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有点心眼的人都察觉到了,最近急诊科的气压真的很低,表面平静实则暗涌。
沈霁初从办公室出来去值班室午休,在病房门口正遇到新来的一位女实习生哭着跑出来,扭头往里面一看,宋聿修沉着张脸站在窗户边。刚好小昭路过,他拉住她疑惑地问:“发生什么了?”
“别提了,那人把病例搞混了,宋医生一点情面也不讲,直接当众骂了一顿,搁谁受得了啊。”小昭同情地看过去一眼,随后问沈霁初,“宋医生最近怎么了,吃枪子了吗?他每次看我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在瞄准,好一击击毙。”
沈霁初做了个嘘的动作:“背后说上司的坏话,小心被他听见。”
小昭吐了吐舌头,赶紧溜了。
正好宋聿修查完房从病房出来,沈霁初刻意咳嗽了声,没承想人压根儿没理他,径直往值班室走。他吃了瘪,只好跟着往同一个方向走。
急诊科的男值班室上下铺,宋聿修是靠窗的那个,即便只是很仓促地躺一会儿,床铺永远是最干净整洁的,他有近乎偏执的洁癖。
此时,人正在脱外套,那一身肌肉惹得沈霁初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有事说事。”他莫名其妙的眼神令宋聿修也感觉到了异样。
“我是想问你,为什么陆北栀走的那天你没去送,闹别扭了?”
宋聿修没搭理沈霁初,掀开被子,躺下了。
偏偏沈霁初爱自找没趣,贱兮兮地凑过去问:“该不会是被甩了吧?”
宋聿修被戳痛了几分,掀开眼皮,敲了敲腕上的表盘,不耐烦道:“你到底睡不睡?”
“睡,我这不是关心你吗?”
“不需要。”宋聿修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你不跟我说,那我只好打电话问当事人了,正好她走了将近一个月,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说完,他煞有介事地拨打电话,嘴里嘀嘀咕咕,“这次被派遣过去的有位儿科医生是我老熟人,人不错,还单身,我打算介绍两人认识认识,也算有个照应……”
话还没说完,手心空了,沈霁初扭头,手机被宋聿修夺去,对方像被踩着了尾巴,用因通宵值班而熬得通红的眼眶瞪着他:“你敢。”
“手机还我,我逗你的。”沈霁初急了,“你对她余情未了,明眼人谁看不出。”
宋聿修侧身,手机丢还给他。
沈霁初双手接住这个费了他大半个月的工资才得到的新款手机,心疼地摸了摸,确认没事,才小心翼翼地放到旁边的桌上。
“你问问你自己,多久没回家了?不是我说你,没哪个人失恋了跟你一样不修边幅,衣服都快有味儿了。”沈霁初好心劝他,“治愈情伤跟买东西一样,你买不到这个款式,你就在相似的选项里再找,说不定下一个更好。”
“你什么意思?”宋聿修难得回了句话。
“实在不行,你就在医院再找一个嘛。”
宋聿修掀了掀眼皮,言简意赅地回敬他三个字:“你放屁。”
沈霁初眉头抽了抽,怎么撞上这么个死心眼儿啊。
人他是没劝动,反而碰了一鼻子灰。
宋聿修还跟以前一样,大部分时间待在医院。时常板着张脸,说话不留情面,眼睛里都发着冷血的光。只有沈霁初知道他在粉饰太平,表面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实则随时会爆发。
果然,没出乎他的意料,长时间连轴转的宋聿修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沈霁初甚至觉得,这样也挺好,起码能让他睡个好觉。
宋聿修单身汉一个,又没人照顾,沈霁初不放心,请了晚上的假,催了三四遍才让宋聿修回家休息。也只是在楼下药房拿药的片刻,转眼人却不见了,沈霁初到处找,才在街边找到他。
A市的冬天是北方最早下雪的城市,地上白皑皑一片,雪没停,宋聿修站在街边一时怔忡。沈霁初快步过去,见雪落在他头上,肩上,已经将衣服打湿,他却半点察觉也没有。
“怎么跑得这么急,停车场的路也不在这里。”
宋聿修眼里全是失望,喃喃道:“认错了人。”
他站在那里不肯走,沈霁初只能将车开过来,上车后,见他心神不定,询问:“到底认错谁了?”
