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小峰小岚,四阿哥还带上了服侍她的那两个丫头。没有坐船,走的旱路,走得很慢。四阿哥还要沿途办点事,时不时需要绕路,偶尔还会在一个地方停上两天。
饮食起居都有人悉心安排照顾,只是没有自由,不坐在马车里的时候,就只能在客寓的小院子溜达溜达。一路上很少能见到他,偶然见面,她上去请安,他也只是肃然冷峻地望上她两眼,最多点个头,几乎不说话。楚言对这些安然若素,比起回京后需要面对的一切,比起皇宫那个沉闷的大笼子,现在还算自由自在。况且,小岚一直陪在她身边,看顾这个小妹妹,教她读书认字,教导她进了四贝勒府需注意的事项,占用了她很多时间和精力,不至去想太多七七八八。
预计四阿哥要在济南城里耽搁两天,楚言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和济南的凉爽好好休整休整,为回宫以后的硬仗做好准备。
“哥哥。”小岚欢喜地叫了起来。
小峰大半的时间跟着四阿哥那几个随从,因他年纪小,又与楚言有着“姐弟”之谊,戴铎特许他可以到楚言的住处走动。小峰却是个吃过苦早熟的孩子,乖巧伶俐,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力所能及的事情总是抢着做,戴铎他们都很喜欢他。虽有那个特权,小峰也不常来找她们,来了也只说些高兴的事,从不向楚言要求什么。
小峰中规中矩地请过安,神色异常,似乎藏了什么话,想说又不好说。
“小峰,有话直说,如果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就算了。”
原来,小峰出门跑了趟腿,遇到一个被人追赶的男孩,把他藏起来,骗那几个家奴走开。那个男孩遍体鳞伤,连路都走不稳,连滚带爬地逃走。小峰心生恻隐,怕那几个恶奴折回来又把他抓住,就把他带了回来,到了门口才想起四阿哥治下极严,如果不是楚言的缘故,自己和妹妹也不可能留下,多半不会收留这个孩子。那男孩被他连搀带拖地一路小跑,伤口绽裂,痛得快昏过去。小峰不好把他扔下,只得央求门房照看着他,自己进来找楚言商量想办法。看见楚言,又想起她不知何故得罪了四阿哥,自己这么做会不会再给她惹麻烦?
想起前一次康熙南巡,在山东境内闹出的事,楚言皱了皱眉:“四爷的身份非比寻常,你跟了他,需以主子的安危为念,很多事不可自作主张。”
“是。我只是觉得那小子可怜,被抓回去,弄不好就活不成了。”
“人都被你弄回来了,想来四爷也不会看着他死在门口。你去把戴总管找来,就说我有事求他。”
戴铎听说这个事,也有些为难。四阿哥不是个肯管闲事的,此时又在路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孩子来历不明,最好也就是哪家的逃奴,万一别有居心,倒成了揽祸上门。可人都到了门口,往外赶,倒显得像是怕事,见死不救,不合四阿哥的身份和脾气。
“既然姑娘这么说,就让人把他先弄进来,瞧瞧伤,问问怎么回事,再做道理。”佟姑娘的面子也是不好驳的。
“一切听戴总管安排。”
“小峰是好心,可这事儿做得有欠妥当,不论如何,回头一顿罚怕是免不了。”
“还要请戴总管多多管教小峰,少让他惹四爷生气。”
戴铎点点头,带着小峰走了。
晚些时候,小峰领了一顿手板子,过来让楚言的丫头帮着上药。楚言问起那个男孩的情况。
小峰神情有些古怪:“原来,他是个戏子,还是唱小旦的,他们永庆班去城东华家唱戏。两位少爷看中他美貌,强了他,又要跟戏班子买他,他趁人不注意就逃了出来。”语气中似乎有点后悔救了那小子。
跟了楚言这阵子,熟了,胆子也大起来,叫小绿的丫头奇道:“不是个小子么?那少爷怎么强——哎哟!”
