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暗吻 > 第五十二章

呼啸而过的风随着大门的开合偷偷窃进别墅里一瞬,就被暖气所驱逐。

        关山月漠然地将外套一脱,她里面穿了条暗红的垂感长裙,像滚了一道金边的红得醉人的霞、夜幕前最艳的色。

        裙摆细又窄,关山月走路步履生花,掩一双系带黑高跟分割开的雪白肌肤,是这钢筋水泥构建的沉闷别墅间里亮眼的影。

        她在昏暗的大厅中站定,垂眼,望向沙发上隐于黑暗中的周佞,像是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关山月平静而漠然:

        “……你想说什么、想问什么,现在可以开始了。”

        静默半晌,周佞才缓缓地抬起了头,他撞上关山月那双眼,好像有些迟钝,单薄的衬衫将周佞单薄的脊背包裹,晦暗将他过于削的下颌半掩藏,遮掩他突兀的骨。

        关山月借由落地窗窥入的些许光亮,看清了人明显憔悴的脸时,眸底深处死压着的滚烫终究是晃了晃,她抿了抿唇,无言地往身旁的沙发一坐,只是还没坐下,便被身边忽然一股强势的蛮力一扯——

        关山月狠狠地撞入了周佞的怀里。

        呼吸窒了一瞬,关山月脑海混沌了一秒,她敛眉,刚想抬手推开,耳边却传来一句嘶哑的:

        “阿月……”

        一晃,关山月有那么几秒钟还以为,这是多年前那个初雪的冬。

        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在一寸一寸地、吞噬着她的孤岛。

        周佞紧紧地抱着关山月,他的双臂禁锢得死死,似乎要将关山月融进内里,火辣的触感酥进骨子里,引发一瞬间的战栗与失控:

        “阿月……”

        周佞又喃一句。

        关山月闭了闭眼,终究是什么都没做,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不想再做任何伪装。

        “……”许久,周佞才开腔,他颤着声,嗓子像是被水浸哑一般,“我是不是来晚了?”

        他说。

        关山月瞳孔猛地一缩。

        她原以为,周佞就算不会像周朝那样大吵大闹,但第一句,一定会是: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可是关山月猜到了周佞可能会说的各种疑问和质问,唯独没有想到他只是这么一句:

        “我是不是来晚了?”

        于是关山月那双眼里惯是平日示人的冷清,被掺进微不可察的悲意,她开口,像是微叹一声:

        “周佞……”

        “你听我说。”周佞却兀地打断了人,他死死锢住关山月,坚定得像困兽在悲鸣,“阿月,今晚,你听我说。”

        关山月双手垂下,终是闭眼。

        然后,她就听见周佞在自己耳侧,一句一句地、像陷入了一片沼泽:

        “其实早在五年前,你出国之前,就已经知道宴会上出现的明婷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知道,我是被迫的那个,对不对?”

        周佞轻声,一字一句却没有半分质问的语气:

        “阿月,你早就知道我有多无辜。”

        关山月沉默。

        “这些年北城里很多人都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明明那么对我,把我当条狗一样将所有尊严踩在地底下,我为什么还是一点都不介意——”

        周佞哑声:

        “我也曾经真的有在那么几个深夜里,痛斥着自己的卑微。”

        我们两个人其实分明都心知肚明,当年的明婷,不过是我们分手的莫名其妙的一条导火线,是外人以为的原因。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呢,阿月。”周佞低笑一声,笑得胸腔都在疼,“我知道,你是想放过我。”

        你走的时候,是真的所有人都不想要了。

        在加州那五年,你死死咬着牙扛过来的那五年——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你知道哪怕给我们任何一个人打电话,我、我们所有人都会奋不顾身出现在你的面前。

        “可是,阿月,你没有。”

        周佞喃喃。

        他深吸一口气,别墅内分明开了暖气,可周佞却觉得,自己犹如身处冰窖,连呼吸都疼:

        “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就那样死了也挺好?”

        关山月沉默。

        “可是阿月,在这五年里,我有那么一次,真的怨过你——”

        周佞将头埋在人的肩膀上,似乎是这样,才有一点实感:

        “可并不是埋怨你的离开。”

        在周佞终于坐稳周氏掌权人这个位置的时候,他站在周氏大楼的顶层俯视着整个北城,看着携卷着漫天橘黄色的夕光,周佞整个脑海里来回回荡的只有一个名字——

        关山月。

        他手里捏着一张飞往加州的机票,第无数次想奋不顾身地去找关山月。

        可周佞不敢。

        他知道关山月在疗伤,知道关山月一定会回来,知道关山月回来后想做什么,甚至于只要周佞想知道,就一定能事无巨细地知道关山月的一切。

        可周佞不敢——他选择让关山月独自一个人疗伤。

        然后自己为关山月扫清北城的一切障碍,等关山月回来开启她任何方式的计划,而每一个计划,周佞都打好了草稿,并为之做好了保障。

        他守着这里,等关山月回来。

        “可是我唯独没有想到,阿月。”周佞哑哑,“原来真的哪怕有那么一次我选择奋不顾身,都可以去救你。”

        波涛汹涌的思绪一重又一重的席卷他、吞噬他。

        原来那么多张被撕毁、过期的机票,哪怕有那么一次踏上飞机,周佞都能知道原来所有人都以为关山月过得很好的那五个岁月里——

        关山月独自一人,困在绝望的野火上热燎,没有一缕柔风来吹去她的荒芜。

        这场火中,烧没了关山月仅存的丁点善意,只余一片荒原。

        那是关山月离开的这五年里,独自一人的野蛮生长。

        “那份送到我桌面上的文件,有整整三十一页。”

        不知过了多久,周佞终于再度开口,他颤着,仿佛最后一丝理智已经被击溃:

