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筠筠坐在紫藤树下,拿着本《金刚经》当字帖,一笔一划写的极认真,可惜歪歪扭扭的不像样子。来长春宫里已有七日,日日这般清闲,只偶尔陪皇后聊聊天。
皇后病着,殿内时常传出咳嗽声,药吃的比饭还多。日头好的时候由宫婢扶着出来走走,身上裹着厚厚的披风。一眼瞧去,像是过冬。
熬药的小厨房里十二个时辰不熄火,时时煨着汤药。
白筠筠说是来侍疾的,可是从熬药看火到端药喂药,她一概不动手,更不用说晚上在房里伺候。
春杏是个实在人,之前以为熬药喂药就是她家小主要来做的事,可是见白筠筠不往皇后跟前凑,很是纳闷。一连七日如此悠闲,终于憋不住了。
“小主,咱们不是来侍疾的么?”
“不急。”她当然是来侍疾的,只是皇后需要最够的时间来观察她。身为一国之母,身边有足够的奴才使唤,尤其是入口的药和贴身用的物件儿,都是最近亲近信任的大宫女动手打理。莫说她一个刚进宫的小小选侍,就连长春宫伺候多年的老人儿也不见得能近身侍奉。
皇后虽然病重,手上暂时不管六宫事务,可是只看长春宫里的光景儿,便知道皇后绝不是等闲之辈。
她刚来那日,见长春宫里静悄悄的,无人大声喧哗。从进门到皇后的寝殿,没见到一个偷懒懈怠的奴才。宫女太监们来去匆匆,不见闲散,一切井然有序。
那日皇后随和的问了她几句话,便让她下去歇着了。
这一歇,歇到现在。
昨日和皇后聊了小半个时辰,今日亦是如此。只说闺中之事,不谈及后宫半分。皇后问她可有什么想做之事,白筠筠道:“家母在世的时候,臣妾曾学过读书写字,可是家母过世后,臣妾便在不曾摸过纸笔了。臣妾想学写字。”
皇后轻轻笑出声,病容上闪过一丝惊艳。原本好好的一个美人儿,被疾病折磨的只剩七分姿色。可这一笑,还是看得出原来风华正茂时的影子。
“那你原来喜欢习哪位大家的字?”一开始写字,都是描帖子的。
白筠筠想了想,自己哪里知道这个朝代时兴谁的字,左右都不会。
“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那时年幼,忘了描的是哪位大家的字。时隔多年也不会写了,还望娘娘指点。”
皇后了然,赐给了她这本《金刚经》。书内字体铁书银钩,颇具风骨,并非一般闺阁女子所习的帖子。
见白筠筠写完一张又一张,半下午写了一大摞纸。春杏看的忒没意思,窝在一旁的藤椅上打起了瞌睡。
此时的云意殿内满室药香,大宫女常虹窝在椅子里绣着一方丝帕。窗外斜阳渐渐西下,可是绣着祥云彩凤的床帏后面不见一丝动静。
常青悄悄走过来,递给她一卷黛色丝线,朝着帷帐努努嘴。常虹摇摇头,示意常青别过去。
皇后身体总不见好,昨夜咳得整晚未眠。上午和新来的白选侍小聊一会儿,中午吃了药,这才睡下。许是心情转好,这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算是极难得了。
窗外两个小太监嘀嘀咕咕,常虹靠近窗子,听见他们议论白选侍。
一个说:“那个白选侍忒木讷,说得好听来侍疾,其实就是来偷懒的。”
另一个附和:“就是,等皇上来了,一定治她重罪。也就咱们娘娘宽和大度,若是别的娘娘见她整日练字,不干正事,早就发落了。”
常虹撇撇嘴,他俩懂个屁。皇后娘娘的药碗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摸一摸的。
床帏后面传来微不可闻的呻。吟声,一只纤细无骨、精致如画的手自帷帐中间伸了出来。常虹赶忙上前悬起帐子,轻声道:“娘娘,您醒了。”
南锦瑟这一觉睡得舒服,恍惚间竟然以为是早晨,待看到日暮西下,这才觉悟过来。玉手将一侧长发撩到耳后,扶着常青的手臂站起身,失笑道:“竟然睡到申时,你们两个胆子越来越大,竟然不知道叫醒本宫。”
常虹端来蜂蜜水,给皇后润了口,打趣说:“娘娘就是怪罪,奴婢下次也还这么做。娘娘昨夜未眠,奴婢巴不得娘娘睡到夜里才好。”
南锦瑟睨她一眼,“都是本宫惯的。”话锋一转,“白选侍回去了?”