雪下的大,路上堵成一片。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一来一回,将积雪扫走,声音有规律地循环。
地图上的交通路线全是殷红,沈霁初见他一直不说话,人也急躁起来:“你是不是烧得厉害,别吓我啊。”
“我以为她回来了。”半晌,副驾驶上的人终于出了声。
宋聿修嗓子疼,脑子里也搅成一锅粥。
生病的人最脆弱,沈霁初想骂他傻,嘴巴张了张,最终什么也没说。
在路上挪了半个小时,到家已经漆黑,沈霁初给他扎了针,人总算睡着。沈霁初本以为他会接着休息几天,没想到第二日照常上班,科室的妹子背地里称呼他为拼命三郎,倒是对他的膜拜又多了几分。
除了生病不经意流露的那一次之外,宋聿修再也没在沈霁初面前提过陆北栀,仿佛这个人从未来过他的生命。
春节很快来临,因为航班实在紧俏,订不到回来的机票,陆北栀留在S国过年。
她在这边过得不错,过来做医疗服务的团队不止中国,还有日本和韩国。她结交了个常年做公益的女医生阿宝,是可以下班后一起聚餐的关系。刚好大家都没有在春节期间急着回国的打算,相约一起吃团年饭。
来之不易的休假,陆北栀已经在心里做好安排,要睡觉睡到自然醒,然后再找个街市逛逛,买些有特色的玩物摆件寄给傅司南。
却没想到,大概是想要照顾她的思乡情绪,阿宝领着几个外国友人不请自来,大晚上按响了宿舍的门铃,将不知从哪里买来的窗花对联在陆北栀眼前晃了晃:“北栀,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她正要睡觉,又不好拂了人家的兴致,压下睡意,硬生生挤出一丝笑。
阿宝是个自来熟,第一次到她的房间来,免不了好奇,见她桌子上铺了照片,好奇地凑过去看:“这么多亲密合照?大家都在传你有没有男朋友,平时也没见你没事煲电话粥。”
那些照片全是当初与宋聿修拍的。
“你们快过来,看大帅哥。”阿宝冲着几个朋友吆喝。
陆北栀有些不好意思,忙从她手里拿走,将它们收好放进抽屉:“没什么好看的。”
“哎,你不是吧,你怀里揣个大宝贝还藏着掖着?”阿宝本不爱八卦,偏对陆北栀多了几分好奇,平时见小姑娘装得一本正经,现在逮着个机会自然刨根究底。
陆北栀耐不住她絮絮叨叨,轻笑:“我总不能把前任时刻挂在嘴边吧。”
阿宝一听她说是前男友,略微可惜地叹了口气,不提这茬了。
气氛虽有些尴尬,好在阿宝平时是个话痨,且兴头在贴窗花对联上,很快就绕过这个话题。那几个外国人不太会说中文,时不时还蹦出几个英文字母,就这样中英夹杂的对话,阿宝竟然聊得兴致勃勃,等将房间装扮好,已经到了中午。
陆北栀热了些医院食堂里的中餐招待,美名其曰大餐,那些人一点也不嫌弃,甚至还点了几根蜡烛,给这顿饭增添了不少雅致。
她端着饭菜上桌,阿宝打趣她十分有做家庭主妇的模样,另一位三十多岁的日本男人接过话茬:“我要是再年轻几岁,一定追你。”
阿宝一听立即兴奋得不行,暗暗给其他人使眼色,挖空心思撮合:“现在也不晚啊,男未婚女未嫁,我看你俩再合适不过。”
“北北,你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陆北栀已将饭菜全数端上桌,没了避开的借口,只好坐下来,敷衍道:“不爱说话,眼睛深邃,脾气不太好但对我有温柔的一面,最重要的一点是手得好看。”
“说得这么细,我怎么觉得你有所指呢。”她不经意的描述让阿宝想起刚刚照片上的男生,“那你说说,之前那个男生有这么好?”
