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阁里,辛鹤的视线久久停留在“灵晴”那张画像上,目光却无意一瞥,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石倩。
她心念一动,望向骆青遥,微微有些吃惊:“原来这位石倩姑姑,是跟灵晴同一年进的洛水园呢,实在太巧了。”
仿佛老天眷顾,线索一个串一个,越扯越多了。
气质温雅的老妇人又被请了进来,辛鹤捧着那《花神册》,问道:“石倩姑姑,这位名唤‘灵晴’的妙花娘子,是跟您同一年来到洛水园的吗?”
老妇人看向辛鹤所指的地方,微眯了双眸,唇边露出笑意:“你是说,小晴儿啊?”
她眼中闪烁出动人的光芒,在骆青遥与辛鹤的注视下,点了点头,似乎又回忆起了昔年旧梦。
“是啊,我们是同一年进来的呢,她是我们几个妙花娘子中,年纪最小的,大家都叫她‘小晴儿’,把她当作妹妹一样照顾。”
“她性子有些腼腆,容易脸红,胆子也特别小,那时宫学里老有些男弟子跑来逗她,她又羞又怕,总是躲着不敢出来,多亏有左霜在,她性子泼辣,冷冰冰的谁都不敢惹,每次都护着小晴儿,替她出头,赶跑了不少孟浪的宫学子弟呢……”
“左霜?”辛鹤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左霜又是谁?”
“她啊……”石倩姑姑笑了起来,语气里饱含怀念:“我们的霜姑娘,她可是我们中间最厉害的呢,还会一些拳脚功夫,常常把那些偷偷跑来摘花,逗弄妙花娘子的人,打得落荒而逃,再也不敢踏足洛水园。”
说到这,老妇人翻过一页,指向画像的一道身影,唏嘘道:“你们看,这就是左霜,她跟灵晴是家乡人,一同进来的,两人平日形影不离,有灵晴的地方就有左霜,有左霜的地方就有灵晴,人人都说她们比亲姐妹还要亲呢。”
骆青遥与辛鹤顺着石倩姑姑所指的方向望去,都不由一怔——
画中的少女同样站在花海中,却与莞尔而笑的灵晴截然不同,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从头冷到了脚,像一把寒光森森的刀。
但是,她却极美,五官每一处都美得令人心惊,明丽不可方物,即使面无表情,也难掩那绝美的风华姿容,真真正正是个艳光四射,让人挪不开眼的的大美人!
骆青遥与辛鹤一时间都看呆了。
“怎么样,霜姑娘很美吧,我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人呢……”石倩姑姑笑着,指尖轻轻抚摸着那画像,语气里带着些说不出的自豪。
“霜姑娘是我们当中最漂亮的,跟园里的玫瑰花一样,但她太烈了,也带着花上的尖刺,那些男弟子都不敢招惹她,她对男人也从来都没有好脸色,只对我们洛水园里的姑娘亲近,对灵晴更是好得无微不至,就算灵晴想要天上的月亮,只怕霜姑娘都会摘下来给她。”
辛鹤听到这,眼前似乎都能浮现出那些曾经洛水园里,姐妹依偎,栽花弄草,快活无忧的画面了。
忽然间,她又是心念一动,望向沉浸在往事中的石倩姑姑,试探着问道:“那当年,那位来到大梁为质子,在宫学中读书的章怀太子,他有没有来过洛水园?有没有摘过花,逗过妙花娘子?”
听到“章怀太子”四个字时,石倩姑姑指尖一颤,抬头间,眼眶明显湿润了些许:“没想到还会有人记得章怀太子,有多少年没听人提过这个名字了,久得我以为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她颤巍巍地望向虚空,眼中波光闪烁,仿佛又看到了那道颀长温雅的身影。
“章怀太子啊,那真是一个谦谦君子,我这一生,还从未见过有人,能比他更温文尔雅,他那样的君子,又怎么会跟那些纨绔孟浪的少年一样,来洛水园里摘花,逗妙花娘子呢?”
