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1日星期天
零模。
前天是二月二十七日,距离高考刚好是一百天,百日誓师暨成人仪式在大礼堂进行,礼堂里满满当当坐着家长和学子。誓师仪式的主持人又是张雅宁。
于岿河作为宣誓词领誓人,当他一身正装校服,举起右手握拳放在太阳穴边上,念出那些誓词时,有种说不上来的错觉。
台下那么多人,他先前也没有注意(2)班坐在了哪里,所有高三学生都穿的是正装校服。可当他站在宣誓台前面,念出早就背过不知道多少遍的誓词的第一个字时,那一刻他瞬间找到了台下的任望珊。
望珊身边这次坐的不再是林深,而是望珊的爷爷。隔空中四目相对,撞见任望珊的笑眸时,于岿河也不经意很轻地笑了一下。
下台的时候他没忘记跟主持人点头示意。上次春节的那期节目播出之后,任望珊和于岿河特地都去电视上看了一眼,情侣的那个问题并没有后期剪辑进去。
看来时机还未到,那就等毕业吧,反正也就剩一百天了。
百日誓师结束,送走了所有的家长后,再上两节课,学校给高三放一个晚自习,算是自觉准备一下今天这场零模。
天色依旧是暗的很快,老师都很默契地下课很早,想让大家早些回去。五点过二十分的时候,值日生也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
外界还有一些脆弱的微光笼罩,望珊背着书包轻步走到(1)班外面,隔着窗明几净,于岿河正背对着她,面朝着白板拔下红笔和黑笔的笔帽。
不需要踮脚,抬起右手用黑笔写下了他好看的行楷字体“高考倒计时___天”,又用红笔写了个新罗马字体的“100”。然后他像是瞬间意识到什么似的,似笑非笑地慢慢回过头,刚好撞上任望珊的目光。
望珊回以一个疑惑的眼神。
于岿河朝她招招手:“进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
“感受到你强烈的磁场了。”
“噗。”望珊看着他笑了笑,“刚刚……我也刚在教室写完这个倒计时。”
“后天零模了。”
“恩。”
“好好考。”
“当然。你也是哦。”
“放心,我没有考试的人生滑铁卢。”
“噗,你最厉害了我知道。”
“那倒不是,”于岿河俯身,“我这么厉害的人,总有比我更厉害的人,能让我什么都听她的。”
望珊没回答,牵起他右手:“好了么,好了我们走啦。爷爷奶奶还在等我回去吃饭呢。”
于岿河把插着校服外套兜的左手拿出来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好的遵命。”声音温柔地能抵山河万色。
教室门窗都关好之后,天色缓缓暗下来,可他们好像渐渐看见了越来越亮的光。
当时的路上有很多此时赶着去吃饭的高一和高二的学弟学妹,虽然是在学校里经常看见二人,但每次都还是会窃窃私语几句。
“欸,你说于岿河和任望珊到底是不是情侣啊。”
“我觉得肯定是啊,一看就是,应该是保密工作做的好吧。”
“对了,明天老师说要带我们去新盖的那栋实验楼亲手做化学实验欸!”
“我们物理老师也这么说,嘻嘻嘻开心,也不知道学校怎么回事,突然就盖了这么一栋楼,去年施工的时候可声势浩大了。”
“不说了赶紧快跑快跑,饭要被抢光啦!”
“走走走!”