常青为皇后梳理长发,“尚未。白选侍在偏殿习字,说等着娘娘醒了,跟您请了安再回锦绣宫。”
铜镜里的人连自己的模样都不想看,一副让人不喜的病态。脸色苍白,两颊消瘦,原本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如今装满了枯朽无趣。曾经年少时,皇上说她的眼睛亮如晨星。
感到常青的手微微一抖,南锦瑟的目光自铜镜移开,声音温和:“又有白发了?”
常青看着那一撮白白的发根,一时间眼泪在眼眶中打滚,轻轻道了声:“无”。
南锦瑟自嘲的一笑,也不揭穿。身子不好,越发老的快,浑身的气血像是被无底洞抽干了。
“告诉白选侍不必着急回去,让小厨房做些吃的,让她带着回锦绣宫。”稍稍一顿,又道:“你俩告诉下面的奴才,别轻待了她。”
常虹应了声,转身出门。
“娘娘对白选侍可真好。”常青用檀木篦子沾着桂花水,一下一下梳理着头皮,有助于活血安眠。“白选侍也是运气好,能遇上娘娘这样的主子。下面的人都说白选侍木讷的很,不知道近前来伺候您。”
“小小年纪没了母亲,父亲和继母虐待,常年窝在简陋的院中连饭都吃不饱,过的还不如普通的下人。可偏偏这样一个女子能在选秀的时候沉稳力辩,讲出一套征服众人的大道理。姜氏女在景泰殿闹得那一出,若是换了别人,兴许进冷宫的就不是姜氏女。你随我府中嫁到潜邸,又从潜邸来到宫里,可曾见到哪一个木讷的人能这般?可见是个极有韧性的。”
“娘娘说的是,那您可是要帮她一把?”
南锦瑟摇摇头,“且再看看,不急于一时。”
南锦瑟比皇上大三岁,如今已是年近三十,风风雨雨也看得多了。可这个白选侍,她有些看不透。
最看不透的一点在于,她对皇上无欲。而皇上对她的态度,更是微妙难解。
“那您为何让她照着那本《金刚经》习字?”常青很纳闷。
南锦瑟微微一笑,“日后你便知道了。”万事来日方长。若是宫中女子和字帖一般,说话做事都出自一个模子,那皇上看着多么无趣。
“什么?”萧珩怒火中烧,额前青筋绷紧。“你再给朕细细说一遍。”
小福子吓得连连磕头,可是圣命不敢违抗,只得硬着头皮再重复一遍。
“探子来报,白侍郎那日喝多了酒,与小妾欢。好之后,一不小心说漏了嘴。白选侍曾对他言……言……”
“说!”
“白选侍曾言,您选秀的时候亲口跟她说‘朕就喜欢你这样的女子’。白侍郎颇为自得,还说白选侍就是根无用的垫脚木头,等二女儿进了宫,必能夺得皇上恩宠,日后他便是国丈,整个南晋都……”
福公公没再敢往下说,这不是找死的么。额上的汗排着队往下淌,腿脚直哆嗦。
白岑与九江王的勾当萧珩已知晓,只是那个女人实在是大胆。
“朕何曾说过这等……她竟敢假传圣意!她就不怕砍头么!”萧珩一手抚着额,脑子里的小人在打架,一个说“拖出去砍了!”,另一个说“先留着!”
她不是个赝品么,为何这般哄骗白岑。探子说没发现白筠筠被调包的痕迹,可萧珩就是知道,锦绣宫那个是假的。
萧珩皱着眉头,恨不得亲自去问问她到底打哪里蹦出来的。忽然灵光一闪,记起白筠筠右侧乳下面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曾几何时,烛光下满是情深蜜意,那颗红痣在半明半暗的帷帐中摇曳生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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