小红狠狠地撞了她一下,提醒她闭住嘴,小心地窥望着楚言的神色。
小峰说漏了嘴,真想把舌头吞进肚子,怎么能当着一群女孩子的面说这种事?被四爷知道,少说又是一顿手板子。
现代人什么没听过没见过?这些算什么?楚言淡淡一笑:“小峰,没有人生来低贱,仗义每多屠狗辈,莫以出身论英雄。不管是戏子小旦,还是小厮奴才,你救了他,他不至于被抓回去挨打受苦,都是作了件好事。”
“是。”小峰乖乖受教。姐姐说的是,若是当初叔叔把他们卖了,万一卖到戏园子,他岂不也成了唱戏的?那小子连爹妈是谁也记不清,真可怜!这么一想,小峰把对那小子的一点点轻视都抛开了。
“那孩子被送回去了么?”
“没。长生说他不是卖身给戏班的,是被拐来的,还记得他家离京城不远,有个姨妈住在隆福寺一带。四爷听说,就让高大哥送了封信给府台大人,把永庆班的班主抓起来好好问问。听高大哥说,早几年,京郊出过几起丢孩子的事,一直没找着,弄得好,这案子,这回就被四爷给破了。”
“能把那些孩子找回来,还给他们父母是最好的。”楚言点点头,嘱咐说:“你决定跟着四爷,再不能象以前那样,遇事都要想想,不要莽撞。”
“我记住了。”高大哥也告诉他,四爷最恨下人目无主上。他今天作的事,就算有功,也要受罚,若是在府里,还不止一顿手板子。
拐骗儿童的案子虽然没能就这么破了,却从永庆班班主身上找到了重要线索。案子交给山东巡抚继续追查。长生既然原是京城人氏,四阿哥顺便也就把他带上,回头再命人帮他寻找家人。
再远的路,也有走到的一天。
望着眼前巍峨的城墙,四阿哥下意识地一拉缰绳,带住马。后面的队伍也都跟着停了下来。
戴铎靠过来问:“四爷,出了什么事儿?”
四阿哥一回头,可巧,楚言也以为发生了什么,正撩开帘子张望,两下目光相遇,对视片刻,又都淡淡地掉开。
“没什么,进城吧。”
到了四阿哥府,迎出来几个管事。戴铎命人带小峰小岚和两个丫头进去见福晋。楚言连大门也没进,换到四贝勒府的一辆马车里,静静坐着。
四阿哥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听说她已经等在马车里,呆了一呆,竟有些踌躇。
管事小心地问:“爷是和佟姑娘乘一辆车,还是——?”
“骑马吧。”
一个太监正站在神武门外张望,看见四阿哥,连忙一溜小跑迎了过来:“奴才贾威,见过四爷!四爷吉祥!四爷一路辛苦。”
认得是毓庆宫的太监,太子身边得用的奴才之一,四阿哥心里咯噔一下。一路上他一面尽量找事耽搁,一面写了几封信预先遣人送回,让四福晋亲手交给太后和德妃,代楚言解释情由,就是希望能让她回到慈宁宫,想不到她还是要落进太子手里。
果然,贾威满脸堆笑,话里却全是骨头渣子:“皇上吩咐,佟姑娘是时候该学习蒙语和诸项礼仪了。和准噶尔联姻,可是天大的事。秀女外嫁,也是从来没有过的,断断不可出差错。太子爷亲自在内务府挑了几个有才学懂规矩的嬷嬷,又预备了单独的院落,方便佟姑娘学习长进。”
饶是四阿哥平时自负口才,此时竟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楚言一脸平静地下了马车,嘴角甚至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对四阿哥婷婷下拜,深施一礼:“多谢四爷关照!”
转向贾威,淡淡地做了一个手势:“有劳贾公公久候,请带路吧。”
贾威一愣,随即脸上开出一朵大大的菊花:“佟姑娘气度不凡,怪不得能入皇上的眼。姑娘请跟我来!”