此时的望珊在低头看手机,没听见这两句飘过的私语,于岿河嘴角禁不住微微上翘。低年级的同学,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在一起,但人人都相信他们已然在一起。
——去去去,还在零模考试呢,就算试卷写完了也别乱想昨天的事情啊任望珊。
望珊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继续检查附加题。
这次的附加题明显难了很多,考到的文学常识也很冷门,并不是他们学校里附加蓝皮书背到过的,而是之前模考里做到的一份文言文里的注释。
好在当时她觉得这个字很难写,还特意留心查了一下,记得牢牢的。
名著阅读考的是巴金的《家》,举具体例子分析高觉新矛盾的性格特征。这个是要自己课后归纳整理的,望珊她也写得满满当当。
她再整体看了一遍附加卷,没有漏题,没有理解错题干,也无错别字。此时还有两分钟就收卷了,她微微向右侧了侧脑袋,她的座位号是0106,刚好在最左侧第一列最后一个,随便一右偏就能看到整个考场的做题情况。
戚乐就在她旁边,隔着两列。漾笙和文科第一夏成蹊在她前面的位置,此时被前一位同学的后脑勺挡住了,她也看不见,最后闭目养神了一小会儿,打铃了。
下午因为要考数学,望珊还是照旧不去吃饭,留在教室里复习。于岿河从后门偷偷进来的时候,望珊还在草稿纸上疯狂计算,也没发现他。
于是于岿河就坐在她后面的位置上,像很久之前等她睡醒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大约是十分钟后的样子,望珊站起来捶了捶肩膀。
“做完了?吃东西。”
“欸欸欸?你什么时候到的啊。”
“刚到。快吃东西,看看时间,大家快要回教室了。”
望珊吃鸡肉海苔饭团和冰皮蛋糕的时候,于岿河笑着帮她拨了拨有些凌乱的头发,顺手拿过她刚刚做的试题,望珊很配合地递给他一只红笔。此时日光倾城,她明媚地刚刚好,咬着嘴唇朝他笑了笑。
于岿河给她批注的时候嘴角都一直是勾着的。
其实真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忽然能理解周幽王那个二百五为什么要烽火戏诸侯,商纣王那个蠢驴为什么会因为妲己而踹翻了自己辛苦得到手的天下,正当盛世之年的唐玄宗为什么会在爱上杨玉环后从此不早朝。
曾经不能理解的事情,总有人能让你理解.更奇怪的是,理解之后还觉得似乎也没那么难。
2015年3月7日星期六
昨天零模的成绩已经放了榜,于岿河和夏成蹊是照旧稳坐第一,不过因为是学校自己出的卷子,老师为了引起学生的注意,特意出的很难,分数也考得比平常要偏低,不需要作为参考。
“零模的成绩如果不满意大家也不要太担心,一模还有差不多二十天就要来了,是四市的统考,大家好好准备,一模的难度也会接近高考一些。噢还有,二模是几次模拟考中最简单的,到三模就是最贴近高考的难度了。”王神牛认真地和大家解释完,“下课吧。”
或许是因为高考在即,各位老师的态度也越来越缓和,力求给学生一个舒适的心理环境。
今天是双周,下午历史延时课上完就可以回家,大家心态还是端的很平的,从充电器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曾经每次要放假的那天,他就跟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猴子一样兴奋。现在下课了也没找萧宸玩,还是安静地在座位上复习了一遍上节课王神牛讲的重要知识点。
于岿河去王神牛那边问题目,汤茉在办公室接了个电话,突然站起来:“什么!?”说完还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于岿河一眼。
“恩……好的,我马上跟她说,我立刻送她来,看不麻烦你再跑来跑去的了。”汤茉眉头紧锁,急匆匆地出了办公室门,于岿河还没问完题目,多留了一会儿。
汤茉走进(2)班绕到任望珊的课桌前面,此时望珊正在给戚乐讲一道语文选择题。她轻声道:“望珊,跟汤老师出来一下,老师有点事情要跟你说。”
“啊好的。”望珊跟戚乐又说了句解题思路,跟着汤茉出了教室。
“望珊……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汤茉抿了抿嘴唇:“刚刚你的监护人林叔叔打来电话了,现在你要跟老师去一趟医院。”
