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稀稀拉拉地下了一夜,直到天亮才消停,清晨的雾气渐渐聚起。
淮祯在冰天雪地的梦境中一脚踏空,手肘从膝盖上滑落,他猛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片银装素裹。
再一看天光,日初刚过。
他当真在殿外枯坐了一宿,居然没被冻死。
正这样想着,抬眼瞧了瞧四周,只见两个御前侍卫正举着伞挡在他头顶,伞沿凝出一小排悬然欲滴的细小冰锥,侍卫的外袍和随身配的刀鞘都落满了雪,白玉石阶旁还多了六个正燃着银炭的金丝炭炉。
他身上也不知何时多了一件黑金面黑熊毛里的鹤氅。
“哎哟!陛下!您可算睡醒了!”温砚一把老骨头靠在墙壁上站着,一宿没敢睡,他掐算了时间,“陛下先去合阳殿换身朝服,刚好来得及上早朝。”
淮祯睡意渐无,他站起身,身后撑伞的侍卫忙扶了一把,淮九顾不小心触到对方的手心,冻得跟冰块似的。
他昨夜看似被抛弃在冰天雪地之中,可一个皇帝怎么可能真被冻着?
温砚和这些近身的侍卫又是撑伞又是挡风的,淮祯虽然幕天席地,到底还是暖暖和和地过了一夜,只除了屁股因为久坐凉阶而有点生凉。
“你们都辛苦了。”他亲手替御前侍卫把肩上的雪拍落,“昨夜在朕身边侍候的各赏三月分例。”
侍卫们跪下谢恩,挨一晚上冻得三百两银,简直不要太值当。
淮祯搓了搓温暖的手,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心生凉意,原想转身去上朝,到底是没忍住又折回来,遣了众人在外,自己轻手轻脚地推开殿门。
寝殿内暖烘烘的,一门之隔,却是春暖冬冷之别。
浮光掠影的织金纱帐中,一只素手搭在软被外,再走近了,才能看见里头睡着的美人,他一人霸占两个金丝软枕,呼呼大睡,黑发凌乱地撒在白皙的锁骨上,被子一角已经落到地上。
淮祯蹙眉,楚韶之前的睡相没有这么狂野啊!
给他掖被子时才发现,这床铺和被子里还裹着许多红枣花生,想是昨晚在梦中被硌了一夜,所以睡姿才如此放纵。
楚韶体弱,若是半夜起来折腾或是晚睡,眼下便会浮出很明显的倦色,前几日他睡得好,脸颊红润,像颗水蜜桃,今日这水蜜桃好像焉了些,眼下爬着浅淡的青色。
淮祯只当他是被红枣桂圆硌了一夜才没睡好。??“小没良心的。”
他趁着楚轻煦熟睡,才敢轻声嗔他这么一句,转眼发现他手腕空空,便转身梭巡,走到镜台前,拿起那枚昨晚睡前被楚韶卸下的红线银铃,执拗地给他系上了,像是完成了某种新婚仪式,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寝宫,上早朝去了。
照样是日上三竿,楚轻煦才悠悠转醒。
香岫传来早膳,柔声提醒道:“殿下莫忘了,今早要去给宁太妃敬茶请安。”
楚韶伸了个懒腰,昨夜当真是被几颗红枣花生硌了一宿,现在还有些腰酸背痛,他自己锤了两下腰,左手腕的银铃清脆作响,香岫忙上前隔着衣物替他按揉。
楚韶便空出手来,他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圆的甜汤,香岫领着小丫鬟们笑着祝贺,“帝后甜甜蜜蜜。”
楚韶又舀起一颗汤圆,刚咬了一口,众人又笑说,“帝后团团圆圆。”
他拿了块红枣桂花糕,香岫:“早生贵子!”
楚韶一阵无语,他吃了两块甜糕,喝了一盏热牛乳,手腕上的银铃一直随他动作叮咚作响,他填饱了肚子才问,“淮祯早上是不是进过寝殿?”