提到宋聿修,陆北栀脸上的笑容深了些:“是,在我这里他天上地下举世无双,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入得了我的法眼,所以你别老惦记着做红娘了。”
好吧……阿宝虽然不懂为什么两人分手,但看她态度坚决,只能认输。
话锋一转,不知道谁提起初恋,一群人聊得兴起。也不知是有意醉,还是酒量浅,喝了几杯,一行人迷迷糊糊,互相搀扶着离开了。就阿宝宿舍远,陆北栀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卧室铺好了床,人醉了很听话,安静地躺下了。
陆北栀的困意被闹腾得无影无踪,躺了会儿怎么也睡不着。算了下时间,现在是凌晨三点,那宋聿修已经上班了吧。自从几个月前她提了分手过后,两人再也没有联络过,甚至走的那天她也没接到任何电话。
她嗅着房间的酒味,对着微信里空白的对话框发了会儿呆,随后鬼使神差地拨通了沈霁初的电话,她特意算着时间,九点拨通他的手机。
很轻的等待音,陆北栀竟紧张得不知所措……
电话那头很快接通,沈霁初有些意外,对话却不生疏,一开口便是:“你还知道打电话报个平安?”
陆北栀挠挠头:“学长新年好,我来这边之后换了手机,国内的号停用,今天才想起来忘记告诉你了。”
“鬼才相信你会专程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他故意陪着陆北栀插科打诨,等着对方露出真正的狐狸尾巴,果然,两人东南西北扯了一堆。
女生装作自然地问:“今天是初一你们还上班?”
沈霁初了然地笑笑:“你也知道的,平常人休息却是我们最忙的时间。尤其这几天,科室里处理了不少交通事故,需要有人留下来值班。”
陆北栀也跟着笑:“那不正好,总听你念叨过年就会被家里催着相亲,这回总算躲过去了。”
电话那头的人哈哈大笑:“别说,你还挺了解我。”
宋师兄,她想问问他过得好不好。前面铺垫了太久,一时却不知道从何问起,电话里安静了几秒,她想再度张口,突然听见电话里有人在问,宋医生通知开会是几点。
听见他的名字,她心跳了下,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大概是手机被沈霁初拿远了些,人声忽然有些模糊,紧接着彻底安静了,似乎有人走了过来。
“干什么呢,都看着我笑?”那头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尽管离沈霁初的手机很远,但她还是听见了。
仅短短一句话,让陆北栀感觉五雷轰顶,一颗心飘浮在半空中,蓦地向下坠去,最后找到落地点,摔成粉碎。
无尽的黑暗里,如雷的心跳声回响在狭仄的卧室。
咚,咚咚,咚咚咚。
而那边的宋聿修从办公室出来,便看见几个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不知道密谋着什么。听见声音,沈霁初快速将手机往他眼前晃了晃。
宋聿修懒得理他的玩笑,匆匆一瞥却怔住,国外来的号码,虽然没备注名字,但不难猜出是谁。沈霁初难得见到他这种管理不好自己表情的时候,正想恶作剧,往手机屏幕看了一眼,刚才的通话却中断了,他倍感没劲:“挂了。”
宋聿修脸上没什么情绪,将白大褂的袖子挽起来,拿着水杯往咖啡机边上走。
“电话号码你真不要?”沈霁初在他身后喊。
宋聿修没搭理,白瓷水杯抵在咖啡机的出水口,滚烫的棕色液体流进杯里。走廊里的嘈杂渐渐消失,耳边突然有清脆的女声传来,宋师兄。
宋聿修迅速朝声源处侧眸,女生明眸皓齿,冲着他跑过来的模样格外好看。
——大概是因为爱过,我喜欢的你依然立体而鲜活地存在每个角落,无论如何都避开不了。
——你说我只是因为可怜你才与你在一起,又怎会知道我早就被你拿捏得死死的,而我居然还因此而很开心。
——我曾经觉得只要你在,我掀起山河,踏尽星辰,将整个宇宙馈赠于你也做得到。但你走了,我这无处可藏的心意又该给谁呢。
“阿修,你这咖啡都泼在手背上了,不烫吗?”沈霁初站在他身侧莫名其妙地问。
宋聿修这才被拉回现实,不动声色地缩回手,转身端着满满当当的咖啡进办公室了。
曾几何时,他也变成了曾经最嫌恶的感情用事的人,有关陆北栀的所有信息,他都逃不开。
短暂的忙碌让两人断了联络对方的心思。
整个春节陆北栀除了在医院值班,就是到处闲逛吃吃喝喝,体重却没什么变化,这让一直坚持锻炼的阿宝愤愤不平,仰天长叹老天不开眼。
阿宝其实身材不错,但她有些婴儿肥,加上平时穿的衣裳宽大,这才给人一种胖的错觉,尤其站在脸小的陆北栀身边特别明显,所以她一门心思泡在健身房。
没了阿宝在身边聊天,陆北栀少了很多乐趣,但不妨碍她出去散心。这里的街道没有国内的繁华,但别有一番风味。她以前除了旅游,很少有离开A市的机会,来了这里才发现自己独立的能力很强,半年的时间,更让她练就了好胆量。
一个人去野外拍照,跟当地人学语言,已经到了能正常沟通交流的水准,所以接诊的时候她时常担任翻译的角色。
午休的时候,她接到傅司南的电话,寻常的聊天之后,他沉默半晌,问:“你跟宋聿修真的断了?”
