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池宴第一次听到林稚晚的名字,是在来到临江市的那个假期。
——中考结束后,池朝闻和陈平锦决定将他接到临江市,原因很简单,跟爷爷在一起太久,他的性子被养得太野。
野性对于男人来说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坏品质。
可在池朝闻对他以及陈依依充满封建制大家长的规划里,还是需要他少一些个人意志才好。
因此,来到临江市的那个暑假,本应该享受中考结束后的时光,但池宴并不能开心起来。
他讨厌临江市的气候,永远热得黏糊糊,闷且难受;他讨厌所有没有儿化音的方言,更不愿意提起兴致交朋友,甚至还讨厌池朝闻,在家里多半对其视而不见。
林稚晚的名字就是每个摔上门的之后出现在池朝闻口中的。
他说,你瞧瞧林伯伯家的孩子,乖巧懂事成绩好。
你瞧瞧人家林稚晚,放学回家还会认真学习,从来不跟她爸爸顶嘴。
他不爱听,总是戴上耳机,窝在房间里打游戏。
因此,那会儿,“林稚晚”三个字构建出的形象是端端方方的笼子里,养出的漂亮可爱会讲话的鹦鹉,赢得一众观众老爷们的欣赏,实际上并没有任何灵魂。
他对她丝毫不好奇,也谈不上向往,甚至嗤之以鼻。
好在池宴是一个对生活有很强适应能力的人,在之后到来的高中生活里,很快又跟新朋友打成一片。
同时他也是一个顶级叛逆的人,不遗余力地对抗池朝闻的权威,读书随随便便,成绩永远吊尾车,逃课去玩赛车,身边绯闻女友一个接着一个,完全不去参与池朝闻为他以后发展人脉关系网络精心搭的饭局。
池朝闻生气时照旧拿林稚晚出来跟他比较。
说什么,人家晚晚那么内向的姑娘,都能懂她爸爸的意思来参加宴会,你怎么就那么油盐不进。
林稚晚林稚晚林稚晚。
这个名字被池朝闻念叨的多了,池宴都开始烦了,甚至想以后遇到林稚晚,一定要问问她你这么无趣循规蹈矩是个听话机器,有意思么?
那时候他尚不明白,那些出于状况之外的相遇,都可称之为命运。
2008年,北京奥运会。
陈依依在暑假来到临江市,又通过关系参演了临江市庆祝奥运公益演出。
演出地点是保罗大剧院。
那天的池宴是被陈平静三令五申逼着去的。
为了表示叛逆,他偷偷开了池朝闻下属的机车,载着曲思远在市区里如过无人之地般张扬肆意地招摇过市。
到了剧院,他欣赏不来芭蕾舞艺术,浑身跟没有骨头似的瘫在座位上玩手机上自带的俄罗斯方块,全程都没抬眼。
直到手机电量过低自动关机,他才舍得掀起眼皮,往舞台上扫了一眼,也就这么一眼。
他仿佛看到荒芜的世界里,一朵濒临灭亡的小玫瑰。
独舞的时间,舞台上只有一抹倩丽的身影,小腿纤细,脖颈修长,优雅又好看。
舞者动作干脆利落,每次开合跳都几乎完美,周遭人都在或懂或不懂地欣赏舞姿,可他眼里只有那节脖颈。
奶白色,白的发光,更有一种脆弱易折,待人拯救,又令人有摧毁的欲望。
池宴瞳孔猛然紧缩,生命里第一次产生莫名的激荡,他在黑暗里摸索找到节目单,然后看到那个名字——林稚晚。
这形象跟想象中的并不一致。
但这不妨碍少女日日入梦。
池宴一直觉得自己是很少拥有正常青春期男女情绪的人,在身边陆陆续续有人谈恋爱甚至做出更出格行为时,他永远懒懒地提不起兴趣。
而林稚晚构成他最开始的欲望、感情,以及全部邪性。
再后来,开学。
不出意外,他在临江师大附中遇见林稚晚。
并不意外,因为临江市有点脸面的人物,都将孩子往这所学校里送。
再次遇见,她走在同学的旁边,头微微低着,规矩的穿着校服,看起来乖巧又安静,完全符合池朝闻口中的“好孩子”形象。
这令池宴大跌眼镜,并且甚感无趣。
好在没出多久,他见到这姑娘逃课上了天台。
后来摸清了她上天台的路数,池宴就在天台上等着他,第一次就将人等到了。
林稚晚照旧软糯,但并不怕人,与他隔两个位置坐下。
池宴想探一探这姑娘的虚实,点燃一颗烟,递到她的嘴边。
他在想,她要是敢呢,那他就再意思意思。
他要是不敢,他就走人,这世界上的乖乖女那么多,不差这一个。
林稚晚最开始是沉默,在他感觉到无趣的时候,却含上了过滤嘴。
池宴嘴角勾起一点笑。
笑自己选对了。
林稚晚不是乖乖女,是叛逆者,是他喜欢的人。
可他知晓她家里的事情,知晓她平静双眸下掩盖的绝望,又不可避免的被她所吸引,连带着她的绝望一块爱上。
仔细回想起来,那时他对她的爱里掺杂着怜悯,因此小心翼翼。
他们之间的整个高中时代,话都没有说过太多,几乎每次见面都是天台限定。
他们在天台上吸过烟,喝过酒,池宴带她做了好多叛逆的事情。
那时候的池宴心比天高,桀骜难驯,认定了两人会有好的结局,因此不争这分秒。
再后来,两人毫无波澜地来到伦敦求学,又在佛罗伦萨相遇。
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他想着年少心思尘埃落定,得到的却是林稚晚的不告而别。
那感觉怎么说呢?
