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赫连高僧的“相助”下,前三层塔可谓是无惊无险,到底轻松而过,当骆青遥一行人真正踏入第四层塔时,一颗心才骤然揪紧,个个敛去笑容,神色肃然,严阵以待。
这一层,正是那冷酷无情,油盐不进,寸步也不会让的独眼武僧。
只要再过了他这一关卡,他们就可以登上塔顶,见到颜臣前辈了。
才一上塔,一股冷冽阴森的气息便迎面而来,这一层塔不像前几层,它看起来“光秃秃”的,只有几点“鬼火”跳跃着,每一处都笼罩在一种极度的阴冷当中。
“那‘熊瞎子’眼睛不好,不喜欢太亮堂的地方,我当年跟师姐和那杜凤年闯塔时,一上来,也是见到这副鬼气森森的样子,特别瘆人……”
赫连高僧压低了声音,在骆青遥与辛鹤他们耳边轻轻道,话却还没说完,塔中央已有一阵冷风扬起,强劲的内力与杀气让人呼吸一窒,心头一悸,众人抬眸望去,就在一簇鬼火之下,赫然站着一道漆黑阴寒的身影——
那人罩在一身黑袍里,似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了,脸上一只眼睛被牢牢罩住,另一只露出来的眼睛里,带着骇人的寒气,手中还拿着一根乌黑古朴的禅杖,不知是用何材质所做,看起来沉甸甸的,更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武器”一般。
是了,这便是第四层塔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那个独眼武僧了。
他似乎已经在鬼火之下“恭候多时”了,用沙哑的声音对着骆青遥与辛鹤几人,冷冰冰地道:“你们终于来了。”
裴云朔上前两步,白发飞扬,袖中铁钩应声而出,光芒森寒,他拦在骆青遥他们前面,咬牙喝道:“我来拖住他,你们快上塔顶!”
“上个屁啊!”骆青遥大步一跨,上前与裴云朔站在一起,掌中内力也是蓄势待发,“明明说好了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你难道忘了吗?”
辛鹤也上前一步,点头道:“对,说好了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我们绝不会扔下任何一个人的!”
他们三人站在一起,昂首对上那骇人的独眼武僧,目光灼灼,无所畏惧。
眼见一场“大战”不可避免,那赫连高僧在一旁赶紧喊道:“熊瞎子,我跟你说啊,这回闯塔的都是小娃娃,个个细皮嫩肉的,你下手轻……”
他话还没说完时,那头“大黑熊”已经扬起了手中的禅杖,双眸精光迸射,衣袍烈烈飞扬,猛地朝骆青遥他们袭去。
裴云朔忙将喻剪夏一把推开,“夏夏,闪一边去!”
姬宛禾也眼疾手快,迅速推着陶泠西的轮椅避到一边,退到了那赫连高僧身旁,还将喻剪夏也一把拉了过来。
“夏夏别过去,别让他们分心,施展不开手脚!”
裴云朔的铁钩迎面正对上那根乌黑的禅杖,猛烈的一声碰撞中,似有火星冒起,他白发飞扬间,周身杀气凛冽,这凶悍的身手令那独眼武僧也是微微一惊。
骆青遥与辛鹤也飞身掠了上去,三人并肩作战,成掎角之势围住那独眼武僧,内力激荡,刀光剑影间,在塔中央打得无比猛烈,连身形招数都看不清了。
一旁的喻剪夏几人心中狂跳不止,看着场中这“战况”,个个皆紧张万分,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忽然间,鬼火跃动,却是哐啷一声巨响,裴云朔的铁钩被那禅杖撞飞出去,他喷出一口鲜血,却猛地上前,不管不顾地将那独眼武僧的腰一把抱住。
“你们快走,快上塔顶,不要管我!”
那独眼武僧叫裴云朔陡然缠住,目光一厉:“一个也别想上去!”