四阿哥愣在原地,脸色发白,两手在袖中死死攥住,勉强没有出声唤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紫禁城里,心里像被人扯开了一个大窟窿,汩汩地流着血。
太子对她确实十分厚爱,不但为她分配了四位嬷嬷,就连太监宫女杂役也是按照公主的例制,一个不少。太子爷挑人的眼光也是非同凡响。四位嬷嬷都是循规蹈矩,恪尽职守,对她尽可能严格要求。在她们眼里,她就是个野人,走路说话甚至坐下站起,没有一样合乎规矩,动不动就是一顿数落讥笑。太监宫女个个都是鼻子朝天长,阴阳怪气。
头一顿,送进来的饭菜品种倒是不少,可带着股馊味。楚言不是第一天进宫的小白兔,虽然不曾领教过这类手段,也听说过不少,淡淡一瞟,不露声色。被嬷嬷们折腾了半天,出了一身汗,口却着实渴了,端起杯子,没有茶香在意料之中,可那股涮锅水味儿就不对了。
轻轻地放下茶杯,目光一扫,就见老的少的女的和不男不女的,都是一脸幸灾乐祸,等着看她不知所措或者忍气吞声。这是下马威,如果此时示弱,康熙回宫前两三个月,这些人绝对有本事让她越来越弱,整得她欲哭无泪,只恨爹娘把自己生到这个世上。楚言微微一笑,只可惜,她原本就不是被爹娘生到这个世上的。
那些人预料着她即使不哭出来,也会流露出一两丝惊慌,没想到她竟笑了,还笑得胸有成竹,一付早挖好了陷阱等着你们往里跳的架势,一时间全都愣住了。
楚言抬起头,冷冷地四下打量一圈:“敢情,我是进了毓庆宫的猪圈了?太子爷还真肯抬举我!”
不等有人说什么做什么,拿起茶杯啪地一倒,那杯涮锅茶正泼在送茶上来的那个宫女脚前,把那宫女吓了一跳。站起来,挥帕子,转身,所有动作照足了嬷嬷们方才的指导,足够端庄优雅:“既是猪食,还是拿去给猪吃吧。”
“站住!”为首的富嬷嬷厉声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话的?张口就是猪圈猪食,宫里哪来这种东西?轻浮张狂!岂有此理!不爱吃的东西就说是猪食?皇上生性节俭,宫里几曾有这样的主子?”
“原来宫里没有猪啊?”楚言无辜地眨眨眼睛,垂下头绞着帕子:“皇上生性节俭,若是知道有人无缘无故把好好的饭菜放在大太阳下晒个半日,让苍蝇蚊子臭虫什么的爬过了,才把虫儿的剩饭剩菜呈给人吃,不知会说什么?”吃上一口,弄不好得拉上半月!
被她三言两语点出他们做的手脚,几个太监宫女都变了脸色。
“请问夏嬷嬷,若是皇上哪天不想吃饭,会怎么做呢?”虽然才半天,已经能看出来这个夏嬷嬷会是一个突破口。一样的疾言厉色,言语间却颇留余地,只就事论事,而非人身攻击,要么是太子眼拙或者为了平衡挑了个良心好的,要么就是她背后另有主子。
夏嬷嬷瞄了一眼富嬷嬷和一旁的杨嬷嬷,迟疑地答道:“奴婢不曾侍奉过皇上。皇上克己节俭,体恤下情,不想吃的饭菜,想来也会赏给底下人,让奴才们沾些恩泽。”
“多谢嬷嬷教导!”楚言点头微笑,指了指管理她饮食的那几个:“这些饭菜赏给你们了。我才从南边回来,淮河发大水,大片田地被淹,吃不上饭的老百姓可不少。你们若敢浪费粮食,就算皇上不知道不惩处,老天也会罚你们。”
几个虾兵被威慑住了,战战兢兢地答应了就要退下去。
“慢着!”杨嬷嬷叫住他们,打点起笑容劝道:“姑娘进宫也有日子了,宫里的事儿想来知道不少,宫里这么多人,有几个是敢欺君罔上的?听说姑娘一向于饮食上讲究,又在南边好吃好喝了些日子,宫里的厨子学艺不精,姑娘看不上也不奇怪,却也不能怪到他们身上,非说他们做了手脚,是不?这院里没有小厨房,饭菜都是按份例取来的,姑娘这会儿耍小性子不吃,回头饿了,该如何是好?”
