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回到镖局后,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头发就全白了,医书上也曾记载过这样罕见的病症,都是受到了极度的刺激才会发生的,我知道,从前那个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这场变故几乎彻底摧毁了裴云朔,他一夜白头后,性情大变,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爱说爱笑,意气飞扬的少年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乖戾阴郁,满腔恨意,仇视所有人,尤其是……喻剪夏。
他再也没有叫出过那声“夏夏”,从此之后,他最讨厌的就是夏天。
两年前的夏天,喻剪夏来到了他身边,两年后的夏天,他却永远失去了母亲。
似乎是喻剪夏的到来,才换走了他的母亲,一切的不幸都是由“夏”开始。
他讨厌喻剪夏的名字,讨厌喻剪夏对他隐瞒真相,更讨厌喻剪夏……那张脸。
白皙秀美的模样,尖尖的下巴,秋水般的一对眸子,眼尾处还有一粒细细小小的红痣,可怜楚楚,不经意地一挑就能将人心魂都勾走似的。
这张脸,实在同她爹生得太像了,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裴云朔每回见到她,就会想起自己母亲是怎样被那个男人带走的,恨意便会如潮水般,疯狂地涌上心头。
他仿佛入了魔怔,他恨得咬牙切齿,就是这样一张脸,迷惑了他的母亲,让他的家一夜破碎,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将所有恨意都转移在了喻剪夏身上,连碰都不让她再碰一下,“滚开,不要靠近我,我头发全白了又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我什么人?我就算死了也同你不相干,你为什么要从马车上跳下来,你当初就应该跟你那个爹一块滚的……”
各种偏执粗暴的话,像刀子一样狠狠刺向喻剪夏,将她伤得体无完肤,关键时候,还是裴大当家站了出来。
他喝止了裴云朔的怒火,让他不要迁怒在喻剪夏身上,还牵过满脸是泪的喻剪夏,走到院中,蹲下身,在月下对喻剪夏道:
“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哭,也不要……怪阿朔。”
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男人,月下眼眶也红了一圈,不知该怎么开口:“他只是,只是失去了母亲,又得了怪病,一下子太难过了,请你……原谅他。”
喻剪夏怎么还有资格谈“原谅”二字呢?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罪人,看着月下仿佛憔悴了十岁的裴大当家,她心如刀绞,一下扑进了他怀里,泪如雨下:“裴叔叔!”
从那以后,喻剪夏就被裴大当家收留在了镖局,这个善良宽厚的男人,从头到尾,没有责怪过她一句,反而还给了她一个家。
裴叔叔越是这样好,喻剪夏就越觉得愧疚无比,她恨自己的爹,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伤害裴叔叔,伤害哥哥的事情,又为什么要对她绝情不顾,将她狠心抛下,策马扬鞭而去,连头也未回一下。
但她最恨的还是自己,为什么当初不早一点将听到的东西说出来,为什么要一直隐瞒着裴叔叔和哥哥,如果她早点说出来,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最坏的一步?
她陷在深深的自责之中,根本没有脸面待在镖局了,可她无处可去,更不想离开哥哥,她只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在镖局里过着一天又一天。
自从裴夫人“私奔”后,镖局上下看她的眼神,就变得怪异起来。
她的身份,从原来裴云朔形影不离的“小媳妇”,陡然之间变成了“奸夫”的女儿,除了宅心仁厚,将所有痛苦都自己咽下去的裴大当家,还有谁会待她如从前一般?
她心知肚明,只能咬紧唇,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就连每顿饭她都不敢吃太多,也从不敢开口要求任何东西,生怕讨人嫌。
她本来就是一个多余的,尴尬的存在了,她害怕有一天会被赶出镖局,那样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我这些年一直在钻研医书,苦苦寻找能够治愈哥哥少白头的方子,可是哥哥不让我治,甚至不让我碰他一下,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就是不该出现在哥哥生命中的灾星,我给哥哥带来了太多的不幸……”
“包括后来他替我顶罪,被罚进了惊蛰楼里,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只是不想让哥哥受伤,只是想保护哥哥,可好像最后总是会害到他,如今甚至还连累他跟着我一同进了这一线天,身受重伤,我或许真的就是一个不祥人……”
辛鹤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霍然站起了身,“剪夏师姐,不是的,根本不是这样的,这些根本都不是你的错!”