陆北栀“嗯”了声,显然不想聊这个话题,哥哥却没有中断的意思,叹了口气:“可惜了,爸妈现在可后悔了,觉得当初不该逼你,不然你也不会头脑一热跑这么远。”
“我挺好的,等我回来时,说不定你开颅的技术还不如我。”陆北栀得意地哼哼了两声,突然意识到自己话里有失,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现在还是没办法回手术室工作吗?”
“虽然暂时还不行,但我实力可没退化。”傅司南语气轻松地笑着安慰妹妹,顿了下,接着道,“我恋爱了。”
陆北栀吃惊自己错过了什么:“哎?跟方灿灿?”
“叫嫂子。”
“好了,你这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她真心为他高兴,还想问问细节,肩膀被人拍了拍,她扭头,是科室里的小护士,大概有病人进来,挂断电话前她嘱咐着傅司南,“下次我要听详细版本,你得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在得到对方肯定回答之后,陆北栀挂断电话。
陆北栀从员工走廊出去,见大厅里乌泱泱躺了一片人,少说也有二十个,她愕然,转头问:“这些都是前来看诊的病人吗?”
“都是一个石油公司的,症状相似,发热还伴随着肌肉疼痛。现在病房里没有这么多床位,只能让他们先等在大厅里。”
陆北栀正在了解情况,离她最近的一个病人突然起身,扯了扯她的衣袖:“医生,能不能帮我看看,我从两天前开始腹泻,太难受了。”
那人眼睛猩红,面部遍布红斑且浑身无力,站立没多久,便瘫软在地上。
陆北栀蹲下身为他听诊,心肺处有杂音:“护士,体温量过吗?”
“39.2度。”
“联系影像科,给他们做彩超。”陆北栀神情严肃,“人不能躺在大厅里,我会让人腾出一间病房,你叫上几个护士,把人转移过去。”
安置好病人,她拿上彩超结果正要去找领导,正好院方已经得知此事,下楼查看,她如实进行了汇报:“这些人全部高烧39度以上,且有同样的腹泻脱水现象,绝不是简单的疟疾,加上这个公司的职员中有去过中东出差,临床症状跟X病毒太像了,这种病毒传染性和致死率都极高,医院决不可掉以轻心。”
院方代表沉吟了片刻,点头:“将血液送去病理科化验,一旦确诊立即封锁急诊科。另外,所有与病人有接触的医务人员都必须身穿防护服,如果真的是传染性疾病,我们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关于这里所有的情况我会尽快上报给相关政府,协助我们追踪所有与病患接触过的人员,将伤亡降到最低。”
S国突发传染病的新闻在次日晚上传到国内,因为有不少华人在疫区,引起了政府重视。而在网络新闻的头条,不少网页给了一大面版面报道此事,并为逝者祈福。
宋聿修这边得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和沈霁初在一家面馆里吃晚饭,店里的电视上突然插来一则消息:“昨日下午十点,S国发生特大传染疫情,截至目前为止确诊人数已达100人,死亡人数已增加至13人,尚有3000人在医学观察中……”
宋聿修听见主持人播报的声音抬头,紧抿着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蓦然起身,白瓷汤碗被打翻,汤面洒了一地,而当事人丝毫没有在意。他死死捏着手里一双木质筷子,直至它们断裂在他掌心。
新闻播放完毕之后,他才坐下,眼里一瞬间失常,呆滞地坐在椅子上。
沈霁初立即拨打了陆北栀的电话,无人接听的提示音无比冰冷,彻底击垮了对面的男人。
宋聿修脸上全是绝望,从未如此无助。
她远在万里之外,半点信息也无,留给他的只有那一堆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她还好吗?那一刻,他脑子里飞快地略过她的脸。
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想见到她。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刘主任。
“喂?”他接通电话,高度的精神紧张让他连声音都变得粗噶难听,他逼着自己耐心地听完电话,拿起外套就走。
沈霁初怕他这个样子出事,拽住他,焦急地问:“你去哪儿啊?”