早知道这位杨嬷嬷是笑面虎,从方才夏嬷嬷的眼色和这番话,楚言明白这位才是这群人实际的领袖,制不住她,在别人身上花多少工夫都是白搭。目光轻轻巧巧地扫过屋里人等,皮笑肉不笑地望住杨嬷嬷:“嬷嬷怎么说都好,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些事儿,天知地知你们知我知。皇上是天子,什么事儿想瞒过他老人家,也难!也难怪嬷嬷说我刁,可这么些年养起来的毛病,就是想改,也不是一天两天改得过来的,还望嬷嬷体谅则个。这顿饭我是决意不吃了,人么,饿个三五天死不了,就算滴水不进,听说也还能活个两天。真能留得性命到去准噶尔那天,皇上少不得要搭几个陪嫁的。以前,听人说内务府的嬷嬷又凶又不近情理,原来也有像杨嬷嬷这么说起话来和颜悦色,又处处占住理的,叫人忍不住生出亲近之心。不如,我就求了皇上,让杨嬷嬷陪我出嫁,如何?想来太子爷也不会反对。”
杨嬷嬷面如土色,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如簧巧舌像是突然被猫儿咬掉了。其他一众人等也是脸色大变,油然起了惊惧之心,这才想明白,眼前这位不但不是能任他们欺负的小可怜,而且烫得不能再烫扎得不能再扎,威力大到能让他们所有人粉身碎骨。
夏嬷嬷勉强笑道:“听说姑娘是最爱说笑话的,可这死呀活呀的,也忒吓人了!”
“事到如今,嬷嬷以为,我还有说笑话的心思么?”楚言幽幽叹息,眉目含愁:“真能这么死了,倒也干净,强似去那荒天野地受人折磨。”这形势,指望谁来救她都不现实,只有靠自己。只要阿格策望日朗还有意娶她,她就还有用,康熙就不会杀她。太子只想给她点颜色,出口恶气,重新树立自己的权威。这些人绝对不敢把她往“死”里整。想不到,她极力排斥想方设法要逃过的这桩婚姻,却是她最后的护身符!
楚言背转身,取帕子抹了抹眼睛,口中吟着“一捧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径自往里屋躺下,长吁短叹,留下那帮人面面相觑。
第二顿,楚言还是不吃,连看也不看,就让撤下去。
夏嬷嬷有些急了,挥手让那几个宫女太监退下,凑到楚言身边低声劝道:“姑娘心里有气,打骂一顿,也就是了,何苦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平白让心疼姑娘的人难过。知道姑娘信不过这起子东西,这些饭菜是老婆子我亲自看着他们去厨房端回来的,姑娘好歹用一些。”
楚言有些虚弱地笑笑:“嬷嬷费心!就请嬷嬷为我乘碗汤吧。”虽然是做戏,绝食绝水的滋味可也真不好受,再这么死撑下去,估计她很快就要脱水了。
夏嬷嬷连忙乘了碗肉汤送过来。看见面上漂着的厚厚的油花,楚言先就腻了,勉强喝了两口,就推说没胃口。虽然油腻,却漂着浓浓的肉香,颜色也很新鲜,看来这帮人没敢接着玩老花样。
“这天太热,是让人没胃口。”夏嬷嬷陪笑道:“姑娘喝点绿豆粥,去去暑气,可好?”
