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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五岁的时候,父亲死了。
早在父亲去世的两年前我就辍学了,起因是父亲的病。印象中,父亲是在某一个阴着天的傍晚时分被人抬回家中,吓哭了刚刚放学的我和在院子中游戏的弟弟。父亲被放在了炕上,一动也不动,闭着眼睛,脸色却异常的红润。母亲慌手慌脚的松开了父亲的衣服,回手不忘给弟弟和我每人一个嘴巴,我一手揉着脸一手搂着弟弟,才想起不是哭的时候,我拉着弟弟挤在了一个墙角,这里,刚好可以看到炕上面生的一切。
母亲用一只不太干净的布擦着父亲的脸,我猜,那时的她一定和我们一样慌乱,因为父亲的脸上根本没有一滴汗。伙计们在母亲身边叽叽喳喳的说着,你一言我一语,却没有讲清楚事情的经过。后来,坐堂的大夫也来了,递给母亲一副药单,然后把母亲请到院子中,我在门口断断续续的听到,他治说父亲的病不太好治,而且病痛已经深入骨髓。
这个时候,我能听到母亲的抽泣声,风声和被风吹的忽远忽近的老大夫的讲话声,渐渐的,天色更暗了,我领着弟弟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那一次,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黑暗给我来带的安全感,那是一种沉甸甸的踏实的安全感,我任凭着它们的侵蚀,随着时间的过去,由着它们由四面八方涌来。
三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放学回来,母亲拉着我进了厢房,母亲坐在炕上,用手温柔的抚摸着我的头,母亲的手,很粗糙。
“梅子,”母亲说“你也不小了,也该懂事了。”
我突然有了一种不安全的感觉,我哭了,我不清楚母亲的目的,但是我害怕。母亲看我哭了,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任凭我哭。到最后,我哭累了,衣服袖子上已经沾满了鼻涕和眼泪,母亲皱了皱眉,然后用一种十分严肃的口气和我说。
“梅子,你也已经长大了,你看,家中现在已经乱成一团了,你爹的病,长期都要花钱的,别怪娘,娘也是从长远考虑,从明天开始,你就不要上学了。”
不能读书了,是的,没有办法在读书了,我想起了那个小小的学堂里充满了欢乐和对未来的期盼,但是,我深深的知道,家中的经济状况并不理想,父母没有能力供我接受正规的教育,更不用提接受更高等的教育了。
我顺从了母亲的意思,从此,结束了我仅仅三年的读书生活。
许久以后的一天,我坐在院子里,那时,我正在帮父亲熬药,难闻的苦味四溢在这间小小的院子里,这时,我抬起了头,有鸽子飞过,清脆的鸽哨声刮过宁静的天空,我猜想,这个天空,也该有大雁飞过吧,多美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干净的都没有了味道,太阳也隐藏在这种无味的环境中,没有了声息,好像人一样,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走,悄无声息的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而我呢?也会很快的埋没在日子的悄无声息中吧?
想到我自己。我哭了。
辍学后地那段时间里。我才明白母亲地难处。我地父亲。在那段时间只能依靠药物来维持生命。家中地经济情况也越来越不乐观。几乎吃不到肉和高粱米饭了。最常吃地是母亲做地菜饽饽。这种食物即便宜又方便。母亲蒸上一锅大概能吃2天。不过。母亲不让父亲吃这种食物。父亲地餐桌上总是有高粱米饭和子里跑。我一把抓住了他。狠狠地给了他一个嘴巴。狠狠地骂他不懂事。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他。也是最后一次。弟弟大声地哭了。母亲出来。看到蹲在灶台边大哭地弟弟。和靠在门口不断掉眼泪地我。她明白了。她也哭了。是捂着嘴哭地。不能让父亲听到哭声。母亲。怕他担心。
一年以后。母亲把药铺兑了。没有人打理地生意本来就会出现各种问题。加之地苛捐杂税已经入不敷出。母亲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背着父亲兑了药铺。以后地许多年里。我时常想。如果母亲当初没有将赖以生存地药铺兑掉。也许。今天地生活不至于这么艰难。
地确。药铺没了。经济地来源彻底地断了。
母亲地行为。无疑是饮鸩止渴。
