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人世间 > 第十一章  一死君何惧 一思君何苦

梁山伯出手封住苏剑笑身上三处穴道,将他扛到肩上。他在密室后墙的一块砖上轻轻一推,那墙上无声无息地露出一道小门,门后竟然是一个更小的秘室。苏剑笑一直奇怪他为什么能够悄无声息地出现,这时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在这密室之中,居然还有另一个密室。

    那小密室却有一扇窗,从外面看,这扇窗正好是这间房子的后窗,却又有谁想得到其中竟有这么多名堂。

    梁山伯将那窗推开一道缝,往外看了看,这才将窗推开,狸猫般窜出。他身形十分快捷灵敏,负着一个大男人,居然恍若无物。几个腾挪之间,已经出了这个诺大的废园。隐约听到人声嘈杂,像是来了许多人。

    苏剑笑知道那是“碧雨宫”的援兵到了。想到卫十五娘的处境实在不容乐观,心中不由得十分烦闷。

    获许,对她来说,灾难只不过刚刚开始。

    梁山伯向前走了一箭之地,忽然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那座废园。这次他却是从前门进入,径直走向刚才离开的那间房屋。

    废园中此刻怕不下五十多人,每个人脸上俱是哀伤愤怒之色,不用说是发现了沈问天的尸体。

    梁山伯刚一走近,忽见一个人排众而出,走上前来,抱拳说:“梁公子,你来了。”

    那人五六十岁年纪,一脸精明,此刻却目露哀伤之色。梁山伯说:“王总管。在下正要到庄上,却听说庄主已亲率庄中高手赶到这边来了。这里出了什么事?庄主在这里么?”

    那王总管仰天长叹了一声:“庄主和‘走马庄’马原公子都在里边。真是上天不长眼。沈长老他老人家竟然被……”

    梁山伯浑身一震,急急问道:“沈长老他怎么了?”

    王总管说:“他老人家……竟然被人刺杀于此。”

    梁山伯惊呼:“什么?”他急步冲上前去,排开众人,一直冲到屋子里面。他这套功夫做得十足,苏剑笑看得不禁暗暗佩服。

    此刻废园里面有数十人之众,屋里却只有五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那个虎口余生的沈问天的弟子,他此刻正跪在地上。在他身前,沈问天的尸体已经盖上了一匹白布。

    无论生前如何显要,此刻也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与一个贩夫走卒的尸体并没有区别。但是人总有一个很奇怪的毛病,当你走进一间有五个活人和一具尸体的屋子里的时候,你最先注意的往往不会是那五个活人中的任何一个,而是那具尸体。

    但是这间屋子却无疑是个例外。

    任何一个人走进这间屋子,第一眼看到的,只能是那个人。

    他年纪应该已经超过五十岁,但是又仿佛只有三十岁。他身上的衣着十分考究,并不十分奢华,但却能让人一眼就看出他出身名门,地位显赫。他只不过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话都没有说,甚至连最微小的动作都没有,但是你却偏偏不能不去注意他。只因为他的眼神和气势实在不容别人忽视。

    苏剑笑马上猜出这个人是谁。

    天下之间能有这种气势的人实在不多,而金陵城中正有一位。

    这个人无疑就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镜花庄”的庄主祝七通!

    他的身后分立着两个人。这两人身着长袍,脸上神色如常,但是目光闪动之间,精光电射。

    “梁兄是再也想不到沈长老是被谁所害的了。”说话的是第五个人。这是一位青年男子,正站在祝七通身边。这人相貌也十分俊秀,并不在梁山伯之下。他脸上仿佛时刻带着一种微微的笑意,给人一种十分容易亲近的感觉。此刻将整个事件娓娓道来,条理十分清楚,语气不急不缓,仿佛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是如此从容淡定。

    原来“碧雨宫”宫主“冷玉”林月如的掌上明珠林灵瑶失踪已近三个月,这对“碧雨宫”上下来说当然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特别是长老沈问天,平时就把林灵瑶当作亲孙女看待,关爱之情,不在林月如之下。这天沈问天正在镜花庄上做客,却忽然有人来告知已有林灵遥的消息。沈问天一急之下,只带了两个弟子就匆匆赶来,却万万想不到会被林灵遥所害。