她把他攒了二十几年的高傲和自尊一并扔掉,临走之前还踩了几脚。
他不知道她母亲死在她面前的惨状,因此也不清楚那些贯穿于她生命中虚无缥缈的诅咒。
这世上的好姑娘那么多,何必永远纠结于一个。
池宴选择往前看,可到底是得相信命运——
他在剑桥的最后一个学期,远在京城的爷爷突发疾病去世,连带着他身后的势力一同土崩瓦解,当时政策有变,外公那里也被严查。
一时间和风内忧外患,众多企业如群狼环伺。
他被迫回国。
他从小是长在京城跟爷爷长大的,相较于父亲也是跟爷爷更为亲近。
爷爷的突然离世,令他倍受挫折,且和风的形势严峻,不得不令他暂时放弃对抗池朝闻的权位,将重心放在和风。
那时候的他将将21岁。
他常常会有感到疲惫的时候,甚至对着虚无的夜色无法安睡。
某一次鬼使神差的他拨通了林稚晚的电话。
——他早就将她的号码删除,可有些人早就浩浩荡荡的存在于生命中,忘不掉的。
临江的深夜,伦敦的下午。
林稚晚那会儿已经在某国际蓝血品牌实习,可照旧每次都接听电话,轻缓问上一句:“喂。”
他不出声,她就会再补充一句:你好。
声音平和,又有点甜。
这是那时候池宴生命里,唯一放松的瞬间。
有一次他感觉自己真的要撑不住,再次给她拨通电话。
按照后来两人开诚布公,林稚晚通电话没有任何印象更记不得他说了什么,可池宴却坚定认为,冥冥之中她有所感应。
因为,她那次说:“你好。”
池宴沉默,她便又补充了句:“会好起来。”
她那样平声细语的安慰着,像是水流漫过心间。
不够澎湃,但莫名有种岁月的温和滋味。
那是池宴几乎扛不下来的时光里,唯一的安慰,也是后来他愿意救走她的理由。
后来,和风将将稳定下来,他回到伦敦读完本科。
拿到毕业证学位证那天,他看到了她,在SpitalfieldsMarket。
她开心地卖东西,还会讨价还价。
池宴想问她,抛却从前,愿不愿意再跟他一次。
可那会儿他的根基尚不稳,和风也只是刚得喘息,他有什么资格要她跟自己走?
在这之后,匆匆几年。
他通过陆陆续续的八卦和公开消息,知道林稚晚入职C家,是炙手可热的年轻设计师,参与过多次春夏、秋冬的品牌大秀。
也知道,有很大可能,这辈子她都会定居巴黎。
那些年少的情谊不过是漫长生命里不经意的几笔,后来的风吹那么大,谁还记得点点曾经。
如果不出意外,一个是国内电商TOP企业的高管,一个是旅欧设计师,两人的人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再次出现转折就是在林文和去世。
知晓林钦不会有什么好手段,所以他担忧,变着法的提醒父亲要学着知恩图报,尽一尽责。
墓园外,他将伤痕累累的林稚晚抱上车子之后,联系了私人医生,给出的结论是状况不太好,最好抓紧时间治疗。
池宴准备带她去纽约。
临行前,他跟江珩喝酒,他问:“如果你曾经喜欢过的人如今穷途末路,会不会不惜令自己也陷入危险也要帮忙?”
她才不是一阵风。
她热烈且浓重地存在于生命中。
那时候的新盛并没有走下坡路,和风尚且处于上升阶段,两家算得上势均力敌,没有谁能讨到绝对的好处。
江珩变了脸色,仔细地打量他她意识到没有开玩笑,才说:“你也知道那都是曾经。”
“过去的事都是一阵风,现在拿起来经不起重量的。”
池宴沉吟片刻,只举杯,烈酒入喉,轻哂着摇头。
他鲜少有将话讲的浓烈的时候,这会儿却摸着胸口说:“这里多重,过往就多重。”
再后来,世事纷乱,多有磋磨。
他们终究还是在一起,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成了妻管严,每天公司家里赛车场三点一线。
许多人来问他值不值。
他都坚定不移地说值得。
元宝六岁那年,他赛车发生事故,摔断一条腿。
林稚晚推掉所有工作,每天鞍前马后,亲自照顾他。
表面上她语气凶凶的,还能伸手在他完整的地方揍了又揍,可深夜里,他分明听到她在阳台上啜泣。
她的情感是内敛的,安静的,可她对他的爱,不比他对她的少。
哭过之后,她又开始十分坚信以形补形,在厨房里变着法的给他熬骨头汤。
最开始色香味俱无,到最后他能在一堆菜肴里,准确吃出来哪道是出于她之手。
后来,他们婚姻纪念日,旅游去了西藏。
布达拉宫耸立,朝圣者三步一跪九步一叩,梵音弥漫在耳侧。
池宴想到求婚那天,他在甘孜藏地扬起风马旗为她祈愿,夸下海口,等到她安稳活到八十岁,就来布达拉宫还愿。
如今再想,他还是愿意的。
阳光明媚洒下,他的爱人在宝石摊前挪不动步子,被小贩骗了又骗,高价买了残次玉石挂在他颈间。
她踮起脚尖,为他挂上玉石,嘴里喃喃:“那位师傅说这可是开过光的,你要好好戴着,玩赛车要注意平安。”
大昭寺外,佛祖光辉普渡。
寺内,长明灯日复一日地烟熏火燎,释迦摩尼端坐在莲花宝座内垂怜众生。
可瞧清楚了吗——
那些年少的情谊,从来不是谁付出的比谁的更多,谁又欠了谁一些。
是恩泽,是赏赐。
是生命重新升起的月亮和清风。
是万万次遥远的春天里,你跋涉而来的、鞋边的泥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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