“阿朔!”骆青遥面色一变,拼着被那禅杖击中的危险,扑了上去,却果然被独眼武僧一掌震开,身子踉跄间,单膝跪地,鲜血漫过唇角。
“青瓜!”辛鹤瞳孔骤缩,飞掠至他身旁将他紧紧扶住。
骆青遥呼吸紊乱,汗水打湿了发丝,唇边鲜血殷红,如今他这副模样,倒与当年杜凤年闯石阵时,身负重伤的样子更加相似了,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快走!”裴云朔死死抱住那独眼武僧的腰,被他打得口吐鲜血也不肯松开手,嘶声喊道:“你们快走,快上塔!”
“哥哥!”
喻剪夏脸色惨白,泪水夺眶而出,不顾一切地就想冲上去,却被旁边的姬宛禾牢牢抓住了手腕,“夏夏别上去!”
一片混乱之间,那赫连高僧眼皮子直跳,呼吸越来越急促,终是再也忍不住,衣袍一扬,飞身掠起——
“他奶奶的,你这熊瞎子欺人太甚,老子跟你拼了!”
劲风烈烈,“战场”上风云再起,内力激荡,鬼火跃动,一触即发。
几十年前,赫连岚就曾与无朽塔上的这独眼武僧过过招,那时不是他的对手,在塔上被打了个半死,如今几十年过去了——
他却依然不是他的对手,拼尽全力也只能抱住那家伙的腿,多拖一刻是一刻!
“你们快上去,不要管我!”赫连高僧死死抱住了那独眼武僧的腿,在鬼火下嘶声喊道。
仿佛旧日情景重演般,那一年的赫连岚也是这样奋不顾身,死死拖住独眼武僧的腿,对他师姐喊道:“师姐,你快上去,不要管我!”
如今几十年过去,他已是垂垂老矣,胡须都全白了,眼里却还燃烧着年轻时的那股火光,口吐鲜血间,嘶吼的声音一点也不比当年弱,反而更带了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
“你们走,上塔顶!见到我师姐,就跟她说,让她别等了,放下一切,好好为自己活几天,她这辈子实在过得太苦了……”
“大师!”骆青遥与辛鹤他们浑身剧颤,泪水瞬间涌起。
那独眼武僧原本狠狠踹着地上的赫连高僧,却在听到他这句话后身形一顿,在鬼火下怔了怔,望向那张疯狂决绝的面孔。
一个人要有怎样的执念,才能这样燃尽自己?
佛语有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可如何才能不动不伤呢?
颜臣为了杜凤年,痴痴等待了一辈子,身后却也有一个赫连岚,为了她,剃度为僧,在东鸣寺里守护了一辈子,耗尽了大好年华,这其中的爱恨纠葛,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人生七苦,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失荣乐,若七苦不萦绕于心,淤泥亦可化红莲,可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
更多的是情深不悔的痴心儿女,求而不得,执念深深,只让自己陷入那淤泥之中,不可自拔,万劫不复。
那独眼武僧望着死死抱住他的腿,神似癫狂的赫连高僧,忽然不知怎么,轻叹了一声,顿悟了什么般,只在跃动的鬼火之下说了一句:
“你们走吧。”
他收回了一身内力,衣袍垂下,那赫连高僧在他脚边仰起头,染满鲜血的一张脸不可置信。
他们目光交汇,鬼火森然间,武僧仅剩的一只眼中,忽地生出了满满的怜悯之情。
他闭上眼眸,摇头间,一声呢喃溢出唇齿:“三千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何苦,何苦?”
无朽塔的最后一层,多少年来,登上去的人寥寥无几,无数侠客奇士铩羽而归,这一回,却叫一群少年少女登上了塔顶。
骆青遥与辛鹤他们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来到最后一层塔时,却是一上去,几层书架便霍然移动起来,挡住了他们的脚步,一瞬间,他们仿佛走进了迷宫一般。
层层机关中,陶泠西目光一亮:“果然是颜臣前辈的‘大作’,太精妙了!”
他身处这偃甲机关中,满眼的崇拜与惊叹,叫身旁的姬宛禾都有些哭笑不得了,“真是个呆木头,别看了,快把这机关解了,我们得赶紧出去才行!”