她神情有些激动:“千错万错只能怪你爹和那裴夫人,心中只有他们两人的情爱,根本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自私自利,没有一丝责任与担当,说起来,你明明也是受害者啊,这白毛根本就不应该这样对你……”
“不。”喻剪夏泪眼朦胧,抱紧了昏迷的裴云朔,俯身贴近他的满头白发,“哥哥心里比谁都要苦,他才是最可怜的人,无论他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怪他的……”
“可是,你也很可怜啊,你明明……”
眼见辛鹤语气愈发急切,骆青遥忙在身后拉了他一把,低声道:“小鸟,别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与执念,不是谁都能轻易放下的……”
他看向喻剪夏与她怀中昏迷的裴云朔,眸含叹息,摇了摇头,目光扫向偌大的冰室,将话题转移开来,“当务之急,我们必须得快点找到出口,离开这里才行!”
辛鹤被骆青遥拉住,知道他的用意,自己也不想将喻剪夏“逼”得太过,只能将心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深吸口气,一个弯腰,利落地捡起了地上的捣衣棍。
“对,先出去再说……”
如今他们几个人里,骆青遥“中毒”,裴云朔昏迷,喻剪夏又那样柔弱,能“派上用场”的,看起来只有她一个人了。
想到这里,辛鹤不由将手中的捣衣棍握得更紧了,双眸灼灼:“我来想办法,我来找出口,不管怎么样,我都一定会将你们带出去的!”
月色清冷,寒风呼啸,树影婆娑,一线天外,惊蛰楼与前院的两帮人,仍在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即使已是半夜时分,却无一人回去休息,只因一线天中,困着他们两边都最为重要的人。
许多弟子有些撑不住了,三三两两地靠在树下,有人过来劝一直站在寒风中的姬宛禾,“宛姐,先过去休息一下吧,这里风大,你会受凉的……”
姬宛禾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一线天,红衣随风飞扬,身子一动不动,薄唇紧抿间,一句话也未说,只是对不断来劝说她的人,坚定地摇着头。
这副“望夫石”的样子,叫月下不远处,坐在树下休息的岑子婴都有些纳罕了,心中啧啧奇道:“这母老虎难道是喜欢那小子,这么紧张?”
姬宛禾自然不知有人正在背地里腹诽不已,替她乱搭红线,她只是直直望着那一线天,唇边喃喃着:“老遥,你可千万不能出事,你爹娘都还没回来呢,千万不要让他们见到一具尸骨,一定要好好活着啊,拜托了……”
冰室中,辛鹤已经将整个岩洞都摸索了一圈,最后却依旧回到了喻剪夏与裴云朔,也就是她和骆青遥,一同掉下来的地方。
那面岩壁早在喻剪夏与裴云朔掉落下来的瞬间,就已恢复了原样,没有丝毫裂开过的痕迹,无论怎样敲打撞击,也没办法再打开那条通往外头的暗道。
看来这处机关只能从外面触发,让上面的人掉落下来,却无法帮助他们从这里离开。
不行,一定还有别的出路!
辛鹤心头燃起一股烈烈火焰,强烈的信念支撑着她不知疲倦地探索着,这里加上她一共有四条人命,她必须要找到出口,必须要活着离开这!
所幸那酒儿果能给她充饥,饿了就吞下几个,肚子里暖乎乎的,也就不觉得多累多冷了。
可骆青遥的情形显然不太好,自从吃下那酒儿果后,他脸上就总是红一阵白一阵,额上冷汗涔涔,脉象也紊乱得很,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乱窜一般,连喻剪夏也束手无策,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青瓜,你坚持住,我肯定能很快找到出口的,你不要倒下啊!”
辛鹤呼吸急促,见骆青遥一脸难受的模样,不由凑上前,抱住他发烫的脑袋,握紧他一只手,又想将内力传至他体内。
可是这一回,骆青遥忽然脸色大变,身子剧烈一颤,将她一把推开,又猛地吐出一口热血来!
“青瓜!”
辛鹤瞳孔骤缩,慌乱不已,喻剪夏忙上前替骆青遥把住脉,喂他服下一颗定心丸后,扭头对辛鹤摇头道:“不能再给他输内力了,骆师弟现在脉象很混乱,承受不起外界任何刺激了!”
辛鹤呆如木鸡,一颗心剧烈跳动着,在一旁手足无措,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青瓜,你别吓我啊,青瓜,说好了同生共死的,你千万不要有事啊……”
她咬咬牙,又继续捡起地上的捣衣棍,下定决心道:“剪夏师姐,你照顾好青瓜和白毛,我继续找出口!”
说找就找,一刻也不能再耽误了,辛鹤围着那处岩壁,死死研究着,头上都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了。
另一头,骆青遥的情形总算稍稍稳住了,喻剪夏抱着药箱,心神紧绷地守在他与裴云朔身旁,一点也不敢松懈。
冰室中正陷入一片焦灼的气氛间时,岩壁那边,却忽然传来了辛鹤兴奋的一声:“我找到了!”
喻剪夏眸光一亮,只看到辛鹤猛地回过头,激动道:“外门,原来这是外门!”