“去医院?为什么?出什么事情了?”望珊后背一凉,她能想到的只有爷爷奶奶出事了。
“先跟我走。”汤茉一手拿出车钥匙,急匆匆地下楼,望珊赶紧跟上,手里微微发着细密的汗。
“你的爷爷……在工地施工的从三楼高的脚手架上不小心摔了下去,现在在医院做紧急手术。”汤魔艰难地开了口,随即安慰道:“望珊咱们不怕,啊。现在手医术都很发达,不会有事情的,相信汤老师。”
望珊没回答,只是紧紧跟着汤老师,呼吸有些颤抖,上了车之后都憋着没出声。
等红绿灯的时候,汤茉的手指甲一直在抠着方向盘的真皮套,她都不敢去看后视镜里的任望珊。
这个小姑娘她一直是心疼又怜爱的,第一监护人是没有血缘的人,父母不知道为什么不在身边,家里也只有爷爷奶奶带着。
或许是因为她太好,太纯,太闪烁,上帝创造这样天使一般的人的时候总会剥夺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折去天使的半边翅膀。
“望珊,我们到了。”
望珊好像没晃过神,只是下意识地抬头,三院的大门已然在眼前。
“望珊,跟老师下车了,我们去等爷爷做完手术,别担心。”
望珊眨了眨眼睛,胸口堵着一口慌乱的气不敢喘出,她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略微有些紊乱的呼吸,夹杂着鼻音道:“恩。”
下课的时候,于岿河出门想透透气,却发现(2)班里他的望珊不见了。他撑在窗沿上朝戚乐喊道:“戚乐,戚乐?望珊她人呢?”
戚乐摇摇头:“被汤魔叫走已经一节课多了,一直没回来。我刚刚去办公室找了,汤魔也不在,我当时看老师和望珊脸色都不太好。”
于岿河蹙眉。
他想不到什么事情能让汤魔脸色不太好,还和望珊有关。
他有些担心,往办公室走去,却刚巧在楼梯口碰上了脸色有些白的汤茉。
“汤老师,望珊去哪儿了?”
汤茉有些为难。
但片刻沉默后,她还是开了口:“家里长辈出了点事,我送她去医院了。别说出去,好好回去上课。”
但于岿河听到“家里出了点事”的时候就已经慌了。他二话不说就往楼下冲去。身后汤茉着急地喊:
“于岿河你想干嘛呢!上课时间没有假条想去哪儿?门卫不会给你走出去的!回来!”
于岿河远远地传回一句“麻烦跟王老师说一声我走了!”。
耳边仿佛生风,他很久没有这样毫无章法地喘息着奔跑,停在操场旁边的高墙边来不及缓口气,从树丛里搬出折叠梯子,三下五除二翻了出去。一路狂奔到后街路口,拦了辆出租车。
“去三院!师傅麻烦开快点谢谢!”
“好得嘞,怎么这么急啊小伙子,还穿着校服,怎么是从这个路口出来的?”
“当然是逃课出来的,我是个不良少年,所以开快点。”于岿河不假思索地回答,语气里还带着几分难以名状的威胁。
出租车师傅赶紧闭上了嘴:妈呀,得听话快点开,赶紧把他送下车。
到三院大门口的时候,那师傅还想说声“别给钱了”,接过于岿河在他开口前丢下两张百元钞票只留了句“不用找了”,飞一样地冲进了医院。
师傅在原地懵逼又凌乱地转圈圈。
他实在太心急了,于岿河闯进医院,刚问清楚了望珊爷爷的情况,就毫不停歇地直接往五楼手术室奔去。
电梯门缓缓打开,手术室周围很安静。他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轻手轻脚地走出电梯。
然后他在拐角处看见了缩成一团的任望珊。
她靠着墙,双手抱着膝盖,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像是害怕外界一样,把自己缩得很小。
这其实是她一贯的保护自己的方式。每次很无助的时候,她都会用这样的姿势,把自己暂时与世隔绝起来,好让那些事情离自己暂时远一些,从而获得片刻的安宁。即使她知道还要再去面对,可是她真的害怕,很害怕很害怕。
于岿河眨了眨眼睛,小心地靠近,在她身边蹲下来,右手试探性地拂上她的发丝。
今天的柠檬味香的有些脆弱和无助,是让人心生怜惜,想小心翼翼去保护的那种气息。
他怔住了。
因为她在颤抖。
他手指微微曲了曲,想收手抱住她。但是手指还没离开她的发顶就被她抓住了:
“不要走……”
于岿河的心坎快要疼死了,他甚至都没发觉自己这时候居然有了“痛”的这种强烈的,令人不适的,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的感觉。