楚言点点头,果真喝了半碗绿豆粥,夏嬷嬷再劝,却什么也不肯吃了,只对她轻轻笑笑:“嬷嬷心里疼我,我明白。只是我实在吃不下东西。”情势开始往她预计的方向发展,可戏还得继续演下去,半途而废必会前功尽弃。一旦被他们看出她的弱点,他们的手段只会变本加厉。现在这阶段,只要维持着基本新成代谢正常。
夏嬷嬷一脸愁容地走出去,见到几个同事,叹着气说:“真是什么也不肯吃,这可怎么是好?万一真有个好歹——”她的担心比别人多一倍,可不是装的。九阿哥的好处可是好拿的?她女婿的妹夫在五阿哥庄子上做事,五阿哥恼了,她女婿的妹夫要倒霉,她女儿在婆家也没好日子过了。
“真的什么也没吃?难不成真是不想活了?”富嬷嬷也有些慌了。
“好说歹说,才喝了两口绿豆粥,算是给我老婆子一点面子。你们想想她碰上的事儿,也难怪她会想不开。哎,摊上这位,算我们倒霉!招惹了这位,可就犯上了好几尊菩萨,以后怕是消停不了了。”夏嬷嬷再添一把火,烤得富嬷嬷那几位心里七上八下。
杨嬷嬷咬着牙,恨声道:“两下子就被一个小丫头给收服了,咱们以后还抬得起头么?不过是一个过了气的秀女,能嫁过去做王妃,算不得坏事。年纪轻轻,又是个有手段的,我就不信,她真的不想活了。不吃就不吃,我倒要看看,她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能撑到几时。”
第三顿第四顿,楚言仍是只肯喝点粥或者几口汤,其他,就连茶水也不要,体力明显差了很多,脚步虚浮,精神不济,虚弱两个字写在了脸上。除了杨嬷嬷,其他人都担着心,只怕她什么时候倒下去,牵连着他们都要受罚,哪里还顾得上管教她整治她?接着,就出事了。
这位杨嬷嬷与先前五公主的跟前的成嬷嬷的沾亲,故而被太子挑选出来“管教”楚言,自己也存了为亲家报仇,扬威立万的心思。因为下过工夫,对楚言的性情比别人了解的多,唯独小看了她的毅力,竟铁了心要同她硬碰硬,虽然陪着笑脸,言语小心,盯着她练习礼仪却一点也不放松。
楚言一路颠簸回到紫禁城,连个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就开始与这帮人斗智斗狠,外加学蒙语练礼仪,又整整一天多几乎没送什么东西进肚子,早已头晕眼花,四肢发软,还要穿着花盆底,更着脖子,端着上身,一遍一遍地下跪起立,终于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额上碰出一道口子,脸颊蹭掉一层油皮。
伤不重,可在脸上,万一落下疤,破了相,用不着楚言张口告状,有眼睛的都看得见,哪个主子见了,也不能不当回事。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脚,谁还肯听杨嬷嬷有什么说法?不管原先是什么念头都抛到一边,七手八脚地扶她到床上躺下,忙忙地找大夫找药膏,找幕后总指挥贾威讨主意。
贾威气急败坏地赶到时,楚言已经由着她们上过药,半张脸都用纱布裹了起来,两边手掌也都包着厚厚的纱布,像足了刚从火线抬下来的重伤员。
满鼻子刺激的药味!楚言把两手凑近了,闻了又闻,竟有些熟悉的感觉。派来教她蒙语的锦嬷嬷,原是科尔沁来的陪嫁丫头,身份与众不同,也不跟那帮刁奴同流合污,来了只管教她蒙语。只是丝毫不讲教学方法,坚信板子底下出天才,一句不讲语法句法,只要她一句一句地跟着说,三遍还学不象,就是狠狠一板子。前后一块儿呆了三个时辰,楚言已经记不清到底挨了多少下。先前两边都在硬顶,他们不送药膏,她也不提,两手肿成了馒头,只当作不是自己的,倒也勉强忍得主。
两个世界里活了这么些年,也只被两个人打过手心。上一回只觉得那人心黑手狠,如今挨其他人打过,见识了真正的辣手,才知道他每一下都留足了情,用足了心。当初,受不了那份疼受不了那份委屈,哭成了泪人,这次,狠心咬牙,愣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经历多了,才知道皮肉之苦实在算不得什么。
那一回挨打,后来还是胤禩给她上的药,那也是他第一次对她提及自己的过去。
她的“伤势”可把贾威吓坏了。不过是第二天,就弄成了这样!传进主子们的耳朵里,落进主子们的眼睛里,他们这帮人全都不用混日子了!