    梁山伯自然是听得“目瞪口呆”。

    直到那年轻人把话说完,祝七通才开口道:“这件事既然牵涉‘六刀盟’的人在内,此中必有隐情,绝不简单。何况这还牵扯到林宫主的声誉,事关本宫根本,在林宫主知道这件事以前,我们万万不可轻举妄动。林宫主一向公正严明,不询私情,必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当务之急,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找到宋猛等人和灵瑶少宫主。”他的话音十分平和,甚至带着一种淡淡的哀伤。他丝毫没有教训人的意思,但是在场众人无不心悦诚服,点头应是。

    那年轻人平静地说:“伯父请放心,相信在‘镜花庄’所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下,很快就会找到这些人了。”这人称祝七通为“伯父”而不是“庄主”,显然并不是“镜花庄”的人,想来就是那“走马庄的马原公子”了。

    祝七通点点头,当下吩咐身后的两个人陪同沈问天的弟子将沈问天的遗体护送回镜花庄。三人去后,祝七通长叹了一口气,说:“沈长老乃本宫之肱骨脊梁,一生正直,与人无争,不想却遭此大难。这件事既然发生在金陵地面上,我‘镜花庄’负有保护不周之责。我回头会向宫主详细禀明此事,请求责罚。”

    梁山伯行了一揖,说:“庄主请勿如此自责。‘六刀盟’贼子狼子野心,由来已久。这一次必定是有备而来,谋定后动,实在难以防范。但是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些贼子,无论躲得多深,逃得多远,最后终究是要被揪出来的。”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苏剑笑一眼。

    苏剑笑这时已经被放在屋子里唯一的那张椅子上,听到这话,唯有苦笑。

    祝七通仿佛这个时候才注意到苏剑笑:“山伯,你忽然急匆匆地赶到这里来,莫非是因为这个人?”

    梁山伯说:“正是。这个人就是‘中州五条龙’中的‘九现神龙’苏剑笑。”

    很快,祝七通就已经知道眼前这个人正是自己苦苦追寻了三年的杀子仇人。

    三年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已经在他的心里积淀了这许多时间,这种仇恨需要用什么才能洗刷呢?纵使拥有再强的力量,再大的权势,也无法掩盖心灵的这种创伤吧?

    在梦里仇人的影子一直蒙在迷雾之中。此刻这迷雾忽然间散去,心中的伤痛会在在这一瞬间清晰起来么?

    静静地听着梁山伯把故事说完,苏剑笑始终十分的平静,仿佛这些事与自己完全无关。他猜测着祝七通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却想不到但祝七通的脸色只是微微变了变。

    祝七通身边的那个年轻人马原,更是自始至终脸上都带着那种淡淡的笑意。

    唯一急迫的,竟好像只有梁山伯一个人。

    祝七通淡淡地说:“苏公子乃是江湖名侠,岂能如此失礼,速速解了苏公子的穴道。”

    梁山伯闻言不禁一怔。他恐怕也想不到祝七通会这么平静。但他还是依言解开了苏剑笑的穴道。

    祝七通抱拳说:“公子侠名,祝某素所仰慕,久欲一会。本当净门扫径以迎,却不想在这里相遇,实在失礼得很。”

    苏剑笑也行了一礼说:“祝庄主言重了。贵宫发生这等不幸的事,苏某也是难过得很。”

    一时之间只见两人彬彬有礼,互相客套,只像是慕名已久的知交,竟不像是有深仇大恨的人。

    苏剑笑说:“这位梁兄为了庄主能马上见到在下,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半刻都没有歇息。这一份痴心,连在下都不免有些感动了。”他说“痴心”而不是“忠心”,话中大有讥讽的意味,梁山伯的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

    祝七通叹了一口气,说:“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这次也不会例外。山伯,我知道你的心事,也知道你和英台的感情。罢了,英台现在正在惠觉寺,你去见她吧。”

    梁山伯顿时大喜过望,眼眶中居然有泪光闪动,激动地说:“谢……庄主……”

    祝七通却再没有看他一眼,淡淡地说:“你去吧。”

    “是。”梁山伯说完迫不及待地转身去了。看到他终于离开,苏剑笑也放下了些许心事,卫十五娘的安全又增加了几分。

    祝七通依然面无表情,但是这种平淡却不见冰冷。也许在他人的心目中,他原本就应该是不苟言笑的。

    苏剑笑无论如何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看不出他是在悲痛还是在愤怒?祝七通再不说话,只是缓缓走到门边,看向门外的废园,像是在缅怀这毫无生气的废园过去所发生的故事。

    马原忽然问:“据说三年前,苏兄就已经和中州五条龙的其他人决裂了,不知道可有此事?”