任望珊略微抬起一点眼皮,睫毛一颤一颤地闪着水花,本就细软的声线此时发着颤,好像只说几个字都很艰难:“于岿河……我好害怕……”
她的眼泪顺着霜白的皮肤滑着滴落下来,一滴,两滴,滴在于岿河的手背上,在皮肤上蔓延扩散,变成灰蒙蒙的雾色。
于岿河心疼得不行,半跪着紧紧地抱住她,一手摸着她后脑:“我不走。别怕,别怕……我来了……”
任望珊哭得无声,可是肩膀的颤抖,周围冰冷的空气,于岿河湿透了的校服外套,以及瓷砖地面上反射着手术室灯光的泪痕,都透露出她的害怕和心慌。
于岿河的手不由得再紧了紧。
他心里好慌,他甚至不知道除了抱紧她还能怎么办才好。
这一次她的眼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让他心慌。
他从出生到现在,每一次的慌乱,都与她有关。
望珊发红的眼眶布满了细密的血丝,盛不下的泪水在眼眶里刚溢出来就滴落,细小的泪滴像是有千斤重,让于岿河难过到极致。
她泣不成声的声音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崩溃:“为什么会这样……那么多人在上面,为什么就是我爷爷……不公平啊……他要是有什么事情我怎么跟奶奶讲啊于岿河……”
“我们的爷爷会没事的,不要乱想。宝贝,相信我。”于岿河镇定的语气让望珊有了那么一丝的慰藉和安全感,她不禁往于岿河温热的身体再靠近了一点。
“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一直陪着你。”于岿河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语,他能感受到怀里小小只的望珊也在努力地平复情绪,直到像是再也没有力气哭泣一般,脆弱到无声息,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他怀里。于岿河怜惜地用带着黑色发绳的那只手,顺了顺她略显杂乱的头发。
望珊仍旧牢牢抓着他的手,鼻尖和眼睛都是红肿的。
她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个梦,在梦里找到了比那臂弯里的黑暗一方更安全的去处。
真的,总有人能撕开你的黑暗,把你带向光明的地方。
两个人无声息地等着,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小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手术室红色的灯光突然熄灭了。
于岿河抬眸,轻轻拍了拍怀里的宝贝:“要起来吗。灯灭了。”
手术室的门打开,拖着吊瓶的病床被退出来,两名主刀的医师走出来摘下了手套和口罩。
望珊如梦初醒,顾不得已经酸的发麻的腿,强撑着墙壁颤抖的站起来,用略显沙哑的空洞的声音问道:“医生我爷爷怎么样!?”
医生皱眉:“两位都是病人家属?”
于岿河扶着望珊,用力点点头:“是的,我们爷爷现在怎么样了医生?”
“不好说。”医生脱下手术服,“病人年事已高,三楼楼层不低,摔得地方也不太巧,左腿骨折的时候压到了关键神经。生命已经没有危险了,只是能不能再正常站起来……还得要看住院一段时间后的观察。”
任望珊再也没憋住眼泪,跟医生鞠躬道谢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
“会没事的。别怕,有我在。”于岿河牵起望珊的手,二人慢慢向病房走去。
望珊靠在病房门外,在84消毒液的裹挟里,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她身体抵着白色的墙壁,捂着脸慢慢贴着墙向下滑。感觉像是灵魂被抽离了身体,又狠狠地砸回来一样惊心动魄。
一只手扶住了她肩膀。
“乖,宝贝。”于岿河的声音轻柔到不自知,“我们去椅子上坐着等。再流眼泪的话,等会爷爷醒了会心疼的。”他用手拂去望珊的眼泪,任望珊用力地点点头,坐在走廊里的不锈钢座椅上,和身边的人共同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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