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于刺青店初相遇前,周佞就见过年少时的关山月。
那时,他们俩被人笑称是“北城双霸”,周佞一腔热血,却也厌世,他以尖锐的讥讽唾弃着周氏的一切,他处处热血,却也处处疏离,淡泊得像云、似雾,好像每一寸曾驻足的土地都留不住他。
周佞从周朝的口中,听到过无数次“山月”的事迹。
当然,当年那场惊世骇俗的绑架案,周佞也得知了全程,后来第一次见到关山月时……
是在十六岁时,关山月跟那群人去周朝家找人。
楼下热热闹闹,周佞却独自一人待在二楼的平台上晒太阳,懒洋洋地,任凭周朝怎么说都不肯下去,后来觉得满耳聒噪,周佞烦躁地站起身,他悄无声息地寻了处被树遮住的地方,凭栏下望——
第一眼,就定在了站在玩闹的一群人身后旁观一切的关山月。
很奇怪,少女如同那些油画的肖像一般,红裙乌发、肌肤如雪,像是在一群淡彩里衬出了惊心动魄的浓艳,就这样锁住了周佞的目光。
周佞看着那群人把周朝架走,看着关山月全程不语,脸色淡淡,可眉梢上总归是挂了几分笑意,她就这样看着人玩闹,自己却像是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太过相似的人,总归是能察觉到对方的想法的。
后来那些日子,周佞觉得自己像是见鬼了一样,明明之前从来都不会遇到,可在那次之后,周佞总能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莫名看到有关关山月的一切——
她有最潋滟与最娇滴的喜怒、有最寡柔的心尖、和恣意的夏浪。喜怒哀乐,嬉笑怒骂,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个总会是关山月,她最能捉青春的影、捕焦灼的风、网扑腾的鱼、烧遍野的花。
可周佞却每一次,都能看出关山月那双眼下压着的波涛汹涌,与自己一般无二。
常常有人在私底下厌她疯,厌她骄横,说她张狂无礼、说她傲慢狂妄,说关山月就是个疯子——
周佞知道,对这一切的评价,关山月都心知肚明,面对薛幼菱她们的愤怒与维护,关山月却总是轻笑一声,像是与自己无关一般说一句:
“犬吠确实难听,但何必跟狗计较。”
但周佞状似无意地从周朝嘴里套出这句话时,他那双向来融不进世间一切的眼里,好像晃了那么晃。
周朝很容易被套话。他宣扬青春就是要热烈,于是每回都醉得七荤八素地回来,抱着周佞扔下的抱枕,就那么絮絮叨叨地将今天发生的所有都仔仔细细地说给周佞听。
然后周佞就那么听着,他坐着暗色的床单上,像温暖的巢穴,将灵魂也包裹住,周佞的眼在昏暗而晦涩的灯光之下流转,在周朝彻底醉昏过去的瞬间,好像有些什么东西——
是连他自己都辨不明的情愫,在肆意流淌。
周佞好像就这么,以旁观者的姿态,参与进了关山月的人生。
所有人都说,关山月拥有一切,即便受了点苦难,可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吗——可是周佞从不这么觉得。
她像是被强行渲了彩的白,是童话中古塔堡垒上的莴苣公主,没有人看见,她连长发都被剪尽,被拿去抵押的,是鲜明的爱。
狂妄肆意是关山月加在自己身上的皮相与枷锁。
实则她只剩冷漠。
而这一切,都被周佞看在眼里。
当年刺青店前的初遇,不是偶然,是周佞精心策划的刻意——他作为旁观者看了关山月一年多的人生,于是他掐着点,出现在了关山月的面前。
其实周佞的心动十分简单,在那条昏暗的小巷里,当关山月慢悠悠地把他的名字念上一遍,似是将无尽风月连着他的名字缠绕舌尖——
周佞的心跳,就已经突破常态下每分钟一百二十拍的上限。
都说爱如金币,从开天辟地后便被世人辗转相赠、流通于世,而周佞,他是囊中羞涩的穷人,却想孤注一掷地参与这场豪赌——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然后也确确实实,一次都没想过回头。
飞蛾都会扑火,可它们不过是向死而生,就像周佞与关山月。
她总说爱太匮乏,她总爱让周佞不要太上心,每当关山月跟周佞说出这些话时候,周佞的笑脸之下总会是一片波涛汹涌。
然后,往爱这个泥潭里奋不顾身地越陷越深。
周佞有很多很多话,从来都没有对关山月说过,比如……
这个世界确实没有童话,我跟你相拥着、从晦暗中走出,现实会溺死所有虚伪,罗曼蒂克演也会变成燃尽的烟香,可是阿月——
我们身上的污痕终将会被彼此抹去,过去的淤泥终将会被彼此抹清。
这个世界根本就不需要童话,所谓神爱世人也从不见得将那些虚伪的爱意倾洒过半分给我们,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阿月——
我跟你,我们一起,才是彼此的童话。
神明不需要爱你,信仰都是狗屁的虚妄。
我来偏爱你。
周佞说,神明或许真的在他十七岁那年降下过慈悲——他看见了那弯明月,带着万千光华而来,真真切切地照亮了他的人生。
后来的岁月里,周佞从来、从来都没有哪怕半秒,想过要放开关山月的手。
他想着守住这里,关山月总会回来的。
人们总说,爱意随风起。
可在关山月出走国外的那几年,周佞在无数个醉醉沉沉的夜里独自呢喃——
他说,他好像抓不住风。
别墅内,犹如死一般寂静,周佞一字一句地将心底所有和盘托出,他忏着、他悔着,他求着——
他说阿月,我真的在爱你。
而关山月低着头,只留下蓬松的发顶,和附魂在发梢的冷泥,她的双眼泛病白,眼尾却通红,空洞和钝感过重,像是引起了僵死化的反应。