章怀太子喜好茶道,也爱奇花异草,但他来洛水园,从来都只是赏花,而不会采摘糟蹋那些美丽的花朵,更不会去调笑逗弄妙花娘子,他是个真正的君子。
偶尔闲暇时,他还会自己栽种一些珍稀的花草,每当那时,园里的妙花娘子就会偷偷跑去看他,个个心生爱慕。
“他生得真是好看啊,芝兰玉树,为人又温和有礼,见到我们每个妙花娘子,都会点头微笑,那笑就像三月里的春风,让人舒服极了。”
“每回他离开时,都会有姑娘大着胆子上前,送他一篮子的新鲜花瓣,但他从不会收下,而是将那些花瓣洒向风中,让花瓣落满天地间。”
“他说,这才是百花该去的地方,而不是囚于一方小小屋中,渐渐枯萎,美丽的东西都是有灵性的,不应该被占有,而应该被欣赏,自在存于天地间,大家都说章怀太子,他真的是个很温柔善良的人啊。”
听到这,辛鹤长睫微颤,忍不住问道:“那灵晴呢,灵晴有送过章怀太子花篮吗?”
“小晴儿?”石倩姑姑扬起唇角,又笑了起来:“她怎么敢啊,她胆子最小了,只敢远远地望着章怀太子,那个时候,章怀太子来了那么多回,她都从没上前跟他说过一句话,只是私底下悄悄跟我们说,太子笑起来很好看,比她亲手栽种的鸢尾花还要好看。”
章怀太子每次将花瓣洒向天地间时,灵晴就站在远处,仰头望着这一幕。
或许,心弦就是从那时被悄然拨动,有些什么深深印在了她眼底,刻在了她心头。
她每次都说,下次,等到下次,下次章怀太子再来洛水园时,她一定要上去告诉他,她叫灵晴,种了一片很美的鸢尾花,她想请太子去她的花圃看一看,那些鸢尾花真的很美。
可是,始终没有下次,她是那样胆怯羞赧,永远都只敢远远望着章怀太子,一步也不敢靠近。
“那时我们都笑话小晴儿胆小,一句话也不敢和章怀太子说,恐怕那个时候的章怀太子,都还不知道洛水园里有她这么个人呢。”
这走向倒和辛鹤想的完全不同,她怔了怔,问道:“那,那难道他们之间一直就是这样?后来也没有过任何交集吗?”
“有啊,怎么会没有?”石倩姑姑抬起双眸,满含回忆地叹了一声:“那还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呢!”
或许那一夜,是灵晴这一生,最勇敢的一次吧。
宫学之中举办面具夜宴,请来了民间的傩班来表演,却没想到表演到一半时,其中一个戴着面具的舞者,忽然从袖中探出一把尖刀,直直刺向了台下的章怀太子!
“有刺客!”
那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人群大惊失色,台下一片混乱。
却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台上参与傩舞仪式的灵晴忽然扔了手中的银盘,奋不顾身地飞扑了上去,替章怀太子挡下了一刀——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灵晴倒在章怀太子怀中,那刺客一击未中,趁乱而逃,其他台上的妙花娘子纷纷围到了灵晴身旁,脸色煞白,难以置信,万万没想到平日胆小的灵晴竟会为了章怀太子,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但那一刻,谁都比不上章怀太子的震惊,他看着倒在他怀中,满脸血污的少女。
星月下,她望着他的眼睛,似乎怕自己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声音颤抖得厉害:“我,我叫灵晴,是洛水园里的妙花娘子……我有好多次都想跟殿下说……我,我种了一片很美的鸢尾花……我想请殿下去我的花圃看一看……那些花真的很美……”
“后来呢?”花神阁里,辛鹤听得入迷了,急切追问道:“灵晴怎么样了?她一定没有事的对不对?”
石倩姑姑笑着点了点头,望向前方,回忆仿佛如潮水般涌来,“人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来啊,小晴儿的福气,就真的就来了……”
灵晴养伤的那段日子,章怀太子时常过来照料陪伴她,他不仅去了她的花圃,还送给了她一张画像,画的就是面具夜宴那一夜,她在台上参与傩舞仪式,捧着银盘送花福的场景。
灵晴站在一堆妙花娘子中,身上散发着光芒一般,说不出的耀眼夺目。
画中人的那份美,让现实中的灵晴都看呆了:“我,我没有那么好看,比不上殿下画中那般……”
她脸红的一番话还没有说完,章怀太子已经笑着打断了她,“不,在我眼中,你比画像上……还要好看许多许多。”
洛水园的姐妹们听到章怀太子这样的回答时,心都砰砰直跳,忍不住想要尖叫,对灵晴羡慕不已,唯独左霜,冷冷站在一边,从不参与这些起哄与笑闹。
后来的灵晴,伤养好了,又能打理她那片花圃了,章怀太子也经常来洛水园,他们一起栽花种草,日子就像天上的浮云,悠悠怡然,平静而安宁。
“如果,一切都能停留在那个时候,或许对小晴儿来说,会是最美的一场梦……”
石倩姑姑泪光闪烁,神情中忽然多了许多无以名状的哀伤。
正如她所言,太美好的梦都不长久,一切总会有醒过来的一天。
后面章怀太子的母国遭受侵略,他被接回了童鹿,也就是他的母国,继任他父亲的皇位,带领剩下的战士与百姓,与敌国殊死一战。
也就在那个时候,灵晴失踪了,大家都猜测,她应当是随章怀太子一同去了童鹿。
“后来呢?”辛鹤听到这,呼吸急促,揪紧了一颗心,忍不住又问道:“战事如何?章怀太子和灵晴还有没有回来过?”