香岫哪敢隐瞒,“君上进来给您掖过被子,还特意嘱咐奴婢不必为了去太妃宫里请安而吵您起床。”
楚轻煦状作无意地碰了碰鼻子,铃铛作响间,故作随意地问,“他...昨夜不会真地在风雪里坐了一宿吧?”
香岫笑答:“殿下心中跟明镜似的。”
楚韶只当听不出她在笑什么,嘴硬道:“皮糙肉厚的,估计也冻不死,你去吩咐御厨,给昨夜在淮祯身边伺候的侍卫熬一碗热姜汤驱寒。”
香岫福身应下,又问:“那陛下那边要不要也送一碗?”
楚韶用勺子压了压汤圆,汤圆就吐出了黑芝麻的甜汁来:“黑熊皮还不够他驱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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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散了之后,淮祯在合阳殿会见尚书台的文官,商讨秋闱殿选之事,这时殿外的小太监进来禀说:“君后宫里送了姜汤来。”
荣升尚书令的宁远邱反应飞速,立刻称赞道:“君后一心记挂着陛下,此情真是感天动地,羡煞旁人啊!”
调子都起了,尚书台其他言官立刻也跟着拍马屁:
“君后必定是顾念着陛下冒着寒风来上早朝,亲手熬了这碗驱寒的姜汤来,这喝下去真是暖到心里去了!”
“虽是男子,却也同女子一样温婉体贴,难得难得啊!”
“陛下真是有福气啊!”
淮祯笑不出来,这群官员要是知道为何会有这碗驱寒的姜汤,恐怕一句马屁都拍不出来了。
不过他还真怀有期许,心想小韶到底是心软之人,肯定是面冷心热,嘴硬心软,特意熬了姜汤来给他喝。
他传了栖梧宫的小太监进来。
小太监手中却端着两碗冒热气的姜汤,俯首道:“君后殿下顾念昨夜风寒雪重,特意赐了两碗姜汤,给陛下身边的近身侍卫饮用驱寒。”
两个近身侍卫猛地抬头:还有这等好事!?
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一道富有威压的视线正危险地盯着自己。
只听淮祯清了清嗓子,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只有两碗姜汤吗?”
小太监怯生生地答:“只有两碗。君后说...君后说陛下...陛下皮糙肉厚,不用姜汤驱寒。”
淮祯:“.......”
合阳殿内一时寂静得姜汤冒热气的声音都仿佛能听见似的。
两个侍卫默默低下头,屏息闭眼,大气不敢出一个,生怕皇帝一个大怒,把他们脑袋砍了。
巧舌如簧的宁远邱也陷入了沉默,他从王府时就跟着陛下,按照屠危的说法,他就是淮祯那批心腹里的马屁王,在楚韶出现之前,他的马屁从来没有踩过雷,今日却......
那姜汤都快要被晾凉了,小太监额上的冷汗都要成吨了。
淮九顾终于冷哼一声,咬牙切齿地冲两个侍卫道:“愣着干嘛?!喝吧!既是君后的赏赐,你们一滴都不准剩!!”
两个御前侍卫慌忙上前拿起碗就往嘴里灌姜汤,吨吨吨,三两下姜汤见底,因为一滴都不能剩,所以碗底的姜片他们也忍着辣嚼了嚼一并咽进肚子里了!
—
永宁宫中。
掌事宫女脸带喜色,进来禀道:“太妃,君后到底是来请安了。”
宁太妃闭目假寐,没有立刻表态,一解了幽禁就跑来永宁宫的文容语却愤然道:“再过一个时辰,就能传午膳了,楚轻煦现在才来敬茶请安,他根本没把太妃您放在眼里!”
“那依你说该怎么办?”
先是大婚之日成了可有可无的母妃,再是新婚第一日被怠慢敬茶,宁太妃自认自己从前对楚韶也算客气,对方却如此轻慢于她,她胸中也是郁着一团火气的。
“若依臣妾看,就让他在外头站上半个时辰,杀杀他的威风,母妃再传他进殿!”
