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林的死亡并不是什么机密事件,只是被盛世公司费劲心力压了下来,未见媒体报道,自然也乏人问津。
傅寒洲亲自动手,与口口翻阅医疗数据库,通过内部接口看了一下当时的诊断。
“心脏骤停”即“心源性猝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猝死”。
两年前,傅景林在盛世公司游戏项目组任职,接入尚未完成的《盛世江湖》早期版本,和同事们一起进行测试。
他是突然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心脏骤停的症状。
从监控录像上来看,当时工作室内几乎所有人都戴着VR眼镜,根本看不到傅景林的昏迷。
心脏骤停的死亡过程非常快。
傅景林在短短几分钟内经历了急性呼吸困难、全身性抽搐和瞳孔散大……
在得不到有效救助的情况下,他的身体瘫软在了游戏仓内。
然后是突如其来的,工作室内火警系统被触发了,将所有人惊醒并且弹出了游戏。
之后才有人发现傅景林的异状,立刻驱车将他送往医院。
但是,救治来得太慢,傅景林的中枢神经系统已经收到了永久不可逆的损伤。
他在医院的最后几天里,表现为一个全身瘫痪、无法言语的病人,双眼斜视、嘴角歪斜。
虽然好像不停想说些什么,但没什么人愿意去分辨。
傅景林最终死于术后感染。
当时有相关部门的人来看过,定性为“加班猝死”,便走掉了。
而盛世公司因为害怕他的死亡会对即将发行的游戏产生不良影响,因此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了。
如今案卷已经封存。
傅寒洲面无表情地蜷动手指,将监控录像倒回去,重新看了一遍。
他看得非常仔细——
傅景林人在游戏仓中,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只有短短半秒钟,然后便开始了急迫的喘气过程,但好像仍然喘不过气来。
再然后,他开始浑身抽搐和挣扎,眼球急速充血,面容看上去痛苦而骇人。
这个阶段上,他还是有意识的,痉挛的五指伸向身边想要求助——然而,身边的同事还沉浸在虚拟的世界中,对他的痛苦一无所知。
于是,经历了一段绝望的求援和漫长的濒死过程后,傅景林最后还是死了。
傅寒洲又将监控看了一遍,突然发现了什么,心中一动。
他将录像关上,向口口确认:“已经确定生物性死亡?”
口口说:“是的,主人,不是植物人的那种哦,死的透透的了。”
傅寒洲沉思了一下,说:“你说,他们工作室的内部测试,是让策划作为玩家登陆,还是可以做NPC?”
口口说:“常规流程肯定是作为玩家来体验呀!但是,像傅景林这样的大变态,说不定真的会在测试的时候动手脚,自己去做点别的什么……”
傅寒洲听了,短暂地笑了一下。
他已经知道了。
作为玩家登陆的话,死亡也不过是重置一下账号而已,这是游戏已有机制;
但是,NPC是没有重生的机会的。
如果作为NPC死亡,那么生理上也会出现一样的死法。
但是,话又说回来。
两年前的时候,又有谁知道傅景林可以作为NPC登陆呢?
傅景林处处遮掩、小心翼翼地做出来的计划,果然很成功。
成功到,他已经死了,都没有人知道他可能的死因。
“‘加班猝死’吗?”傅寒洲道,“太便宜了。”
口口说:“盛世公司没有赔一分钱诶!因为他好像没有遗产继承人!”
傅寒洲:“哦?他的情妇呢?”
口口说:“他们没有结婚,也没有同居,没有任何法律上的关系,可能是怕她觊觎自己的财产吧。反正,傅景林的葬礼都是公家办哒。”
“死有余辜。”傅寒洲嗤笑了一声。
他不准备将傅景林之死的疑点上报。
因为这“疑点”,他看得很痛快。
接着,傅寒洲重登游戏。
他将之前的“琴剑双绝”任务流程全程录像了下来,以备之后寻找线索。
此时,他已经发现了之前没有看到的细节。
傅寒洲道:“口儿,他在和谁说话?”
视频中,大月氏的皇帝分明仰头看着天空,却蠕动嘴唇,无声地说了几句似乎无关紧要的话。
“中午了吗?……知道了……我马上能搞定。”
这不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问答一般。
再看傅景林死亡的录像。
最后一秒,能看到办公室内,火警被毫无预兆地触响了。
“什么情况下,他会对着空气说话呢?他不在游戏里的时候,大月氏的皇帝又是谁呢?一个人怎样才能瞒住身边所有人,一人分饰两角……”傅寒洲喃喃自语,“呵,口儿。”
口口:“w(Д)w哇!”