    “不错。”

    “苏兄方才听闻过去的兄妹在这里发生了这等事情,却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呢?”

    苏剑笑心中一惊,知道这确实是一个破绽。他脸上却不动声色:“惊讶与不惊讶,对我的处境会有什么不同么?”

    马原微微一笑:“好像不会。”

    祝七通忽然叹了一口气,走了回来:“这三年来,我已经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精力和金钱,不知道出动了多少人手,为的就是要杀你。”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说的是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丝毫没有愤怒和仇怨。但是却苏剑笑能体会到了那一分埋藏在他心底的深深的仇恨。

    也许就因为这仇恨已经埋得太深,所以才不会爆发。但也正因为埋得太深,已不可能再挖出来了,已不可能再消失了。

    “但是现在我发现不用我来杀你,你已经死了。”祝七通接着说:“我刚才还在奇怪,以山伯的武功智计虽然也是上上之选,但是要抓得到你应该还是力有未逮。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的心早已经死了。”

    苏剑笑蓦然想到,自己的消沉,原来是因为“她”的死。而“她”却又是祝少同害死的。这样看来,自己虽然杀了祝少同,他却也早已经杀死了自己。

    苏剑笑的心底闪过一丝悲哀,原来上天的安排竟是如此的公平。

    祝七通又说:“我虽然恨你,却本来还是打算给你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但是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手一甩,一把短剑抛在苏剑笑面前,砸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响。

    “你自己了断吧。”

    苏剑笑缓缓弯腰捡起短剑。他感觉到自己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也许每一个人临死前,都忍不住会颤抖。死,本就是这世界上最神圣的事情之一,也正是这世上最神秘的事情之一。面对这种神秘与神圣,不由得人心中不泛起一种异样的感受。

    剑是好剑。

    寒光耀眼,一望可知毫不费力就能透破肌肤,割断咽喉,断绝生息──无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似乎已经不能不死了。

    但是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马原原本是一直看着苏剑笑的,这时他眼睛忽然望向了苏剑笑身后。更奇怪的是,他的眼睛原本一直带着一种淡淡的笑意,此刻这种笑意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光芒。

    那是一种自千古以来就已经存在于人类血液内的欲望。

    在苏剑笑身后,有一个娇脆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爹。”

    祝七通的眼神中也不禁泛起一丝感情:“英台,你怎么也来了?”

    “我听说沈长老被奸人所害,原来还不敢相信,现在看来竟是真的了?爹查到凶手了吗?”

    祝七通摇头。马原自从祝英台进来后,目光就再也没有从她身上离开。他的声音中也多了一种异样的温柔:“世妹请放心,有庄主在,凶手定难逃脱。”

    祝英台却忽然冷笑一声:“我爹在不在倒无所谓,有马世兄在这里,凶手想是手到擒来的了。”

    这几句话中的讽刺只怕聋子都听得出来。祝七通脸色一沉说:“英台不得无礼。”马原的神色却丝毫不变,依旧温柔地说:“世妹只是说笑,伯父不必当真。”

    祝英台却不再理他,话题转到了苏剑笑身上:“这人是谁。”

    祝七通的目光定在苏剑笑的脸上:“这个人就是我们找了三年的人。”

    话音未落,苏剑笑身后已响起一声惊呼:“难道他就是……”

    祝七通说:“他就是杀死你哥哥的凶手。”

    这一瞬间祝英台的声音已经变得冷如寒冰:“你转过身来!我从来不从身后向人出手,即使你是杀死我哥哥的凶手!”

    苏剑笑叹了口气说:“我活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人想我死。知道了这件事,我至少会死得安心些的。”

    他转身。

    即使他已经万念俱灭,只求一死,此刻竟还是不禁怔住。

    这是一个绝顶美丽的女子。

    即使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杀气,即使她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斗篷,完全遮挡住她的容颜,但是苏剑笑还是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丽。因为这种美丽已经完全不需要你去看,只需感觉,已经可以令你深深的震撼──这种美丽,即使是在千百位绝色美女之中,你还是能立即一眼看到她;而你只要看了她一眼,就再也不会看其他人半眼!

