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宫学来鹤 > 第十九章:白首往事

午后的院里微风徐徐,喻剪夏屏气凝神地站在窗下,倾耳听着屋中的对话——

“喻郎,你从第一天进了镖局,就知道我在装病,却为何没有揭穿我,反而从夏天待到了冬天,又从冬天待到春日,院里的花落了一轮,又新开了一季,你告诉我,你又在等什么?”

那个声音纤细温柔,带着几分江南水乡的调子,听着眼前便能浮现出那两弯细细的柳叶眉,正是裴云朔的母亲,裴夫人。

她语气有些哀婉,见迟迟未得到回答后,似乎笑了笑,说出来的话令喻剪夏更加听不懂了。

“从来水中望月,雾里看花,喻郎,我也很想问你一句,你心中究竟有没有……装着那轮月,藏着那朵花?”

房中一时静了许久,裴夫人又涩声道:“如果你同我一般,请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否则,你便离开镖局吧,我的病不需要你治了,你也治不好了。”

那时候的喻剪夏,完全听得一头雾水,而房里也久久没有任何回应,就在喻剪夏以为自己父亲已经悄然离开时,那把清冽的嗓音才终于缓缓响起。

每个字都像黄梅时节的一滴雨水,轻轻地打在人的心头:“若没有装着月,藏着花,夫人以为……我又为何要在镖局待这么久?”

喻剪夏一愣,还没听明白过来时,房里的裴夫人已经激动起来:“不要叫我夫人,我不想听到‘裴夫人’三个字,我恨极了这个称呼……”

她呼吸灼灼,仿佛有什么将她燃烧了起来,她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既然你心中也装了月,藏了花,同我一般,那你以后就不要再叫我‘裴夫人’了,你唤我,唤我……凝儿,好不好?”

凝儿,直到现在,喻剪夏闭上眼睛,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裴夫人在说出这两个字时的那份灼热,带着一股飞蛾向火而生的疯狂与孤绝。

终于,房里传出了男子低沉的一声:“好。”

他轻柔叫她:“凝儿。”

一声那么短,又那样绵长,足以令裴夫人泪流满面,她哽咽道:“年幼的时候,我也曾想过能有个人这样唤我,与我携手一生,白头到老,可我没能等来那个人,却反而被困在这镖局之中,活得心如槁木,还以为,一辈子就要这么过去了……”

她一步步上前,仿佛靠在了男子宽广的肩头,“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喻郎,你却来了,即使来得那么晚,可你终究……还是来了。”

她说得那般动情,男子却叹息了声:“何谓早?何谓晚?朝花夕拾,地老天荒,弹指一瞬,所谓的早与晚,也不过是心中执念罢了。”

“我以为,花开花谢,浮云不尽,我出现得刚刚好,凝儿,你说是吗?”

裴夫人依偎在男子怀中,又落下泪来:“是,是……你总能将每句话都说进我心底去,为什么,为什么他就做不到呢?”

“所以你才病了,才会等到我,我倒庆幸,他是那个不懂你的人……”

两人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喻剪夏再懵懂无知,也稍稍明白了什么,她脸色发白,如坠海水之中,一颗心浮浮沉沉,后背都出了一片冷汗。

就在这时,她肩头陡然被人一拍,扭过头,正对上裴云朔俊朗含笑的一张脸,“夏夏,你在这里干什么?”

喻剪夏吓得双腿都软了,一把扯住裴云朔的手,身子颤抖间,脱口而出:“哥哥,我想去吃云片糕,你带我去买好不好?”

她那时鬼迷了心窍,不知脑子里乱糟糟地装满了什么,她只想快点和裴云朔离开那里,只想将那番她不该听到的对话,远远抛在身后,再也不要记起一字一句。

似乎这样做,一切就都是假的,就都不会露出裂痕斑斑的丑陋一面。

他们所有人的日子都依然能够过下去,大家都会好好的,他还是她的哥哥,她也还是他的“夏夏”,一切都不会改变。

多么稚嫩天真,到底不过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懂些什么呢?只会下意识地逃避。

却不知道,有些东西,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

冰室中,喻剪夏脸色苍白,抱着昏迷的裴云朔,双眸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又望见了那一年,那个惴惴不安守着秘密,整夜整夜都无法入睡的自己。

“我后来常常在想,如果我能早点把这些东西告诉哥哥,或许,或许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惜没有如果,有的只是千疮百孔的现实——

一年后的初夏时节,喻剪夏的父亲,带着裴云朔的母亲,私奔了。

他们的计划很缜密,以至于喻剪夏与裴云朔醒来时,都已经身在那辆奔向远方的的马车里了。

喻剪夏的父亲用药迷昏了他们,将他们悄无声息地带出了镖局。

那时裴大当家正接了一单大买卖,领着镖局上下出门走镖去了,这简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前脚刚走,后脚那裴夫人就与喻郎私奔了。

暗中苦苦相爱的一对男女,几乎没有丝毫犹疑,带着两个孩子出了镖局,快马加鞭地就往城外奔去。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如他们所预测的一般,长相厮守的日子似乎就在眼前,只是他们唯独没算准的一点就是,裴云朔的反应竟会那样激烈——

他在马车上醒来后,彻底崩溃,整个人都快疯了般,将那喻郎狠狠推开,“滚开,不要碰我,让我回家,我不要离开镖局,不要离开我爹……”

醒来后的喻剪夏也吓傻了,脸色煞白,像掉进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中。

马车里,裴夫人上前想要安抚住自己的孩子,满眼含泪道:“朔儿,我的好朔儿,如果你一定要跟你爹,就不能再留在娘的身边了,你自己想清楚,你难道真的忍心跟娘分开吗?”

