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谁?”
李星殊问。
四野渐渐昏沉,长天回雁在不住悲鸣。
连番全力鏖战之下,四处荒草低伏,依稀可见纵横剑气的痕迹。
李星殊微微气喘,紧握手中神尺剑。
他收摄心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对局上。
大月氏的皇帝同样皱了下眉,似乎遇到了麻烦。
他仰头看了看天空,自言自语般说道:“中午了吗?……知道了……我马上能搞定。”
接着,皇帝看向了李星殊,重新抬起剑道:“没想到你确实是现在的天下第一人,有点难以对付。不过,我的时间很宝贵,来吧。”
说罢,天问剑尖抬起,直指向李星殊的眉心。
双剑再度交击。
李星殊骤然色变!
他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然还能使出他李星殊的剑招!
濉河对岸,傅寒洲看得清晰分明。
那两名剑客在使用一模一样的剑招,运用如出一辙的身法,几乎像是镜子的两面。
唯一的区别,只不过一者手持神尺剑,一者手持天问剑罢了。
这一战,堪称是天昏地暗,日月失色。
直到后来两人弹尽粮绝,略作休息,还能再战。
傅寒洲几乎想要上前去相助,但口口及时地提醒道:“主人,这是剧情副本。都是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结局已经注定了的。”
傅寒洲轻轻吁出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最后划分出那个注定结局的,是李星殊的成名绝技。
剑气如虹贯白日。
……两柄神剑一触即分!
李星殊的神尺剑,在皇帝的脸颊上留下一道寸许长的伤痕。
皇帝的天问剑,却只能堪堪划破李星殊的衣领。
终究是李星殊胜了半分。
——即便是一样的剑招,一样的境界,但是李星殊的剑是真正生死之间、一往无前的神剑。
他不曾败过,即便面对他自己。
但李星殊在最后关头,一念之差,没有杀死皇帝。
他不能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杀掉大月氏的皇帝,那将引起国势动荡,最坏的可能是一场战争。
李星殊虽是傲笑人间的剑客,但终究也是大周的亲王。
直到这时,剑招余威四散而出,几乎如冲击波一般横扫全场。
天边最后一抹夕阳的余光,已经被群山吸收殆尽。
凉亭外,荒野的暗影陡然而生。
随着铿燃一声轻响。
李星殊手中的神尺剑,与皇帝手中的天问剑,竟同时应声而断!
风声呜咽,仿佛也是在哀悼这两柄绝世神兵的陨落。
皇帝看了一眼断剑,将它弃置在地,说:“遂古天问,能扶天下之将倾,救生民于水火;神尺斩魔,能开万世之太平,镇大周之社稷。这两柄剑都是正义的剑,可惜却相向而挥,于是就一起断了……不算意外,但有点可惜。不是吗?”
李星殊的心中,遽然而痛。
一名剑客失去他的剑,就如三魂失去了七魄。
令他悲极不能自胜,不觉间身形巨颤,强自压抑着。
但紧跟着,皇帝又说:“你没有了剑,还算天下第一剑客么?呵,李星殊,你已经输了。”
说罢,他竟从石桌下,又抽出一柄剑来。
李星殊目光一凝,认出这竟是又一柄神剑天问!
刹那间,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皇帝手持天问,将剑尖轻松递到李星殊的咽喉前。
而失去了剑的天下第一剑客,就仿佛是个无助的男孩,手捧着自己心爱的断剑,神色一片空白。
皇帝的声音依然冷酷无情,好像从九天云外飘然而至。
他说道:“李星殊,你的剑断了,你也失败了。你最好遵守约定,终生不得再见姬深月一面,否则,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好说话。大月氏不介意与大周王朝开战!天下人千千万,死个一半又何妨?神剑虽然珍贵,但于我不值一提;剑客虽然罕见,但在我跟前卑微如尘!你记住,‘举头三尺有神明’!”
——举头三尺有神明!
皇帝说完,李星殊已经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但眼前山河依旧,曙光熹微。
顷刻间日落,顷刻间又日升……
竟是又一个白天到来了!
