,谢濯又继续说:“五百年里,也时常这样。”
“嗯?”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谢濯看着我:“你在昆仑,喝过酒后,去过复杂的地方后,身上都会沾染些许邪祟之气,我会找时间帮你引渡。”他默了默,又补了一句,“我没告诉过你。”
我张了张嘴,我看着他,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哑口无言,大概是谢濯平时的感受。
“这就是你不让我喝酒和乱跑出去玩的原因?”我憋了半天,问了一句,“吃辣呢?也能让我染上邪祟之气?”
“辛辣使人气燥,确实不利于你修行。”他顿了顿,“而且,吃多了,你会胃疼。”
雪笋拌辣,鲜得让人流口水,但吃多了确实胃疼。
我知道他平时为什么不告诉我,要瞒的事情太多,解释了一个,还有另外一个要解释,到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不能说明白的邪祟之气上。
索性他就什么都不说,全部瞒住。
然后他就成为了婚姻的哑巴。
我缓了缓,问他:“那你现在告诉我,你时常咬我脖子,是几个意思?”
“要走到明镜林冰湖,还得过好几个夜晚。每个夜晚,邪祟之气都会比白日增多,未免你再被邪祟之气控制,我都会帮你引渡。”他平静的说着,“下次你不用惊讶意外,此事,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我默了默。
“就咬脖子?还有什么别的事情,你对我做了很多次,我不知道的吗?”想着这两天谢濯的态度贼配合,我决定往他身上多挖点信息。
谢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别开了目光:
“没有。”
他闪躲了,他在骗人!
我看他避开的目光与侧开的脸,知道就这件事情,再追问也没什么结果了,于是我清咳两声,转了话题:“我把你身体里面的邪祟之气引渡过来,你现在又引渡回去,这渡来渡去的,会不会我还没好,你又惨了?”
谢濯回头看我:“此前伤重,才会如此。”他说完,嘴角动了动,“不必担心。”
“我……我没有担心你。”我也别过头,“我是不想你还没有把我送去拔除邪祟的地方,自己就先出事。”
“不会的。”谢濯背过身,挡在我身前,“就算出事,也能救你。”
我心口一动,望着谢濯的背影,真的觉得他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我还在奇怪,忽然间,我看见谢濯手中银光一闪,一把寒光四溢的剑出现在了他的掌心。
我几乎没有看见过谢濯用剑,这把剑寒气森森,刃如坚冰,像极了谢濯本人,我还在奇怪,他掏剑作甚?便忽听小巷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蛇在吐着信子,蛇鳞在地上磨过的动静。
一丝黑色的气息,从前方迷雾街道飘过。
我掩住口鼻,屏住呼吸。
邪祟……
迷雾中,小巷口,一道黑影慢慢伸长,从影子根本分辨不出来者是什么人,直到一个小女孩像跳格子一样,一下跳到了小巷口。我才看见,这影子的主人,是个干瘦的小姑娘,头上扎着两个马尾,一如邻家小姑娘,可可爱爱,直到她转过头来。
“嘻嘻……”
她咧嘴笑开,嘴角直接列到了耳根。
“找到了。”
谢濯骗人!什么不死城里邪祟难分!这他妈谁看不出来她是邪祟!我马上倒立吃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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