“啊哟,好好的,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你们这帮奴才是怎么侍候的?”贾威狠狠耍了一通威风,连着嬷嬷们都是一顿教训,尤其对“肇事”的杨嬷嬷:“一把年纪了,太子爷听说你稳重妥帖,才特地挑了你来服侍佟姑娘,怎么不识好歹,不懂规矩?自己不顾脸面,就怪不得人!来人,拖下去打二十板子给姑娘出气,然后撵出去!”
没想到贾德说翻脸就翻脸,杨嬷嬷着了慌,心里还有一丝明白,只对着楚言磕头告求。
“贾公公一来就大呼小叫的,出了什么事儿呢?嬷嬷费心教导,都是为我好,我哪儿来的什么气呢?我好容易跟几位嬷嬷有点熟了,公公怎么就要撵人?公公不是说,四位嬷嬷都是太子爷亲自挑选的?这么说打就打,说撵就撵,知道的说公公是太子爷跟前的红人,能替太子爷当半个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公不把太子爷放在眼里呢。”气息虚弱,一番话说得更是慢条斯理。
贾威惊出一头冷汗,顺手给了自己一嘴巴,赔笑道:“怪奴才糊涂!奴才这不是见了姑娘受伤,心里着急,只怕他们不用心服侍,姑娘心里不痛快,才想为姑娘出气么?姑娘花容月貌,万一落下个什么,不但主子们心疼生气,就是奴才看了也觉得可惜。”
摸了摸脸上的纱布,楚言淡淡一笑:“这个么,只是个意外。他们倒是极用心的,太子爷煞费苦心,我心里感激还来不及,哪敢有什么不痛快?常言说,新不如旧,好容易大家熟了,互相迁就也容易些。贾公公肯给我个薄面,就当什么事儿也没有吧。”换一拨人来,她前头的力气不是白费了?
“姑娘心慈大度,便宜了她!”
杨嬷嬷等人退了下去。贾威陪着笑脸:“听说姑娘这两日都不怎么吃饭,莫非是饭菜不合口味?姑娘身子娇贵,奴才们就有什么想不到的,还请姑娘示下。”
楚言不言不语,似笑非笑,只盯着他看,直到他心里发毛,流露出少许不安,才作了个手势,示意他附耳过来,轻声说道:“上回,怪我行事不周,连累了太子爷的名声。这回,物证齐全,定不叫太子爷白担了虚名。”
贾威愣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她的意思,半天说不出话来,腿肚子开始打颤。他也跟着太子南巡,时隔不久,还记得她让太子吃了个瘪,太子是怎么处置那两个小妾和监视她的那个太监的。太子临去塞外,把这个活计派给他,就说过出了岔子定要他的狗命。弄出什么事,太子圣眷优渥,未必真会受累,他们这群奴才准定被她害死了。
“姑娘,姑娘,您年纪轻轻,前程似锦,不可犯糊涂啊!”贾威恳求,声泪俱下。
楚言惨然一笑,懒懒地闭上眼。
贾威已经完全威不起来了。如果磕头能让她改变主意,把脑袋磕破,他也愿意。他怎么会接下这么个差事?他怎么就忘了,这位是出了名的烈性子,就算是皇上太子四爷,也敢当面顶撞。
想到四爷,贾威又有了一线希望。四阿哥是很在意这位姑娘的,也是宫里对付她最有法子的人。四阿哥在南边大动干戈地找她,兴师动众地请大夫,巴巴地把她带回来,一定不会看着她寻死。有着往日的情分,只要四阿哥出面,管他是劝是骂是哄,或是别的什么手段,只要能让她好好活到皇上和太子回来,让他交了差就成。
真要去同四阿哥打交道,贾威心里也打着小鼓。派人留心打听着,逮到四阿哥给德妃请过安出来,贾威在半道上候着他。
在四阿哥清冷冻人的目光下,贾威的马虎烟没能打几句,就结结巴巴地把楚言的情况全都照直说了,生怕四阿哥不理,有意强调她求死的决心。