“回医院,有重要会议。”宋聿修停顿了一下,脸色阴沉得可怕,“关于此次S国疫情的。”
沈霁初机械地跟在他身后,冲向泊在路边的车。
宋聿修脑子里嗡嗡直响,砰地关上车门,一边系着安全带,一边将油门踩到底,打着方向盘的动作都带着悲哀与无可奈何。汽车飞快利落地掉头,呼啸着往医院驶去。
他身上被泼到的面汤还没来得及处理,衣服上沾着面条,沈霁初问:“你就这样去跟院领导开会?”
“没事。”他眼底盛着暮色,微微一收,进大厅按了电梯。
应该没事,如果真的有派遣过去的医务人员出事,不会现在才传来消息。宋聿修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站在会议室门口,他几乎是逼迫自己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背脊,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他刚坐下,刘主任看见他铁青的脸色,关切地问:“你还好吧?”见对方没回话,补充道,“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起码我们的医务人员暂时都没有出现感染的情况。”
宋聿修这才抬眼跟刘主任对视,紧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血色:“有具体的消息吗?”
“找你来就是为这事,那边很混乱,我们也是刚刚才联系上负责人。我知道你之前在国外有参与过抗击传染病的经历,我们现在需要一批有经验的医生过去……”
“我去。”他打断刘主任的话。
“这不是一件小事,你要想好。”
“我知道。”他顿了下,接着说,“照目前这个情况,我是最合适的。”
刘主任满意地点了点头,舒了口气:“院方已经安排人去准备救援物资了,明天早上你带人出发,当然一切都是自愿原则,这事有危险,我们不会逼迫任何医务人员。我们马上会跟那边参与抗疫的医生连线,就由你来进行吧,具体是什么情况,你心里好有个数。”
宋聿修沉声应下,解开一颗衬衣扣子,似乎这样才能顺利呼吸。
“刚好,这人之前也跟你学习了一阵子,你们应该会有默契。”
闻言,他解扣的手指突然停住:“你说是——”
“对,是陆医生。”刘主任接过话。
宋聿修还未管理好自己的情绪,视频连线已经拨通,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距离上次他们见面已经过去四个月。
他知道自己输了。
在分手之后无数次说服自己是她先放弃这段感情,凭什么是他暗自懊悔,而现在知道她出事,除了心急如焚以外,也看清了他一直放不下她的事实。
陆北栀显然也没料到两人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当场僵在镜头前,失重般的惊喜从脚底蔓延到头顶,心头翻起一股又一股的酸楚。
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主任不懂这两人怎么有这么大的情绪转变,先开口:“时间紧迫,请陆医生先说说你那边的情况吧。”
陆北栀从神游中回到现实。
“截至目前,已经有112名患者已经被确诊感染了××病毒,医院已经启动了一级应急响应,所幸没有出现医务人员交叉感染的情况,但重症病人太多,所有人已经处于体力透支的状态,所以我们急需救援物资和医生。而S国政府……”
她远比宋聿修想象中的要镇定。
“感染源是否找到?”宋聿修问。
陆北栀摇头:“因为时间仓促的原因,目前还在调查中。”