    这种魅力几乎已不属于人世,而是魔鬼手中的利剑。

    苏剑笑并不是一个轻薄的人。他以为此生除了那早已经刻骨铭心深深爱恋的女子外,绝不会对第二个女子说半句轻薄话了。但是这时他还是忍不住说:“能死在这么美丽的姑娘手上,我实在是死而无憾了。”

    祝英台的声音依然冰冷:“死到临头还嘴花花的人,本姑娘见得多了,却从来没有心慈手软过。”

    苏剑笑说:“姑娘说得这么凶狠,难道不知道杀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么?”

    祝英台冷哼一声:“痛苦?你杀害我哥哥时,心中可有过半分痛苦?”

    苏剑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当然痛苦。这三年来,我心中何曾有半分欢乐?如果我可以选择,我宁愿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你哥哥没有杀她,而我也没有杀你哥哥。但是,她有选择吗?我有选择吗?祝姑娘,你有选择吗?”

    “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吗?”

    “害怕?不错,我很害怕。但不是怕死,而是害怕继续这种痛苦。祝姑娘,用你手中的剑结束这一切吧。”

    “别以为这样说我就不会杀你……”

    她手中的长剑嗖地抬了起来,指向苏剑笑的咽喉。苏剑笑很平静地看着长剑那闪着精光的利刃。用一种短暂的痛苦,结束一种长久的痛苦,这岂非正是许多人曾经有过的选择。

    但是,她居然在这一刻犹豫起来,她的手竟仿佛凝固在空中。

    她忽然缓缓地说:“你让我感到害怕。”

    这话实在有些莫名奇妙。她仿佛又想了一想,才接着说:“我害怕杀错人。”

    苏剑笑说:“你哥哥是我亲手所杀,这一点绝对错不了。”

    祝英台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相信你就是杀死我哥哥的凶手,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你的态度,你的神情却让我隐隐有一种罪恶感。”

    苏剑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道家功夫的修为始于练气的根基,最讲究修身养性,自省其身。一个人,最难以了解的就是他自己。人的心思之中,爱恨情仇同在,七情六欲俱存,盘根错节,混乱无章,不知道一瞬间就会闪过多少个念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些感觉,往往是最正确的感觉和最真实的想法(即所谓第六感──作者注),却也最难以为人所把握。因此,有的人往往在做过一件事情之后很久,才忽然醒悟到这件事实际是做错了,这时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而道家的所谓“自省”的修练,正是要在千头万绪之中,寻找出那一线真实的感觉。祝英台能在这仇恨满腔、杀气弥胸的刹那间,仍然把握住内心的感受,可见其所修习的非但是正宗的道家功夫,而且修为不低。

    祝英台说:“你眼神中那种痛苦,我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也看到过。我知道那是一种真正的悲痛。”

    苏剑笑冷冷地说:“你在知道你哥哥的死讯时,难道不也很痛苦?”

    “那时候我当然很伤心,但是我现在已经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痛苦。”她的声音之中居然有了一丝哀怨,一丝凄凉:“只因为,比这更痛苦的事,我也已经经历过了。”

    苏剑笑说:“看姑娘方才拔剑时的坚决与果断,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没想到你却如此多愁善感。”

    祝英台说:“那是因为,在我的心目中,一直以为杀我哥哥的凶手一定是一个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的人。你的样子和我的想像相去太远……没想到你也是一个可怜人。”

    苏剑笑终于明白,她原来还是个孩子。

    一个女孩子,不但善于把她的梦中情人想像得风度翩翩,英俊潇洒,而且也善于把她所恨的人想像成面目狰狞,心肠歹毒,罪该万死。

    他心中不禁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初见她的时候,还以为她是魔鬼手中的利剑,现在才知道,她只不过是魔鬼手中的玩偶而已。

    他心中叹惜,口中却依然寒声说:“我再可怜,也改变不了杀你哥哥的事实。你莫非没有听说过,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祝英台咦了一声:“你好像真的很想死呢。一个人死了,最痛苦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关心他、爱护他的人。你难道不怕他们伤心么?”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会为我的死而难过的人了。”

    苏剑笑知道这句话是谎话。想起仅一墙之隔的卫十五娘,他的心中不能不痛。只是此刻他已经没有选择。

    但是,他话音未落,就听到一阵刺耳的声音。在一瞬间,只感到这声音像是十分熟悉,仿佛最近才听到过。然后他醒悟出这声音的来处,终于听出了这是什么声音。

    这一瞬间,苏剑笑只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后背立即被冷汗打湿。

    密室的门打开,卫十五娘慢慢地走了出来。屋里每一个人的目光都盯在她身上,而她的目光直直地定在一个人身上。

    “你说得不对。”她缓缓地说出五个字。

    她的声音淡定而轻柔。虽然她的样子着实狼狈,她的神情十分憔悴,但是她的目光依然温柔而深邃,仿佛不知这四周充满了危险,不知这一出来,一只脚已经迈入地狱!