傅寒洲:“是的。傅景林虽然死了,但看样子,还留下了一个麻烦。”
……
傅寒洲退出副本后,游戏内的天色已经接近透亮了。
原本NPC的思维中都被植入过相应的暗示,不会对玩家进出副本、死而复生等现象产生怀疑。
但此刻后山上,李星殊和应龙城似乎若有所觉。
傅寒洲说:“我已经完全明白了当年的真相,李老前辈是无辜的。”
蒙面的李星殊自嘲地笑了一声:“如果一个号称天下第一的男人,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无法保护,连自己手中的剑都被折断……富有天下,却一事无成,辜负所有人的信任,这也算是无辜吗?”
傅寒洲道:“至少,你应该告诉姬深月。”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李星殊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半晌,他哑声道:“多情还似无情,相见不如不见。”
一线曙光透过繁茂枝叶,落在李星殊雪白的鬓发上。
他像突然惊醒一般躲开了它,仍站在影子里,说:“我该走了。如今你已经看得清楚明白了,自然也知道,这桩案子不论怎么查,都不会有好的结果。还不如像如今这样,让天下的流言蜚语,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
“不。”
傅寒洲上前一步,淡淡地说道:“你想要他们放过我们,他们未必肯。你想要我放过他们?我也不肯。”
李星殊眯起双眼,有些不适应地看着傅寒洲。
四目鬼面具鲜红而张扬,却是完全裸露在骄阳里。
傅寒洲突然问:“李星殊这些年隐居东平府,是不是在暗地里守护着大周皇陵?”
李星殊道:“……那是他的事。”
“那确实是他的事,但我需要他帮我一个忙。”傅寒洲眼中掠过一抹暗芒,“我需要他以他‘李星殊’的名义,递帖来拜访蒯下书院。但是,在来书院之前,他还要去一趟皇陵。”
李星殊怔了一下,并未理解傅寒洲的布置。
但应龙城若有所思道:“你怀疑有人暗中跟踪书院之人,想要阻挠我们查证三水公案?”
“我不是怀疑,我是确定。”傅寒洲道,“这个人隐藏极深,数十年如一日地,贯彻着一个死人的执念。他想要替那个死人报仇,所以,才会孜孜不倦地与大月氏的王太后为敌;所以,他要继续污蔑李星殊的清白,不能让世人怀疑三水公案中的另一个主角;也所以,他会千方百计地与我为敌……”
“——林雪岸。”应龙城道,“你和他还有渊源?”
“我和他没有渊源,但我和他的主人有。”傅寒洲看向李星殊,“你知道后者是谁。”
李星殊没有说话。
傅寒洲又说:“现在,我也有很多疑虑,很多设想,需要在林雪岸的身上证实。所以我需要李星殊的帮助——要不要按照我说的做,随他的想法。”
李星殊安静了很久,却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他问:“姬深月,现在过得好吗?”
“她过的很好。”傅寒洲淡淡地说,“她吃下忘忧蛊,忘记了当年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大月氏的皇帝已经死的不能再死。如今她远在西域,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比你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听到这样的回答,李星殊似乎连呼吸都停了。
良久,他露出了苦笑,说:“这样吗?我竟然不知道我心中究竟该欢喜,还是该难过……”
“如果我说我是骗你的呢?”傅寒洲突然又说,“如果我说她过得不好,还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也想找回她失去的一切,你又能如何?你不是‘一介废人’吗?”
李星殊又沉默了一会儿,道:“是啊,二十年音书,三万里尘土。终究还是错过了……”
“隔却山海,又如何?音讯断绝,又如何?”
应龙城突然道。
剑光突如其来,却灿若星辰。
应龙城将手中天问出鞘,竟不由分说地向李星殊刺去。
李星殊猝不及防之下,抽身暴退。
但天问剑刃如影随形,眼看就将触及他的咽喉!
情急之下,李星殊袖手一展,磅礴内劲一卷,将那柄天问断剑抓在掌心,抵住了近在咫尺的剑刃。
两位大宗师的交手,快如电光石火,一触即分。
应龙城冷冷道:“你心中仍然有剑,何谈‘废人’;你心中仍然有她,何谈‘错过’?”
李星殊手持天问断剑,愕然抬头。
应龙城的剑意扑面而来,却如江河倒卷,不伤他分毫,只将整个天地都轰然摇撼。
“三万里尘土,那就从头走起;二十年音讯,那就从头弥补。”应龙城说,“我是灵州归剑客,若是错过了我的赠剑人,即便还剑峰上一等六十年,又有何妨?纵使山无棱,未敢与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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