泪流满面。
周佞则是深吸了口气,像机车行过后枯槁、濒亡的求氧,他开口,声线嘶哑:
“所以阿月,你从来都不需要觉得,会毁了我——”
“从一开始,卑劣的是我,目的不纯、精心策划的是我,暗涌浑水,想窃你一丝爱意的也是我。”
是我一开始就在筹谋一场失控。
我心甘情愿,并且甘之如殆。
周佞说,阿月,你并不缺爱,也不需要回应所有的爱——是我飞蛾扑火,义无反顾,不管再来多少次我都会来扑你这一束火。
周佞的掌很缓、裹挟着一点点的凉意,渐渐覆盖在关山月的脸上,二人的体温生出一圈迷迷濛濛的雾气,他们鼻息相抵,却如坠入深海。
“……”
不知过了多久,关山月才好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半分情绪不掩,就这样看着周佞,满脸泪痕:
“周佞。”
她低低地唤了一句,周佞却连心尖都在痛,痛到麻木:“我在,我就在这里。”
可关山月以为已经麻木的泪腺却因为周佞这一句话而再度决堤。
懦弱是她。
这些年,她永远半昏沉着,任由记忆生长霉菌,关山月只是在等着,等着彻底崩溃的那天来临,可就是周佞,他从一开始就已经筹谋、将自己层层剥开,声嘶力竭地表明着自己的爱意。
甚至从来都不要求回报。
哪怕周佞觉得,关山月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那些年,周佞听着关山月嘴上说喜欢,心底却认为她说的爱人不过剥过青柠后手指的涩苦水汽、是爱祈怜者搭抚她发上时极轻微的颤栗,是爱冠冕堂皇者虚与委蛇的论调。
可周佞却始终没有过一句抱怨。
关山月后知后觉地回想,这么多年,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觉得、也从来都没有说出口过爱这一个字。
可那关山月蔑视的爱这一字,此时此刻,却从周佞身上张牙舞爪地释放,围堵着关山月的喑哑沉钝。
关山月就这么泪流满面地看着周佞,两个人都在静默无言,而周佞只是在颤着、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擦去泪珠。
“周佞。”关山月终是露出了痛苦的意味,她开腔轻轻,说,“不累吗?”
周佞一顿,他抚着关山月的脸,眸底是比当年更浓的深情,四目相对间,他说: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那些躯壳里塞淤挤仄的脓血,在这一瞬间,全堵向关山月细密的、凌散的神经。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你爱我。”周佞只是那么轻轻地、将关山月耳边碎发撩至耳后,“是我卑劣,想窃你半分爱意。”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进的是苦海,阿月,只要这片海写的是你关山月的名字,那么,我请你不要再说出放过我这种鬼话——”
“我不需要救赎,我是一心,想往你的海里投。”
关山月怔怔。
在加州的五年,关山月曾经在一条偏僻的街上遇到了个祈神的老爷子,他顶着满头苍发与额间堆叠的皱纹,神神叨叨地递来一纸符咒。
而关山月向铁盆抛入两元硬币,谢绝所谓问神,踏着高跟往前走了几步,却又折回,她屈膝而蹲,眼如钩月地说——
如果神明以后哪天忽然想起来想补偿我的话……
那就……请帮我全部都补偿在他们身上吧。
那些真正爱我、却从来都不曾求回报的人。
是亏欠。
临冬的空气都干涩粘稠,骤然起风,将蔼蔼的山雾吹走。
关山月抬眼,任由光洒而影泼:
“你想……要我跟你重新在一起吗?”
周佞却摇了摇头,他的心脏像被人狠狠拿捏、蹂躏,绞痛得难以呼吸。
说出这句话话,关山月眸底晃晃,可不等人思考,周佞却重新将关山月握起关山月的手,是最虔诚的姿态,也再次将自己、摆放在尘埃里:
“永远不要对我用问句,阿月,让我来说——”
“请问,我周佞,可以拥有留在你身边的荣幸吗?”
周佞永远,自甘跟随在关山月的影子里。
关山月闭上了眼。
她脑内混混沌沌,可全身上下每一个神经细胞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无数回忆夹杂着翻山倒海的喧嚣,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关山月所有的防线。
然后,关山月在周佞颤颤的目光中睁眼,他看见关山月笑了,耳边是轻轻一句:
“周佞——来吻我。”
一瞬视线的失焦,窗外好像下雪了。
又是一年初雪。
根本就不要回应,唇齿相抵间,关山月仿佛看着那片晦暗画布上浓郁的灰色被白皙的指尖一点、又一点地抹开了,太利落,好干脆——
一如周佞辛辣的、野蛮的吻。
他从来都没有变过,永远都坚定地站在关山月身边,告诉她——
深陷泥泞沼泽的人,也可以摘下炫目而璀璨的碎星。
而周佞的碎星是她、明月也是她。
于是关山月贴近,在人怀里埋得更深了一些,热源像是要穿透两人的肌肤骨骼。
在一如当年的初雪里,呼吸本就不够从容,可是却没有循序渐进、绵长缠绵的法式浪漫,只有来势汹汹、像杯烈酒,势要烧烫每一个细胞的——
抵-死-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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