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这里还没怎么收拾,有点乱。”
于星衍打开屋子的门,看了一眼有些狼藉的客厅,不好意思地对身边的人说道。
许原野站在他的身后,视线从于星衍的后颈往房间里面飘去,确实,比起在嘉城于星衍住的精装修的公寓,这间在宜城老城区旧居民楼里的房子看起来有些破旧。
于星衍搬过来以后一直忙着工作,也没有怎么打理这间房子,这套两居室还保留着房东出租时的原貌,红木家具看起来已经上了年头,到处都是磕碰的划痕,客厅堆了许多大的纸壳箱子,可以看得出来于星衍搬家搬得很急。
从鞋柜里拿出两双拖鞋,于星衍和许原野一前一后走入了客厅里。
许原野没有想到于星衍会带他来住的地方,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见不到于星衍的打算了。
其实他也无法准确说出自己为什么要来找于星衍,也许是害怕于星衍在斩断自己的过往的同时,把和他的一切也就此斩断了,也许是单纯地想要见于星衍一面?总之,他在打听到于星衍现在的办公地址以后,便二话不说开车过来找他了。
在于星衍公司的楼底下,看见于星衍和骆祯一起从七仔走出来的时候,许原野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焦躁,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骆祯和于星衍走在一起了,但是在此之前,他对自己和于星衍的关系比较自信,所以并不害怕骆祯的出现,可是现在却不一样。
现在的他,好像比起骆祯来说,没有任何的优势。
于星衍这里没有烧好的水,他直接从一箱纯净水里拿了一瓶递给许原野,男人到家以后把外套脱下,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看起来斯文又安静。
许原野接过于星衍递过来的怡宝,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身上还残留着在麻将桌上时被熏到的烟味,许原野摩挲了一下指腹,烟瘾被勾起了些许,但是今天他出门并没有带烟。
许原野注意到客厅的茶几上放了一个烟灰缸,里面倒是积了不少的烟灰。
于星衍似乎是看出了许原野心里的想法,他沉默了一下,拿出一包烟递给许原野,道:“来一根?”
许原野“嗯”了一声,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灰缸旁边就是打火机,许原野给自己点燃烟叼上。
宜城的天色此刻已经彻底暗透了,老小区外面的树长得很高,枝丫挤挤挨挨地在楼与楼之间生长蔓延,不知道哪里在放着贺新春的歌曲,喜庆的歌声被风吹碎成模糊的片段,和树叶摇动的沙沙声一起,把客厅里的寂静烘托得更加的明显了。
许原野坐在沙发上,于星衍则靠在沙发旁边的博古架上,两个人指尖烟头的橘橙色光点时明时灭。
烟雾在眼前弥散开,于星衍直直地盯着许原野。男人前倾着身子坐着,风衣里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也是许原野一贯爱穿的风格。男人的背脊拱起,就像荒野上起伏的山峦,抽烟时垂着眼,下颌线锋利,比起和阿伯们一起打牌的时候,气质更加的具有野性。
于星衍不好意思告诉许原野,他之所以会做出别人看起来奇怪不可思议,甚至他自己都觉得仓促的决定,是因为那天他带他去游乐园,对他说的那句生日祝福。
也许这个念头已经在他的心里埋了很久了,但是于星衍知道,如果没有许原野,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真的把这个念头付诸于行动的。
向于豪强出柜的那天,于星衍看见了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令他觉得好笑又讽刺的厌憎表情——而这样的表情居然是他的父亲对他做出来的。
于星衍想,那一刻,在于豪强的心里,大概他已经死亡了一次了吧?
牵着于阳悦的王菁菁看着他,也一脸恐惧的样子,把于阳悦的耳朵捂上,好像生怕那个懵懂的小男孩从他的身上学到什么,可是没过多久,她的眼神里又有掩不住的窃喜——从今天以后,大概她的儿子就会成为于豪强心里的第一位了。
原先于星衍以为,迈出这一步,付出的代价必定是惨痛的,可是当他真的迈出这一步以后,他才发现,他感受到的只有打开枷锁以后的快乐。
从于豪强身上得到的亲情,早就已经稀薄得让他感受不到什么爱意了,与其说是亲情,倒不如更像是在做生意。于豪强给他资源,他装点了于豪强的面子,至于更多的感情上的东西,于豪强好像没有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他也没有想要从于豪强身上获取。
于星衍离开嘉城的时候,只有几个朋友知道他准备去哪里。对于叶铮王小川这种幸福家庭长大的人来说,他们可能无法与于星衍感同身受,虽然没有多问,但是于星衍知道叶铮王小川是把这个当成一件大事的,对着于星衍的时候,他们小心翼翼,生怕于星衍会因为这件事情伤心。
但是对于崔依依来说,于星衍做的这个决定可能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她的身边有太多的“离经叛道”的,游走于正常社会秩序和人伦道德的边缘的人,在知道于星衍出柜辞职以后崔依依非常真诚地祝福了他,所以崔依依是于星衍临走之前唯一一起喝了一顿酒的人。
崔依依对于星衍说,人嘛,活一场不容易,如果能够让自己快乐,就算是片刻也好,那也先快乐了。
于星衍看着她,总是记起刚上嘉城六中的时候,那个绑着高马尾踩着漂移板又酷又飒的学姐,崔依依是自我的,高傲的——在这一点上,只有许原野和她是相似的。
和崔依依喝酒的那天,崔依依喝多了。她现在也是有些人气的女明星,但是喝醉了酒依旧口无遮拦,什么都往外说。
她说起自己高中的时候早就知道蒋寒喜欢她了,一直等着蒋寒表白,可是蒋寒一直不说。又说自己知道蒋寒现在想结婚了,也一直等着蒋寒求婚,可是蒋寒就是不求。
颠三倒四,浑浑噩噩地说了一堆,于星衍看着这样的崔依依,心里有些羡慕。
蒋寒和崔依依能走到今天,是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的。大家不是害怕蒋寒会变心,所有人都觉得,崔依依的喜欢不会长久,大概蒋寒自己也这样觉得吧?