“半个时辰?”宁太妃睁开狭长的双眸,望了一眼外头未化的雪,有些犹豫,“听说楚韶身子骨不算好,若站上半个时辰,要是冻病了...”
“他好歹是个男子,哪就虚弱到能冻病了呢?”文容语巴不得楚韶冻死在寒风中,她煽风点火道,“母妃心慈,不忍苛责,却不知这新婚第一日立规矩的重要性,今日他敬茶都如此懒散,可见根本不把母妃放在眼里,若是再不给他个下马威,日后他怕是能翻了皇室的天!!”
先帝后宫嫔妃不多,玉妃早逝,赵皇后独大,宁妃因无子嗣,空有个妃位的头衔,却无法给皇后造成任何威胁,因此她能爬上太妃之位,更多的是运气加成,捡漏了淮祯这个皇子,靠着那三年的养育之恩得了太妃的殊荣。
若真要论起勾心斗角,她不如赵皇后,却也不似玉妃那般傻白甜,她有野心,也不算笨,知道今日若不立威,那她这太妃当真是白当了。
她招来掌事宫女,“便说本宫小睡未醒,让君后在外稍等片刻。”
这所谓的片刻,自然是半个时辰起步了。
掌事宫女如实传了这话出来,楚韶一听,反倒高兴,“既然太妃有事,那我改日再来。”说罢,当真转身欲走。
掌事的一惊,忙出声警醒说,“殿下可要三思,敬茶只能在新婚第一日,殿下如果这样走了,岂不是违拗了老祖宗定下的礼数?”
楚轻煦转身扫了掌事宫女一眼,饶有趣味地反问道:“我今日来敬茶,是太妃不见我,如何就成了我失了礼数呢?按理说,应该是太妃不知礼数才对啊?”
掌事的话瞪大眼睛,“你放肆,你怎敢反过来诋毁太妃?!”
“你才是放肆!”香岫厉声斥责道,“一个宫女,胆敢来说皇后的不是!”
掌事的立即吃瘪,复又低眉顺眼下来,“太妃并没有不见君后,只是太妃小睡未醒,殿下既然心存孝顺之心,难道连等候太妃睡醒的耐心都没有吗?”
三言两语之间,就给楚韶扣了个“敢走就是不孝”的大帽子,若是寻常妃嫔,早就认命苦等。
可楚轻煦是淮祯千里追回来的正妻,是皇帝求着他当这个皇后的,他若是想在这溱宫横着走,淮祯这个皇帝都得为他心甘情愿地靠边站,他又岂会让自己在这深宫妇人手中吃半点亏?
“你去告诉太妃,要么,现在就让本殿进去敬茶,这茶水自然还能是热的。”楚韶收了眼底的笑意,冷声道:“她若一定要睡足几个时辰,本殿还真没有耐心在这儿等着,茶若是凉了,太妃自然也不用喝了。”
掌事的铁青着一张脸,踉跄了两步才走稳,赶回殿内回话。
香岫看她那狼狈的身影,心中暗爽却也知有些不妥,小声劝道,“太妃是想给殿下下马威,殿下自然不能吃亏,只是奴婢担心,外头的人会拿此事做文章。”
?楚韶事不关己似的:“无妨,我本来也没想给你们陛下当贤后。”
香岫:“......”
“谁给谁下马威还不一定呢。”楚韶摇了摇手中的铃铛,眸光冷峭,“太妃该亲自出来迎我才是。”
太嚣张了!!香岫忍不住这样想。
然而很快很快,永宁宫的殿门当真大开,宁太妃拖着华丽宫装,满脸堆着半真半假的笑,果真亲自来迎。
楚轻煦扫了太妃一眼,视线落在太妃身旁的年轻妃嫔身上。
啊,文氏也在啊。
楚轻煦挑眉,这倒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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