裴云朔浑身颤抖得不成样子,紧紧抓住他娘亲的手不放,哭得撕心裂肺:“娘,我们一起回家吧,你不要走,爹如果回来发现我们不见了,他会很伤心的,你不要扔下爹,求求你,不要跟别人走,求求你了,不要走……”

裴夫人心疼地搂住了儿子,秀美的脸上却满是决绝之色,“不,娘不会回去的,那座牢笼,娘既然逃出来了,就再也不会回去了……”

是的,牢笼,裴门镖局对于裴夫人来说,就是一座望不见尽头的牢笼。

毕竟,一辈子那么漫长,却要跟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一同度过,实在是太痛苦了。

裴夫人并不爱自己的丈夫,也就是裴云朔的爹,她嫁给他那么多年,与他说过的话,加在一起,都还不及她跟喻郎短短两年说的话多。

她嫁给他,纯粹是因为家中想要报恩,因为裴大当家早年押镖时,曾在山贼手中救下了他们一家,她父母为了报答恩人,才让她嫁了过去。

从头到尾,都没有人问过她,她想不想嫁?

母亲只是在她出嫁那天,握紧她的手,告诉她,女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只要男人对自己好就行,其他的都不重要,“情爱”这种东西,慢慢相处下来,日子久了自然就会有的。

这就是所谓的“日久生情”。

可惜,裴夫人根本做不到,她根本无法欺骗自己,不爱就是不爱,再怎样委曲求全,咬牙隐忍,她也还是没法逼自己跟一个不爱的人生活。

她每天都过得不开心,她是一个出自书香门第的才女,有着最细腻的内心与情感,可她的丈夫,却恰恰是世上最不解风情的男人,木讷寡言,粗陋无才,从未走入过她的内心。

她被困在镖局中,就像一口几近枯涸的井,死气沉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丁点波澜都掀不起来。

所以她“病”了,是无药可救的心病,而“治愈”了她,让她重获新生的人,正是喻郎。

这个能与她聊上一天一夜,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丹青琴艺门门精通,风雅无限,与她志趣相投,对她呵护倍加的男人。

他懂她,这是最让她热泪盈眶的地方,好像在茫茫人海中,两个孤单的灵魂,终于遇上了彼此。

从此密不可分,从此生命交融,从此谁也无法再将他们分开。

裴夫人是下定了决心要跟喻郎走的,纵是她最疼的孩子裴云朔,也丝毫无法动摇她的决心。她想,总有一天孩子能够明白她的苦衷,原谅她,接纳她与喻郎的结合。他们四个人,可以再组建成一个新的家庭,也可以过得很美满幸福。

但是,她没有这个机会了——

因为如血残阳下,裴大当家领着大队镖师追了上来。

或许真是命中注定,当时裴大当家的镖队才出城门不久,就发现有一样重要的货物遗漏在了镖局中,他们赶紧派人去取,这一取,就传回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夫人与那“毒医喻郎”,还有两个孩子,都一同消失了镖局中,哪里也找不到,奶娘和下人们都急疯了!

裴大当家瞳孔骤缩,猛然握紧手中的缰绳,他虽然木讷寡言,却并不愚笨,当下铁青着脸,只硬梆梆地扔出一句话:“出城之路有三条,听我命令,分头去追,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们追回来!”

镖队立刻分作了三股,而最最凑巧,如天意一般的是,正好是裴大当家所率领的那一队,在斜阳中追上了裴夫人与喻郎的马车。

那时裴云朔像是溺水之人在最后的时刻,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绝望的眼中骤然迸射出光芒。

他身子整个都探出了车门,对着后方浩浩荡荡追来的镖队,望着为首跨坐于马上的那一道熟悉身影,不顾一切地嘶喊道:“爹,爹你快来拦住娘,不要让她跟别人走,爹,快带我回家……”

他死死扒着车门,怎么也不肯松手,那驾车的喻郎扭头想要来拽他,却被他狠狠甩开,那喻郎情急之下,正想用针将他扎昏时,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他一个挣脱,奋不顾身地就跃下了马车。

裴夫人在车上脸色大变,凄厉喊道:“不,朔儿!”

喻剪夏也煞白了一张脸,不要命地探出脑袋,“哥哥!”

她心痛如绞,来不及想太多,竟跟着飞身一跃,电光火石间,也跳下了马车!

这回是驾车的喻郎大惊失色:“剪夏!”

两个孩子滚作了一团,在飞扬的滚滚尘埃中,只听到镖队携风逼近的声音,裴云朔嚎啕大哭:“爹,爹!快去拦住娘,不要让娘走……”

他身上还流着血,头上脸上都是触目惊心的刮伤,那裴大当家立刻翻身下马,抱起了尘埃中的两个孩子,防止身后的车马镖队踩到他们。

一片混乱间,那喻郎却是当机立断,一伸手,将哭成一个泪人似的裴夫人重重推回了车厢中,红着双眼厉声喝道:“走,不要看了,再不走就晚了!”

他长鞭一扬,驾着马车而去,头也不回,是那样刻骨剜心的决绝!

裴云朔一声嘶吼,猛地挣脱父亲的臂膀,跌跌撞撞地追入风中,满脸血污,眼睁睁看着那马车远去,终是在血色残阳中,跪倒在地,仰头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

“娘,娘你回来,不要扔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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