四阿哥冷冷地听着,末了淡淡地扔下一句:“她不想活,我也没法子。我把人交给你,出了什么事儿,唯你是问!如今不兴殉葬了,她若死了,打断你的手脚,割去舌头,在她坟头跪一辈子。”
四阿哥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开。贾威腿一软,先就跪了下去。太子一直在笼络四阿哥,如果四阿哥点名要拿他做包子,太子多半会先去皮剔骨,把他剁成肉馅。
话说得轻巧说得狠,四阿哥心里一锅水已经烧得吱吱叫。他一直让人打听着她的情况,猜得到她想干什么。这丫头全不知世上还有个忍字,好容易养好的身子,说糟蹋就糟塌,真该揪过来狠狠教训一顿。又想夸两句,她用的是最笨的法子,可是,有效。
被四阿哥威吓住,贾威顾不上讨太子欢心,要紧先保住小命,态度和做法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楚言比伺候太子还要小心周到。
好在楚言吃软不吃硬,大半时候都会给点面子。楚言吃饭时,贾威就在一旁数着,她多吃一口,也能让他欢喜一下,她少舀一勺,也能让他愁个半天。嬷嬷们都被严厉嘱咐了,不许骂,更不许打,只能好生地劝好生地教。就这么哄着供着,楚言还是吃得很少,一天天地瘦下去。贾威能让太子看上眼,就是因为脑子灵活,会投其所好,灵机一动想到去慈宁宫打听她的喜好。不敢招惹何九何七,找进了楚言组建的那个小厨房。舞兰小安子那几个都是经过楚言调教的促狭鬼,只捡麻烦费事折腾人的菜式告诉他,害得他去厨房协调又是焦头烂额。有时也忍不住纳闷,明明是算计好了要整人的,怎么倒成了被人整呢?
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尤其是那些个嬷嬷和宫女。不敢不用心伺候,且不说楚言会不会找机会告状,眼前还有贾威盯着呢,推卸责任迁怒于人可是他的拿手好戏。可也不敢伺候得太好了,万一叫她看上,陪嫁到准噶尔去,岂不亏大?这尺度还真不好掌握!
“楚言,楚言!”
“十四爷您不能进去。”
“滚开!别拦着我!狗奴才,把人弄哪儿去了?快说!”
院子里原本静悄悄的,楚言一边悠闲地翻着书,一边吃着新下的大青枣,被那突来的一声叫唤吓了一跳,咕嘟一下竟被一个枣核滑进咽喉,一时间,吞不下去,又咳不出来,卡得难受。
十四阿哥闯进屋里,就看见她满脸通红地握着自己的脖子,拼命想呕,贾威的拳头正要往她背上砸,想也不想对着贾威就是一个大耳刮子,再顺势往外一甩一丢,回身拉住楚言直问:“怎么了?他给你吃了什么?快吐出来!”
她也想吐,可惜吐不出来,只好使劲往下咽。那边十四阿哥大声乱嚷,慌得一堆不明就里的人跑来跑去,乱成一锅粥。
“咳咳,十四爷,咳咳,我没事儿,不过是噎了一下。”他不来,就没事。
十四阿哥松了口气,仔细打量,看见她脸上伤过的痕迹。没落疤,可新长好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粉红,看得出来。得知她被太子的人带走,他就担着一分心,刚回京,她回宫头几天的事就传进了他的耳朵,听说她绝食求死,没顾上去见德妃,先就打听她的住处,闯了过来。再看她明显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可见这一段过的是什么日子。
贾威刚爬起来,就被十四阿哥一把提过去,啪啪又是几记耳光:“混帐东西,不知仗着谁的势,黑了心,瞎了眼。十四爷今儿不打得你开窍,不算完!”