其实在琅岐岛上,小越哥哥已经告诉了她结局,她心底明明知道那个悲凉的答案,却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能从石倩姑姑口中听到不一样的回答。
然而,石倩姑姑只是更加……验证那个悲凉凄惨的结局。
“敌军攻破了童鹿,屠杀了童鹿一大半的子民,章怀太子的尸体也被悬挂在了城楼之上,听说浑身是血,惨不忍睹,他明明是那样洁净高雅,那样纤尘不染的人啊……”
消息传到了宫学,洛水园的一帮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私下还偷偷给章怀太子烧了不少纸钱。
时至今日,石倩姑姑回想起来,仍是不免泪盈于睫:“老天不开眼啊,章怀太子是那样好的人,却让他落得一个国破家亡,尸身受辱的下场……”
花神阁里,静了许久许久,辛鹤的眼眶不知不觉间也泛红一片。
不知为何,在听到章怀太子战败身死,童鹿亡国,大半子民被屠杀时,她忽然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好像那是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家国一样。
骆青遥察觉到了辛鹤的情绪,不由暗暗握住了她的手,用眼神无声地抚慰着她。
辛鹤深吸口气,极力平复下心神,这才红着双眼问道:“那,那灵晴呢?她后来怎么样了?还有回来过吗?”
石倩姑姑摇了摇头,眼光更加闪烁了:“小晴儿再也没有回来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是死还是活,而两年之后,连左霜都离开了……”
“左霜?”
再度听到这个名字,骆青遥与辛鹤都微微一惊,在章怀太子的这段往事中,左霜似乎一直都没有过什么身影,不知为何石倩姑姑要在这时又提起她。
“是啊,在灵晴失踪的两年后,有一天,左霜忽然莫名其妙地跟我说,灵晴回不来了,她等不到了……”
那时的石倩姑姑又惊讶又意外,原来左霜还一直在等着灵晴回来,平日里看她默不作声,也没有任何情绪,当初章怀太子身死的消息传来时,她也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在大家偷偷给章怀太子烧纸钱,猜测灵晴的下落时,她也从没有参与过。
所有人都以为她置身事外,浑不在意,而两年的时光里,她也从未提起过灵晴,大家都以为她早已将她淡忘。
“所以当那一天,左霜忽然没头没脑,跟我说那么一句时,我真的愣住了,还觉得她神情很不对劲,就赶紧问她,难道你也要离开吗?”
“她那时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冷不丁开口,对我说了一句话,不,是念了一句诗,一句我到现在都还记得的诗。”
石倩姑姑说到这,骆青遥与辛鹤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诗?”
“花神怜多情,皎皎灵犀通。”石倩姑姑缓缓吟出这句诗,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当日,左霜那清冷之中又带了些哀伤的神情。
当天夜里,灵晴曾经打理的那片花圃就起火了,一大片鸢尾花熊熊燃烧起来,映亮了大半个夜空。
大火过后,左霜也离奇失踪了,她像是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上,遍寻无踪,再也没有人听说过她的消息,只有《花神册》上,还留着她那张冷冰冰的画像。
西风几时来,故人不再归。
章怀太子死了,灵晴与左霜也消失了,经年旧梦,一切掩于尘土,唯有记忆中,那漫天纷飞的花瓣还鲜艳如昨,永不褪色。
那些温柔的话语似乎都还回荡在耳畔:“美丽的东西都是有灵性的,不应该被占有,而应该被欣赏,自在存于天地间。”
然而永远温柔笑着的章怀太子,那时并不知道,世人有多么贪婪残酷,只会无情地将美丽掠夺,践踏在脚下,彻底摧毁,留下一地破碎的花瓣,满目疮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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