    这时,苏剑笑应该后悔,应该痛恨,应该慌乱。无论多么不知所措,都是正常的。但是,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却居然是:她现在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她自己,而像是“她”!

    有多少次与别人作生死决斗的时候,每到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卫十五娘脸上总是露出焦虑的神情,而“她”却从来都是从容淡定,甚至嘴角那丝淡淡的微笑,都从来没有消失过。有多少次,“她”的从容和冷静给了苏剑笑必胜的信念和勇气,一次次从死亡的边缘走回。

    而卫十五娘此刻的神情和“她”何其相似──莫非,女人在这种生死的边缘,总能表现出如此伟大的情操?

    卫十五娘一步步走过来。

    没有人阻拦她。也许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她每走一步,就离地狱接近一步。

    马原忽然身形一闪,攸忽之间没入密室之中。

    苏剑笑此时心中的后悔实在是难以形容。卫十五娘的形象很容易让人忘记她的武功。但是身为“中州五条龙”中的一员,“小龙女”一直被认为是天下有数的几位女子高手之一,她的武学造诣绝对不容低估。

    梁山伯是个十分怜香惜玉的人,在点她的穴道时,肯定出手过轻,以致被她很快就冲开了穴道。他当时恐怕万万想不到,这样做却恰恰是害了她。

    事到如今,苏剑笑反而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傻姑娘。”

    卫十五娘幽幽地说:“你要是死了,你以为我还能活下去么?”

    “不要说傻话。三年前素云死的时候我也以为再也活不下去了。可是我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忘了就好了。”

    “你忘了么?”

    苏剑笑心中又一痛,无话可说。

    这时马原又幽灵般地从密室门内闪出,脸上神色严峻,竟不复先前那种淡定的笑意。他来到祝七通身后,低低地说了几句话,这才轻轻地咳了一声,说:“这位姑娘莫非就是江湖人称‘小龙女’的卫十五娘?”

    卫十五娘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依旧低声地说:“我也曾经试着去忘记。但是试了整整三年,记忆却好像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我甚至不惜放纵自己,以为可以解脱,结果却一点用都没有。”

    “这样值得么?”

    “我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问过很多次。每次我都对自己说‘不值得’。所以我就试着去恨你。我做了那个布偶,每天刺你几针,狠狠地骂你几句……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已经很恨很恨你了……”

    苏剑笑的脸上依旧挂着强挤出来的微笑,可是他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哭,此刻却只想哭,只想痛哭一场。

    马原终于又开口了:“两位如果想卿卿我我的话,黄泉路上有的是时间。”

    苏剑笑和卫十五娘尚未答话,祝英台却怒哼了一声:“姓马的,人家多说两句话又碍你什么事,看不惯就走开。”

    马原面不改色,轻声说:“世妹说的是。”

    祝英台却不再理他,转向卫十五娘说:“这位姐姐,有我祝英台在,绝不允许有人伤害你分毫。”

    苏剑笑闻言简直欣喜过望,连忙说:“祝姑娘如果能保护我五妹,在下九泉之下也将感激不尽。”

    祝英台叹了一声,说:“如果你不是杀了我哥哥,这个仇实在太深,我又怎么会杀你,让这位姐姐伤心呢?”

    卫十五娘仿佛现在才看到祝英台。她的脸色一变,眼中居然大有忌妒的神色。祝英台确实是一个容易让女人忌妒的女人,可是卫十五娘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吃味,实在令人始料未及。

    卫十五娘冷冷地说:“这位姑娘是什么人?”

    苏剑笑说:“这位祝姑娘,正是三年前死在我剑下的祝少同的妹妹。”

    卫十五娘说:“我不管她是什么人,她要杀你,就得先杀了我。”她狠狠地盯着祝英台,仿佛已经把她看作仇人。

    “卫姑娘。”马原忽然轻咳了一声,插进话来:“还要请教令义兄‘龙公子’李玄是着了何人的毒手?”