但是于星衍看得出来,崔依依是一个很难把自己的喜欢交出去,交出去了,就不会轻易收回来的人。
崔依依醉酒的时候大部分话都是关于蒋寒的,骂他不洗袜子,骂他点外卖不喜欢扔垃圾……于星衍便静静地听着。
后来,崔依依似乎是想起了这顿酒是为了给于星衍送行,她又说起了自己的朋友们。谁三十岁了辞职在非洲搞野生摄影啊,谁得了癌症没有化疗在旅途的中途嗝屁了啊,谁一心想要搞乐队现在还在地下室里吃泡面的啊……那些五光十色,和于星衍以往的生活截然不同的人生好像发生在平行世界里面。
讲着讲着,崔依依醒了酒。她点了一根烟,慢悠悠地抽了两口,突然问于星衍道:
“星星,你是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呢?”
……
于星衍本来一直在听她讲话,听到这个问题,他有点愣神。
过了一会儿,于星衍才回答她。
“在我生日的那天,许原野突然到了南山花园,然后带我去了游乐园。”
崔依依听到他的回答,吐了一口烟,嗤笑了一声。
“狗男人,还挺会。”
于星衍抿了抿唇,继续说道:“他祝我自由。”
崔依依眯起眼,似乎是在想什么是自由。
“星星,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拥有绝对的自由。人总是会有羁绊的,只要你还存在于社会关系之中,那你就总会有需要守的规矩,需要付的责任。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抗拒和蒋寒结婚吗?要知道,在一年以前,还是一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
她弹了弹烟灰,唇畔勾起一抹笑。
“因为我发现,自由和爱并不相悖。来自蒋寒的爱,让我的自由更加的坚定了。他支持我的事业,不束缚我的精神,那我为什么不把与这个世界的羁绊给他呢?”
于星衍知道,自己在社会阅历上,也许并没有崔依依那么丰富,他的人生大部分时光都扮演着学生的角色,生活在象牙塔里,不像崔依依,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所以当崔依依对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心头仿佛有一把锤子重重地锤下,好像灵魂都在震颤。
“星星,我不知道你和许原野之间到底有什么事,但是如果他能够让你在自由的同时,拥有归属感,那么这真的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我害怕,如果你错过了,会后悔的。”
…………
……
滴答。
时针和分针重合,又是一个整点。
于星衍今天本来打算请骆祯去吃牛肉火锅的,但是因为许原野的出现,骆祯提前走了,牛肉火锅也没有吃成。
晚饭是和许原野在楼下肠粉店随便解决的,好在本地小店味道很好,吃得也算尽兴。
一根烟燃尽,回忆的思绪在于星衍的脑海里渐渐散去,他的视线对焦在许原野的手指上,许原野的手指比他的粗一些,骨节更大,很有力量感。
走过去,于星衍慢吞吞地在许原野的身前蹲下了。
男人被于星衍的动作弄得有些惊愕,许原野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和于星衍四目相对。
于星衍仰头看着他,一双杏眼瞪得浑圆,里面闪烁着许原野看不懂的光。
于星衍问道:“许原野,我不告而别,你为什么要来宜城找我?”
许原野没想到于星衍会问这个,男人的拇指摁上中指的指节,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以前总是我先走,现在我来找你,应该的。”
于星衍又问道:“你不觉得我做的事情很幼稚吗?出柜、辞职,就和当年离家出走一样幼稚。”
许原野愣了愣,失笑道:“这有什么幼稚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一种大多数人并不具备的能力。”
他看着于星衍,目光柔和:“我觉得,我的星星是真的长大了。”
于星衍听完许原野的答案,又低下了头。
回国的这大半年里,许原野做的事情一一在眼前掠过,无论是他在许原景生日宴会上拉的小提琴,还是牵着狗笨拙地在他家门口等他的身影,点点滴滴,于星衍好像从中感受到了一点不一样的意味。
好像许原野也在成长啊。于星衍想。
不知道蹲了多久,于星衍站了起来,他有点腿麻,身子一下没站稳,一下子倒在了许原野的身上。
许原野被砸了个满怀,他有点手足无措,下意识便把自己的双手举了起来,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去抱于星衍,于星衍却在许原野的怀里抬起了头,表情很认真地看着许原野,他把一只手贴在许原野的胸口,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砰、砰砰、砰砰砰……
两个人的心跳都在加速。
于星衍其实早就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把许原野带到居所里来了,但是真正的意图,他现在才说出口。
他的手贴在许原野的胸膛上,彻底地把自己身上所有的伪装,那一层又一层的外壳剥掉扔得一干二净。
——他在许原野面前,是一个纯粹的,没有任何掩饰,也无需任何掩饰的于星衍。
他对许原野说:“许原野,我现在好想睡你。”
于星衍不想再欺骗自己了,他对许原野确实就是还旧情难忘,确实依旧,还欲壑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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