“若是迟迟找不到感染源,很大程度会发生次波感染。这样吧,我之前写过一篇关于××病毒的防控研究报告,稍后会发到你的邮箱,或许会对你们有帮助。”
“好的,我会注意查收。”
两人一来一回,又回归于专业上。
因为时间有限,无法聊太久,在做完最后的对话之后便要挂断。尽管知道二十几个小时之后两人会再见,宋聿修的胸腔起伏无数下,仿佛此次一别就是永恒,突然在终止会议之前看向屏幕。
“陆北栀。”他鬼使神差地叫了她。
陆北栀心脏漏了两拍。
“注意安全。”他满腹的话要问,最后也只说了短短四个字而已。
“我会,谢谢关心。”
她面上保持礼貌,心里早就乱了。
对视两秒,画面中断。
宋聿修拿着报告离开会议室,刘主任在边上打趣他:“宋医生,我之前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能叫你手足无措到这个地步。”
宋聿修抿唇,微微朝刘主任欠了欠身,大步离开了会议室,携着报告回急诊科,办公室里坐着十几个人,他推门进去,大家都站起来,看得他愣了愣。
沈霁初朝他递过来一张单子,神情一改之前的嬉皮,严肃了几分:“大家知道医院要派人去支援疫情,安顿好家里的事就赶过来报名了。”
洁白的纸页上按满了密密麻麻的红指印。
宋聿修抬头,这些医生护士有的是家中独女,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有的初为人父,因为工作原因很少陪伴家人。此刻却为正在异国他乡素未谋面深受苦难的人红着眼眶冲上战场。
他面上平静,心里如同煮开的沸水,起伏不定。
“人不能全走,得有一部分人留在急诊科,援疫医护人员的名单稍后我会挨个通知,请大家做好准备吧,我在这里谢谢大家了。”
这一夜,宋聿修过得艰难。他在手机上刷着S国那边的疫情消息,下楼在医院门口抽了根烟,随后拨通了电话,给几个留在余安的医生安排之后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乘坐飞往S国的飞机。陆北栀所在的医疗团队在地处偏远的小镇,交通不便,为了让援疫人员和物资快速抵达,当地政府派出了直升机。
陆北栀忙到凌晨,在喝水的空当才有时间开了手机,里面数通好友打来的慰问电话。
她第一时间打电话跟家人报平安。
来S国之后父亲鲜与她联系,怕自己的任性让他失望至极,还是后来才知道,父亲以她的名义给阿宝所在的基金会捐赠了一千万元的物资。她这才明白,远在万里之外,父亲也时刻心系这边的消息。
他早就与她和解,耿耿于怀的是自己吧。
电话拨通之后也只是短暂寒暄,父亲沉默了半晌,只是在挂断电话的那一瞬,突然说了一句:“我们以你为傲。”
陆北栀红了眼,一时间没办法平复心情,悄悄哭了会儿。
阿宝在边上站了会儿,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待她哭完才过去,拍拍她的背:“一会儿有救援物资要运过来,你去顶楼接一下吧,顺便呼吸下新鲜空气,好几天没沾床了,你可不能倒下啊。”
陆北栀点头,乘坐电梯上了顶楼停机坪。
此时快到凌晨,天空一片暗蓝,她站在无垠无际的苍穹下,想起了很多事。
从最开始在大通课上遇到宋聿修开始,无数片段如同幻灯片一样慢慢演放。
还有那只流浪猫,到现在都没有名字,它现在还跟以前一样不认生吗?宋聿修太宠着它了,让它都不知道人间险恶。
直升机的到来,引起了剧烈的狂风,她被吹得伸手去挡。
螺旋桨在转动几周后,缓缓停住,舱门打开,有人跳下来,紧接着里面有人在往外转送物资,陆北栀跟几个护士一一清点完毕。机舱里有熟悉的说话声传来,她的笔触停顿在清单纸页上,迅速扭头去找。
舱门没人要出来。
是她出现幻听了吗?