    “他死了么?”卫十五娘怔了一下。

    马原说:“哦,卫姑娘听令兄死了,却似乎一点不悲伤呢。”

    卫十五娘冷冷地说:“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如果没死,我还想在他身上刺上几剑呢。想来是那梁山伯乍听到我四哥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太过惊喜,下手重了些。这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祝英台听到“梁山伯”三个字,咦了一声:“山伯也在这里么?”

    苏剑笑暗暗叹了一口气,说:“刚才还在这里,听说小姐你在慧觉寺,他已经急冲冲地赶过去了。却不想小姐你却反而来到了这里。”

    “慧觉寺?谁说我在慧觉寺?”

    “祝庄主说你在那里等他。”

    祝英台陡地转向她父亲,厉声说:“爹,这是什么意思?”

    祝七通沉声说:“他在挑拨我们父女的关系,你不要听他胡说。”

    祝英台却没有理会他的解释:“你明明知道我今天一整天都会陪姨娘学绣花的。”

    祝七通的声调明显提高了:“你难道不相信我?”

    祝英台说:“我倒宁愿我可以相信你。”

    话音未落,她忽地一拧身,已如一团影子般飘出门外。

    祝七通急声说:“你快跟去看看,别让她出事。”

    马原应了一声,身影一闪,追了出去。他身体闪动之间,竟仿佛离弦利箭一样,快到了极处,就像是一头猝然跃起的猎豹,却一点不似人类的动作。这正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走马庄”的不传之密“白马过隙”的身法。

    祝七通的脸色忽然间变得十分难看。这种脸色如果出现在别人脸上,你甚至还可以有些幸灾乐祸。但是出现在他的脸上,你所感受到的,就绝对只有危险。

    祝七通冷冷地说:“你已经夺去了我儿子,莫非现在又想让我失去女儿么?”

    苏剑笑淡淡地说:“你难道看不出我是在救令爱么?”

    “这倒要请教。”

    “令爱说得好:一个人死了,最痛苦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关心他、爱护他的人。祝庄主,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个道理我懂。只是你要杀那梁山伯,难道没想到这样会让你女儿一辈子伤心么?”

    “如果不是你多嘴,她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令爱玉洁冰清,重情重义,世间少有。即使她知道是你下的手,也不会把你当作仇人。她即便不会陪他而去,也必定会痛苦一世。”

    祝七通说:“我自然有办法让她一辈子幸福快乐。”

    苏剑笑说:“你说的是方才那位马少庄主么?”

    祝七通定定地注视了他许久,才缓缓地说:“你也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很优秀的年轻人。”

    苏剑笑说:“很可能是。我甚至认为这世界上比他更优秀的年轻人已经不多。只可惜你女儿好像并不喜欢他。”

    “女儿是我的,我怎么做是我的事,何需你多管闲事?我原来还不想出手,但是现在不亲自杀你,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他这句话说完,整个屋子里忽然之间充满了一种气──杀气。

    这杀气竟仿佛忽然爆发的火焰般,完全不需要凝聚和积聚。在你甚至还没有任何感觉之前,已经将你团团围住。事实上,祝七通根本连一个手指头都没有动过。

    苏剑笑有一种呼吸不畅的感觉。若是过去,这当然不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但是此刻他半分真气都无法凝聚,只感觉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握住。不要说动,连说半个字也是不能。

    卫十五娘动了。事实上,她是不得不动。卫十五娘的剑术传自华山不老峰,最讲究的是以静制动,根本要义在于“敌不动,我不动”六个字。此刻抢先出手,已经是犯了大忌。

    但是她不得不出手,因为她不能等。在祝七通如此强大的气势下,任何人都知道,如果让他先出手,自己根本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即使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卫十五娘的招式身法依然没有丝毫慌乱。她被武林中人普遍认为乃是当世有数的几位年轻女子高手之一,绝对不是没有原因的。卫十五娘身形轻轻飘起,宛若御风而飞的蝴蝶,极尽轻灵曼妙之能事。她的招式全不像是正出手作殊死搏斗的武林高手,反有些像是技艺高超的舞者正全心轻舞霓裳。就在这赏心悦目的舞姿之中,卫十五娘已经像一朵轻云飘到祝七通身前,隐隐地只见到剑光闪动,仿佛陡然间刺破云层的闪电,两只短剑交叉剪向祝七通咽喉。