她话音才落,一道奇快的身影便从背后袭来,骆青遥一惊,回过头去,他一张受伤染血的脸,恰恰落在了那双瞪大的眼眸中。
那只袭向他们的手霍然僵在了半空,一袭蓝裙落在书架间,泪光闪烁,难以置信:“凤年,你,你……回来了?”
“颜……”骆青遥长睫一颤,瞬间明白过来眼前之人是谁,一句“颜臣前辈”本要脱口而出,却忽然一激灵,改口喊道:“阿颜!”
塔顶的风有点大,少年们一路闯塔而上,太阳渐渐落山,如今外面已是黄昏时分,晚霞漫天,霞光透过塔顶的窗棂,洒在书架上,为塔顶笼罩上了一片薄光,温柔了那双苍老的眉眼。
霞光潋滟间,颜臣靠在“杜凤年”怀中,布满皱纹的一张脸,焕发出动人的光芒,仿佛一下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娇俏的小姑娘一般。
“凤年,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不会骗我的,你果然回来了,这三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等着你……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让我别等了,可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你从来都没有骗过我……”
“你看,你让我保管的那面羊皮鼓,还像你离开时那样洁白光滑,一点也没有变化,我天天看着它,想着你,如今你终于回来了,我也可以将它还给你了……”
那面羊皮鼓被塞入了“杜凤年”怀中,他怔怔拿起,喃喃道:“是啊,我回来了,阿颜,这三年来,你辛苦了,你不用再等下去了……”
“对啊,不用等下去了,三年来,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总觉得每一天都在梦中,梦里你还是离开时的模样,你离开东鸣寺那天,摘了一朵花为我别在发间,它开得那么灿烂那么美,你还记得吗……”
霞光之中,颜臣的衣袂发梢随风扬起,她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地说着当年的往事,嘴里的时间却都是错乱的,记忆也是碎片一般,错乱纷杂,可没有人打断她,大家都在静静听着。
“杜凤年”拥住她,陪她看着窗外的日落,轻轻附和着她,一字一句都温柔无比。
辛鹤几人站在旁边不远处,静静望着这一幕,不知不觉都湿润了眼眶。
那赫连高僧更是泪眼婆娑,身子微微颤抖着,难以自持。
颜臣许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像是要将憋在心里大半辈子的话,都一股脑儿地说给心上人听。
漫天霞光间,她神采奕奕,她不知疲倦,她脸上甚至透出了几抹“少女”般的红晕。
只是骆青遥他们都没有发现,她每说几句就要闭上眼睛歇一歇,她眸底的那抹光芒越亮,越痴狂,就将她燃烧得越快。
他们怎么会想到,有个词,叫作——回光返照。
这么多年来,从少女等到了老妇,心神耗尽,痴痴呆呆,其实她早就油尽灯枯,是一个“将死之人”了,只不过一直在强撑着一口气,等待着爱人的归来。
如今心愿已了,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颜臣面上含着笑,抬起如水般的眼眸,最后痴痴望了一眼夕阳中的爱人,伸出枯瘦的一只手,抚上他温柔的脸颊,似叹似喃,声音微不可闻:
“无论你是谁,在我临死之前肯哄哄我,让我再见他一眼,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骆青遥一惊,瞳孔骤缩,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阿颜,我……”
“嘘,别说话。”颜臣靠在他肩头,望着窗外的夕阳,目光渐渐涣散,“你看,这霞光多美,还像那一年,我们初见时一样……”
晚风掠过天边,霞光中仿佛又浮现出当年少女的那道身影,湖蓝色的长裙随风摇曳,就像水面上的一株清荷,再清逸灵秀不过,他们在长空下对望了一眼,从此沧海桑田,浮世如烟,一生定格。
闭上眼睛,泪水滑落下来,坠在那只瘦削苍白的手上,冰凉一片。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她这一辈子,都被困在那个荒唐的梦里,永远醒不过来,唯独的一次“清醒”,却是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
“师姐!”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响彻塔顶,残阳如血,天地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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