陆北栀提起的一口气,立马泄了出来。
就在她放弃寻找的那一瞬间,掩住的舱门复又被拉开,她再次回眸。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穿着黑色的长衣长裤,均掩在防护服下,那双眼睛透过护目镜看向她的脸,彼此对视的瞬间,宛如隔世。
陆北栀呆愣在原地,连捏在手指间的笔坠在地上也丝毫没察觉。
他就这般如天神降临,像是满载荣光归来的人,周身都亮起一层光晕。
即便两人只相隔几米,这短暂的距离似乎走得极慢,而陆北栀已经忽略了周边任何人事,一双眼睛只定格在他身上,仿佛少一眼,他便要消失。
人越走越近,最后捡起她掉在地上的签字笔,站定在她面前。
他的嗓音还如之前一样沉稳:“你好,我是此次前来支援疫情的中国医生,宋聿修。”
他的手伸过来,隔着防护服陆北栀轻轻回握住。
幸好没人看见她眼角溢出的眼泪,才让她不至于狼狈地与他在异国相逢。
宋聿修跟着工作人员与当地医院的负责人见了面。
“因为担心这边的情况,正好又缺一个运送物资的人,所以我提前过来,我的同事们随后就到。”他短暂地解释,看了眼站在一旁翻译的陆北栀。
天知道他在十几个小时的空程里,脑子里过滤了多少内容,闭上眼睛就能想起的这张脸,此刻突然无比清晰起来。他偏偏又在嘴硬,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疏远。
宋聿修心里有些懊恼,他申请去了重症病房,而她在前台负责接诊,以后打照面的时间也不多。
医院的气氛本就紧张,加上两人之间的关系微妙,没怎么来得及聊,就各自忙碌去了。
陆北栀给前来看诊的病人抽完血拿去化验,阿宝得空跟过去,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说:“北栀,你今天看上去桃花满面啊。”
陆北栀奚落道:“隔着防护服你也能看见?”
“那是。”阿宝抿着嘴笑,“那个人可是宋聿修,宋聿修。”
陆北栀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早就知道,所以才专门叫我过去的吧,我就说,我平时根本不负责接物资。”
“我也是昨天得到的消息,没想到他真的会来,我猜他肯定是为了你,你在这边危险重重,他在国内坐立难安。”
“胡说,他是为救治病人。”
“不管是为了什么,总之你看起来很开心。”阿宝早就看穿了一切。
陆北栀眸色淡了淡:“开心又怎么样,最爱的人永远没法在一起,这是惯例。”她见阿宝止住了话音,顺着阿宝的视线扭头,宋聿修正站在门口,神色不明,不清楚他到底听去了几分。
三人均沉默了几秒,宋聿修走进来率先打破了沉寂:“我来取化验单。”
他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门开了,吹进来一阵风。他要拿的那单子就在她所在的桌子上面,陆北栀只觉得身后有人从她后背贴近,手从她肩膀上伸过来,衣料摩擦的声音很缓很慢,如此简单的动作,偏用了很久,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她差点喘不过气。
直到人拿了单子走了,她才长长舒了口气,之后阿宝再说些什么,她也没听进去。
有了足够的物资支撑,加上前期医院封锁的及时,疫情在专业的医疗团队的努力下不再像前期那样大面积爆发,但病人的免疫系统受到强烈破坏,死亡人数依然在不断上升。
陆北栀在前台,更能直观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和家人生死相隔的悲哀,感染的人越发焦虑痛苦,每个人的神经绷成了一根弦。
她撑着过度劳累的身体忙到凌晨,终于忍不住在洗手间里吐得昏天暗地。
出来时,宋聿修正倚在门口的墙面上,见她出来,递过去一张纸巾。
陆北栀接过,道了声谢。
他这个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陆北栀想着。
宋聿修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地说:“晚饭时没见到你,就想着过来看看。”
“没胃口,又何必浪费一件防护服。”陆北栀轻声答,同他一起俯瞰楼下已经平静下来的一切,“你看起来很疲倦。”
“嗯,下午抢救了两个病人,都去世了。”他语气淡然。
但陆北栀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情绪糟糕透顶。
这么多天,他在重症室比她更累更疲惫,却还抽时间花在她身上。陆北栀心里一阵翻腾,但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两人就这样站着,不多说话,就足够安心。
所有的风暴似乎都不存在,这是属于他们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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