父亲地病更加严重了。已经没有办法下床了。他每日躺在床上。教弟弟识字。在他病入膏肓地时候。还不断许诺给弟弟。送他去最好地学校读书。弟弟。就是在这样一个接近崩溃地母亲和胡言乱语地父亲地教育中。学会了《三字经》与《千字文》。
这一时期的母亲已经将家中能当的东西都当掉了,留有几亩薄田,基本是靠这样一点微薄的收入支撑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家,这一时期的母亲和我开始帮别人洗衣服和缝补,这一项收入可以略微补贴一点家用,冬天的时候,洗衣服简直是一种刑法,冰冷的水,镇的手特别的疼,那是一种直钻心口的疼,母亲不肯让我洗衣服,我都是在一旁缝补,比起洗衣服这种工作看似轻松一些,可是,我们缝补的衣服一般都是车夫、屠夫的,他们的衣服都有一种难以接受的恶臭,即使用布将口鼻唔住,也令人作呕。
这种看似折磨的生活,在多年以后回忆起来,尽管心中充满了心酸却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毕竟,无论是好或是坏,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我们的家没有散,我们的心中,对明天对未来起码还有一丝丝小小的幻想。
可是,这种幻想并没有持续多久,我的父亲,在挣扎了两年以后,也没有挣脱过阎王的拉扯,于一个夜里,去世了。
年仅,三十岁。
一个清晨,我在梦中被一阵哭声惊醒,我揉了揉眼睛,天还没有太亮,大约在4-5点间吧,我披上衣服,走出了厢房。
秋天清晨的空气,清新中略有寒意,凉丝丝的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这时,我又听见那痛彻心扉的哭喊声。“坏了。”我想,我辨认出那是母亲的声音,我迅的向正房跑去,不顾半脱着的鞋子。我跑到了门口,却不敢进去,一种预感告诉我,折磨我两年的那件恐怖的事情来了,即父亲过世了。
我颤抖着挑开了门帘,看到母亲只穿着夹袄跪在炕上,用手捂着脸,一声接着一声的哭嚎着,好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出的撕裂**的哭声。
父亲还是老样子躺在炕上,他的脸已经恢复到生病之前的苍白的样子,没有血色,皮肤紧紧的包裹着骨头,清晰的展示出骨骼的轮廓,像一个躺在我家炕上的骷髅。这是我熟悉的父亲,进两年的病痛折磨中,他越来越瘦了,瘦的令人恐惧,而今天的他,眼睛已经深深的凹进去,像是丢了眼球。
我走到他的身边,拉起他的手,冰冷的可以刺骨。我轻轻的推了推他,没有反应。这时,母亲抬起了头,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了看我,仿佛不认识我一般。
我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在我年幼的意识中,父亲走了,对他也好,对我们也好,起码,他不用在受罪,也不用在吐血了,每次看到父亲吐血,我即害怕又心疼,现在,他终于解脱了。
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没有地狱与天堂,没有。一个人死了,他的思想、行为和意识,就在心跳停止的那刻全部消失了,他不必感慨迎着露水开放的牵牛花的勇气,更加不必感慨没有月光的夜晚的寂寥,他的一切,理想、现实都在那看似渺小的一刻终止了,从死亡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必在担心,下雨时会漏水的屋顶,没有新衣服穿的妻子,和营养不良的孩子们,他不必在担心了,即使,那一刻在怎么不甘心,都无法制止那片从墙角袭来的黑暗的笼罩,于是,他十分顺从的闭上了眼,十分顺从的,闭上了眼。
而此刻,我也更加清晰的意识到,从今以后,我们真的成了“孤儿寡母”,母亲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寡妇”,也许,我们的生活会更加的困难,也许,会比以前好一些,至少,不用支付父亲昂贵的药费,也许……一切的也许,都也只能成为也许,我明白母亲的哭泣,不单单是父亲的离去,更多的,是对明天、对未来的不确定性的一种惧怕和压力。
我仔细的盘算了一下,我们三个人需要吃饭和活着,我的弟弟,应该送他去念书,可是,我们家目前只有乡下的几亩田,每年的收成刚刚糊口,有什么能力过的更好呢?弟弟又太小,总不能让他去拉洋车吧?我呢?我能做的不过是缝缝补补,我们要怎么办呢?怎么活?
想到这些,我也掉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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