她在他们掉落下来的那处岩壁周围,极其隐蔽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特殊的符号,那符号旁人或许认不出来,她却一见便知!
因为这正是在琅岐岛上,小越哥哥曾教过她的密室机关术!
“这里原来是一个四象门密室!”
“四象门?什么四象门?”喻剪夏听糊涂了。
辛鹤兴冲冲道:“对,就是四象门,活门、死门、内门、外门!”
“剪夏师姐你看,这个标识代表这一处是外门,也就是说只能从外面开启,无法从里面触动机关。”
喻剪夏心思剔透,一点就通,立刻道:“那‘内门’就是只能从里面触动,无法从外面触动?”
“对!”辛鹤继续兴奋道:“还有活门跟死门,活门就是两边相通,内外都能出入,死门就是只能用一次的机关,一次即毁,不给后来人机会进出……”
不远处,靠着岩壁休息的骆青遥,听到辛鹤的声音在冰室中回荡着,心头也燃起丝丝希望,嘴边喃喃着:“小鸟,这回全靠你了……”
辛鹤还在那继续分析道:“这里既然是一个四象门密室,那就只要找到另外的活门与内门,就有机会出去了,等我来算一下就知道了!”
她说着,左右望了望,忽然灵机一动,拿起了手中的捣衣棍,开始往岩壁那里丈量起来。
笔直的捣衣棍像一把木尺般,辛鹤埋着头,从岩壁那处机关的位置,一路往冰室中央丈量,一边比划着,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道:“一棍子,两棍子,三棍子……”
这捣衣棍摇身一变,竟完全成了一个测量工具!
岩壁边上的骆青遥哑然失笑,看着辛鹤拿着那捣衣棍,忙前忙后,四处丈量,得出一个又一个数值,他不由在心中也帮她默默记下。
可惜数值有了,纸笔却难寻踪影,辛鹤抓抓脑袋,又是灵机一动,忙不迭地摘下一堆酒儿果,一股脑儿碾碎了,用手指蘸着那果汁,充当墨水,往光滑的冰面上开始计算起来。
那运算显然很复杂,她屏气凝神,一算就是好半天,脑中飞速转动间,手指都要刮伤了。
喻剪夏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旁边不时为他擦一擦头上的汗水,骆青遥倒是记住了方才测量的各个数值,不时出声提醒一下辛鹤,末了,遗憾叹道:“若是我义父在这里就好了,他是天算奇才,什么样的难题交给他,都能迅速解开……”
可惜付相不在,只有对算术毫不感兴趣的辛鹤,她一边着急算着,一边在心里后悔不迭,早知道在琅岐岛上,就多跟小越哥哥学一些精妙的算法,也不至于现在这样焦头烂额。
那时在岛上,她最喜欢练武,其次是小越哥哥教的那些岛外的文化,诗赋古籍,地经风俗什么的,所有内容里,她最不喜欢的就是算术这一门,一算就脑仁儿犯疼。
小越哥哥当时给她布置了好多作业,她都是马马虎虎,一点也不用心,乱七八糟地随便做完,就交到小越哥哥那里去,还挨了他好多次批评,可她总觉得用不上那些复杂的东西,还是拳头最管用,哪里知道今日会在这冰室之中,要用这东西来救命!
果然什么都要好好学,不能大意马虎,辛鹤一边在脑中拼命回忆小越哥哥教的那些东西,一边焦头烂额地算着,手指都快要抽筋了。
终于,不知过去了多久,冰室中响起她“苦尽甘来”的一声:“我算出活门的位置了!”
喻剪夏与骆青遥心头同时一颤,也跟着激动不已,眼中燃起了一道光亮。
他们看着辛鹤拿着那捣衣棍,站在冰室中央四处望了望,确定了方向后,又埋头贴在地面上,一棍子一棍子开始测量起来。
有了确定的数值,活门的位置很快被找到,只是当辛鹤兴冲冲地抬头时,整张脸都瞬间煞白了——
那原本应当是活门的位置处,像是遭遇了战火的袭击与焚烧,彻底坍塌,只剩下一堆乱石了,机关完全被毁掉,根本没有出路了!
“完了,活门没有了……”辛鹤面如死灰,握着捣衣棍的手剧烈颤抖着,她发丝凌乱,一身狼狈,从头到脚脏兮兮的,盯着那堆乱石呼吸急促,眼眶都泛红了。
“小鸟,你别急,别急……”骆青遥远远望着辛鹤发颤的背影,担心他想不开,一时间被彻底击垮,正想再开口安慰他时,那道背影却猛地一动。
辛鹤忽然抬起衣袖,狠狠抹了下眼睛,重燃斗志般,咬牙切齿道:“活门没了,还有一道内门,大不了再算一遍,我就不信老天爷真要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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