        “三十一页,阿月,每一个字,都是对我的凌迟。”

        关山月的唇被她死死咬得发白,几乎破皮。

        五年前,关山月义无反顾般踏上的飞机似乎是盛大的出逃、她想逃离北城,想丢下所有的一切,是那个夏夜里最汹涌与震动的雨浪与默剧。

        从小到大,关山月知道所谓亲情是假的、所谓父母对子女的爱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备选,从根就腐烂,亲情无法成为执着的纽带。

        她见到的世界,从来都没有一点善意。

        她不信爱,也不想侮辱爱这个字。

        五年里有很多很多个深夜,关山月都曾经想过抛下一切——可是到最后那一步,关山月却还是退缩了。

        算了吧。

        她想。

        没有人知道,最懦弱的那个,其实是关山月。

        “那份文件上的每一个字都认识,可是合在一起,我根本就看不懂。”周佞几乎是气音,“我看不懂,我不懂,我不敢去想——”

        “那么多个日夜里,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啊?”

        周佞去加州,走过了关山月走过的每一遍路,他去了关山月租住的别墅,去了她念书的地方,也去了出事的邮轮,以及——

        那份文件上描述的每一个地方。

        最后,周佞近乎失神般在关山月曾经住过的别墅中,对着花园里那一大片已然枯萎的蔷薇,红了眼眶。

        “阿月。”

        周佞一寸寸松开自己的手,而后他抬起关山月的下巴,四目相对间,像在望一簇在凛冽中将折的春,颤颤着、就要折断:

        “我来晚了,是不是?”

        目光如汹涌着的黑色浪潮吞没着关山月,像是要将她沉入似梦的癫狂世界,紧紧缠上她的手脚,要沉入深海。

        难以沾捉的情爱显形。

        关山月动了嘴唇,可她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

        “在我回来之后,第一个见的人,并不是你。”周佞就这么看着她,颤声,“是薛幼菱。”

        关山月瞳孔微缩。

        薛幼菱不知道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凌晨四点蹲在机场,将失魂落魄的周佞带走。

        然后——

        “她跟我说了一切。”周佞轻声。

        她说了那天单独跟关山月聊天时,关山月透露的所有。

        那么多字句被薛幼菱的哭腔死死塞进周佞本就混沌的脑海,到最后,周佞却只记得薛幼菱一句话:

        “月月她说,你不可以爱她——会被毁了的。”

        她说周佞,月月说不会爱人。

        她说周佞——

        你救救月月吧。

        求你了。

        所有亲近的人都看得出来,关山月几乎真的要溺死在那无边的苦海里了。

        可是关山月那副淡漠无情的皮囊仿佛要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可那残缺的灵魂分明每一层都在叫嚣着——

        来爱我呀。

        为什么没人爱我。

        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能对我好一点。

        为什么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对我好一点。

        命运从一开始,就没有眷顾过她。

        可她分明,什么都没有做过。

        周佞强势出现,进驻关山月的人生,关山月窥见最初的灵光,她陷在了那年雪夜里周佞眼中闪烁的光——那是她最渴望的东西。

        后来,她的理由让周佞觉得可笑后,却只剩一片悲鸣——

        关山月只是觉得,他、连带着薛幼菱她们,都不应该被自己扯进那个地狱。

        关山月只是觉得,既然神明从不爱她——

        那仅仅不要爱她就好了。

        是她作茧自缚。

        关山月知道所有一切爱意,可就如同明婷那个诅咒一般:

        “我对你最深的诅咒,是你明明眼睁睁看着有那么多人在爱你,可你永永远远都没办法弯下腰,去触碰、得到那万分之一的爱!”

        “你活该永远孤寂。”

        那就,不需要爱吧。

        关山月如是想到。

        周佞只觉那颗心被反复煎熬,痛得几乎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他只是那么看着关山月,是呢喃:

        “阿月,我在爱你——”

        “阿月,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爱你。”

        关山月眸前弥漫上了一层雾气。

        “薛幼菱她没有说错——阿月,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会爱人。”

        周佞几乎是祈求般,他颤颤巍巍地用指尖去触关山月的颈椎,他害怕,眼前的关山月仿佛失去了生气,像要要同这座城市的雪季一并颠倒破裂:

        “我不需要你爱我,阿月——”

        “我来爱你。”

        阿月,有我来爱你。

        不需要任何理由,你站在那里,我就爱你。

        “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卑微,我也不需要你有任何回应。”周佞睫都在颤,呼吸像是在不断涨潮,不断折叠这,“阿月,不要放过我——”

        周佞到最后几乎是低吼出声,他顿了一瞬,而后一字一句地看着关山月,轻声说:

        “我来爱你。”

        周佞就这么看着关山月,像是要将喧嚣与落寞都归于沉寂,理所当然地接受关山月赋予加注的所有。

        他只是想告诉他的阿月——

        那些无数梦魇,那些五年中所有的痛,都终将被磨平。

        “神明它不需要来爱你,信仰都是什么狗屁东西——你才是我的信仰。”

        周佞就这么呢喃着他的爱意,告诉关山月,那些爱意这样直白且炽热地、从初遇时浇灌,滋生疯长在每个相伴的长夜里。

        也是击溃关山月心底防线的最后一击。

        关山月喉咙生哑,好像是抑制不住的苦楚寻找到了宣泄口,她没有任何哭的前兆,偏偏地、无端地,两行泪就这么顺着颊淌下。

        可是这次,周佞没有再躲开视线。

        他只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用指腹拭去那几乎要灼伤自己的泪,他深吸了好长一口气,才开口,然后关山月就这么听见周佞说:

        “阿月——”

        “当年,刺青店外,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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