    卫十五娘一出手赫然就是华山“云裳轻舞剑”中最狠辣的招数:玉山初现。

    这一剑法是前辈诗仙李白观先帝贵妃太真作“霓裳”之舞时,醉中所悟。其诗云: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晓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现,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剑法初创之时,原本只是赞叹太真贵妃的舞姿优美,飘飘若仙,不免有些灵动有余,而凌厉不足,并不是克敌制胜之法。但是这种飘逸温和的剑法却正对了李白的胃口,十分喜爱,并于其后不断完善,得剑法一十八式。在李白离开长安之前,经常与宫廷女剑师公孙大娘切磋剑术,这套剑法就碾转传到公孙大娘手上。公孙大娘本身剑术就是极灵动变化之能事,对这套剑法的领会居然更在李白之上。她凭空又增加了许多变化,故剑法变化之繁复,实在当世难以匹敌。后来这套剑法传到公孙大娘的弟子,一代女侠“轻羽风飞”武轻扬手上。武轻扬本身也是聪明绝顶的人,其时正值安史之乱,烽烟千里,生灵涂炭。武轻扬怨恨太真妃之误国,剑法之中竟慢慢增加了暴戾之气。最后竟演化为追魂夺命的不世剑术,大违其初创者本意。唯其本来的曼妙好看却不曾失去。每当杀招突出之时,往往令人防不胜防。武轻扬凭此剑法纵横天下,成为一代绝顶高手。其后隐居于华山不老峰,遂使华山一脉,显于武林。

    卫十五娘正是华山后起之秀中最杰出的人物之一,这一剑已深得“云裳轻舞剑”的“暗含杀机”之神髓。

    卫十五娘刚一动,祝七通也动了。

    但是祝七通的动作居然十分之慢,慢得不像一位武林高手,反倒有些像耄耋老者。卫十五娘已经飘到他身前不到三尺处,剑已刺出,而祝七通所做完的动作只不过是将原本负在身后的右手,垂到身侧而已!看情形竟似祝七通已然要束手待毙。

    但是卫十五娘的短剑离他的咽喉尚有两尺,却忽然身型一转,就向一朵轻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着一般,陡地转到祝七通身后。她翻身依然双剑刺出,直取祝七通后心,竟是一招“再会瑶台”。这一下变招宛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凝滞,生似她本来攻出的就是这一招,前一招根本就没有出过。

    祝七通却依然没有分毫变化,他所要完成的似乎只是一个简单之极、笨拙之极的动作──抬手。他的动作依旧缓慢,慢得每一下移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卫十五娘却仿佛中邪一般,手中的剑硬是刺不出去,忽然间身形飘飞起来,飘到祝七通头顶,招化“飞燕新妆”,一剑刺下。但剑招刚出一半,却又身形再变。

    如此卫十五娘如一只蝴蝶般上下翻飞,越舞越快,就像一阵轻雾将祝七通团团围住。然而她出手十余招,却始终没有办法进到祝七通身边一尺以内!祝七通依然有条不紊地将手慢慢抬起,清楚得让人难以置信。

    他的手终于抬到身前,就像是拾取一件物品般伸手一抓。只听到卫十五娘一声闷哼,身体陡然飞退丈外,落地之时,脚步已经不稳,鬓发之间,已经被汗水湿透。

    祝七通依然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左手仍然负在身后。他的右手举在胸前,手中所握的赫然是卫十五娘的两只短剑。

    而这时,原本弥漫屋里的杀气也忽然之间消失不见。苏剑笑终于感到浑身一轻,就像一个久病的人,霍然痊愈了一般。

    他看到卫十五娘好像没有大碍,不由松了一口气:“‘人在闲庭,花飞天外’,庄主的‘无极逍遥气’果然令人叹为观止。”

    祝七通淡淡地说:“卫姑娘的‘云裳轻舞剑’已经到了‘衣舞为轻,实不击虚’的境界,无怪可以全身而退。”

    苏剑笑微微一笑:“这分明是庄主手下留情,又何必借词推却呢?”

    祝七通冷冷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手下留情?”

    “只因为庄主现在已经想通了一件事。”

    苏剑笑接着说:“在下原本已经不想留下这条性命,但是为了我五妹,也只好厚颜苟活在这世上了。”

    说罢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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