李星殊双膝跪倒在凉亭前,轻轻捧起两柄断剑。
神尺。天问。
不值一提。卑微如尘。
一行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下来,没入荒野篙草之中。
此战是李星殊胜了。
却也败了。
……
没有人见过这场战斗。
但此战之后,人们只看见那个“剑履山河”的李亲王,突然好像死了。
西夏公主提出悔婚,三国情势紧张之际。
大月氏皇帝兴师问罪。
他的手抚触着剑柄,好像随时准备不耐烦地出手——所有人都没有想过,他才是当前堂上实力最为高强的人。
没有人能阻止他的计划。
李星殊站出来主动承认,自己是诱哄了西夏公主,意图分崩三国结盟。
他不敢抬头去看姬深月的神色。
皇室犯罪,秘不宣扬。
李星殊当庭自认有罪,依律应当刺面,但没有人敢对他动手。
他便亲自动手,将面容毁弃。
武林高手,还应自废武功。
是李星殊自己拔出匕首,一剑贯穿了自己的右掌。
痛楚吼声在胸膛中翻滚。
是他赤红着双眼,将自己的手筋一一割裂。
——如果他的剑招不再存世,至少对面那个皇帝,也无法再拥有相同的招式。
神尺已断。
李星殊带着两柄断剑,一步一步走出深深宫廷,也走出了自己前半生。
曾经的光风霁月、鲜衣怒马,现在想来,恍然如梦一般。
他长发覆面,如一具行尸走肉,浑身的血迹一路斑驳而下。
门客三千中,还是有人发誓要为他报复,但被李星殊一一遣散了——只剩下一个周道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弃他而去。
亲王府转瞬间空无一物,似一座坟墓般寂静。
人们唾弃他的门楣。
风烟尽混在人群中,当面唾骂他:“负心薄幸,不配为人!”
李星殊没有反驳。
风烟尽的怒气,当然是源自于姬深月。
姬深月是在那日委身之后,鼓起勇气提出悔婚,却不料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她难以置信,又被西夏国主囚禁,严令要她准备出嫁——盟会之后,就随大月氏皇帝远嫁西域。
她不通武功,与李星殊音信断绝,终日以泪洗面。
她想要绝食抗拒,却意外发现自己腹中已经有了李星殊的孩子。
自那之后,姬深月仿佛一夕之间也死了。
她变得沉默,变得不爱笑,变得深思熟虑,学会了利用自己身边的一切优势。
她主动笼络风烟尽,利用了她对自己的喜欢。
因为她要好好地策划,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
姬深月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可是这个孩子对她而言太重要,太重要了!
与李星殊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她只是无法忍受任何可能对它的伤害。
恍惚之间,她甚至已经给未出世的孩子起了名字。
“寒洲……”
傅寒洲已经看到了接下来的故事。
姬深月忍辱负重,百般拖延和亲的队伍,在途中秘密诞下一子,交托给周道振。
直到这时,她依然深信着李星殊!
西域路远,万里黄沙。
姬深月从此成为大月氏尊贵的王后,民间传说里的“昆仑仙”,终生不会再回到中原。
后来,她服下了忘忧蛊。
她忘记了李星殊,忘记了那个孩子,也成为了大月氏的实际统治者。
而当周道振藏起那个孩子,去找李星殊时。
却见到李星殊狼狈不堪,醉倒在酒肆里,臭气熏天,变成了一滩烂泥。
李星殊浑浊的目光总是看着天际,仿佛在茫然地寻找着什么。
他有一次看见了沉默注视着自己的傅寒洲,恍惚间将这道身影和自己魂牵梦绕之人重合了起来,喃喃地呼唤:“阿月……”
周道振眼见李星殊竟然沦落到这个境地,还在呼喊姬深月的名字,不由痛心疾首。
他们的身边还有着来自各方的监视者。
——如果将孩子带来的话,只会让李星殊的处境更为糟糕的。
周道振咬牙抱起这个孩子,踏入了后山。
后来的故事,傅寒洲早已经听到过了。
是风烟尽偶然发现了这件事,将这孩子救了下来,但却又不慎遗失了。
一直到最后,李星殊都并不知情。
他只是保持沉默,在沉默中埋葬了神尺和天问的遗骸。
也埋葬了当年的秘密。
二十多年后的现在,这柄天问断剑就握在傅寒洲的手里。
他突然问:“口口,当时你找到的五个拟合数据里,是不是有一个已经损毁的?”
口口道:“是的,主人。该数据由管理员进行清理,无法修复。”
傅寒洲:“无法修复,那就意味着有一个身份永远在数据库里遗失了。口儿,你搜一下NPC数据库,有没有大月氏已故的皇帝?”
数分钟后,口口说:“报告主人,大月氏皇帝数据量为零!”
傅寒洲一字一句,清晰异常地说:“继续查!在《盛世江湖》的制作人员名单里,是否有‘傅景林’——我们认识的那个,傅景林。”
口口很快道:“是的,主人。”
到这里,傅寒洲已经全然明白了。
傅景林当年因出轨净身出户后,还纠缠着前妻,甚至不惜以权谋私,在《盛世江湖》里为自己做了一个大月氏皇帝的身份——
坐拥偌大帝国,三宫六院,无上武学。
“恶心。”傅寒洲说。
他神色冷淡,但一手已扣住了天问断剑,心中杀意汹涌。
正在此时,口口突然说:“主人,口口在国家医疗数据库中搜索到了‘傅景林’!他已经死于两年前的一场游戏内部测试中了,记录显示,死因是‘心脏骤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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