“呀,十四爷,快停手!他已经开窍了,你可以停手了。”没威风两天,倒赔了两个月的小心,这贾威也挺不容易,还要挨打,怪倒霉的!
十四阿哥被她拉住,恶狠狠地伸出一只手,挨个儿点过去:“你,你,你,还有你,十四爷记住你们了。哪个再敢对她吹口气,碰一下手指头,十四爷杀你全家!倒要看看,有谁拦得住爷!”
贾威带头,一帮人哗啦跪下,磕头求饶:“十四爷饶命!奴才们知错了!奴才们瞎了狗眼才敢对佟姑娘不敬,奴才们已经知错,已经改了。十四爷大恩大德,佟姑娘宽宏大量,饶了奴才们吧。”
楚言也忙说:“是啊,知错就改,他们最近对我挺好的,十四爷别跟他们计较了。”为了维护胜利果实,她摆出无精打采病恹恹的样子,严格控制饮食,大半时候只吃一点新鲜水果,全当减肥,倒也不觉得怎样。倒是这些人提心吊胆,费心揣摩,变着花样供应新鲜瓜果,时时陪着笑,处处留着心。她没真吃什么亏,就算了吧。
十四阿哥冷哼道:“看在姑娘的份上,今日先饶过你们。从此尽心服侍就算了,若敢有别的心思,指望谁也没用!好了,都给我滚出去,爷跟姑娘说话,你们也想听么?”
待到闲杂人等走干净,拉着她坐下,又是那个飞扬洒脱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十四阿哥,絮絮叨叨问这说那。
楚言惦记着他的威胁:“十四爷,其实,他们也没对我怎样。”
十四阿哥点点头,轻声道:“你的能耐我知道,顶多也就是头几天受点苦。太子找来的人不会是善茬,只不过还不是你的对手。”好在这帮人知道怕,先服了软,不然,她的犟劲儿上来,硬顶硬抗,弄不好真能活活饿死。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既然知道,何苦还放那些狠话,平白落人口实。”
“落人口实又怎么样?我怕谁?这帮人鬼精得很,你只要有一点点疏忽,叫他们抓住了,必要连本带利讨回来。皇阿玛还要过些日子才会回宫。我先放下几句狠话,他们心存畏惧,你就不用那么辛苦。这帮奴才,就吃那一套。”
楚言心中感动,不知说什么好。他看似大大咧咧,心里却明白,也细心。
十四阿哥叹息道:“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心软,想得太多,愣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小毛孩一个,倒摆起大人架子教训她!楚言不满道:“我哪有那么笨?”
十四阿哥摇摇头,笑道:“额娘有回说,太聪明了倒不如笨的好。就是说你呢!”
见她闷闷不乐,又笑:“依我说,还是聪明的好,太笨的连句话也听不明白,活活能把人闷死。我先给你透个信儿,阿格策望日朗觐见过皇阿玛,现在来京路上。你别急,我去找八哥商量,定能想个法子帮你逃过去。”
“我已经想开,十四爷就别操心了。再弄出什么事儿来,惹皇上生气,我也不好过。”
十四阿哥定定地看着她:“你想开了?预备去准噶尔了?八哥怎么办?你叫我别操心,也让八哥别操心?八哥能不操心么?”
楚言默然。
一位少女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子,两个忠于职守的太监上去推搡,不由分说要赶了她出去。少女一边与他们撕扯,一边扯着嗓子唤:“佟姑娘,佟姑娘。”
楚言走出来,认得是十三阿哥跟前的玉梨,忙叫他们住手。都被禁足在这小院了,麻烦还要找到她头上来么?
玉梨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佟姑娘,求你救救十三爷。十三爷为了你,已经在慈宁宫前跪了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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