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这么说,我可真就这么信了。”
秦落羽从袖中取出两瓶药,“这伤药比大夫给你开的,会好很多。”
裴宋没接:“臣谢过娘娘。”
秦落羽也没计较裴宋的态度,将药瓶放在案上,踟蹰片刻:“裴宋。”
听到她不叫自己裴丞相,而是称呼他的名字,裴宋低垂的眉梢动了动。
“那夜马车上,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就连皇上,我也不会说。”
大秦的战争,南方的民变,陵启肇的叛乱,是裴宋暗中勾结太后一手策划的,这些,她都不会告诉陵君行,也绝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裴宋抬眸,平静如水的目光望着她:“娘娘不必为臣隐瞒,臣有罪,本就当诛。”
“别啊,你不能死。你死了,陵国怎么办?”
秦落羽连连摇手,“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书里那个人物吗?以后你也会是他那般的中兴之臣,你怎么能死。”
裴宋目光微动,“娘娘,你为何......如此相信臣?”
“因为你是裴宋啊。”
秦落羽很是自然地回答,“那些话,就当是你和我之间的秘密。我不说,你也别说,好吗?”
再次听到这句“因为你是裴宋”,裴宋神色异样复杂。
半晌,他终于沉声道:“好。”
秦落羽回归正题,问起太后的事,结果竟得到一个颇为意外的答案。
萧尚言攻打大秦国,竟不是裴宋传的消息,而是太后。
裴宋说:“太后虽然被皇上关在慈仁宫不得出,可她仍能与萧尚言互通消息。”
“太后甚是狡猾,隐藏得极好,我只大抵知道她往外传送消息,是通过宫中的御沟。”
这些消息不但从宫中御沟传了出去,还传给了远在北地的萧尚言。
裴宋曾暗中派人在宫外御沟沿线蹲守多时,但到目前为止,尚未能查出帮助太后传信对接的人到底是何等样人,到底藏在何处。
秦落羽听得暗自心惊,书里到陵君行大病之后的情节,她都不知道,是以压根不清楚太后在不夜都还有潜藏的势力。
还好她今天来找了裴宋,否则这些潜藏实力作起妖来,那还了得?
“娘太后一心想要复国,怕是不肯就这么善罢甘休。”
秦落羽凝眉道,“你暗中派去调查太后的那些人,我觉得还是不要撤,不但不能撤,怕是还要多派人手,尽快查出太后背后的势力网。若有蛛丝马迹,你赶紧告知皇上。”
裴宋颔首,“臣知道。”
秦落羽这才放了心,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对了,还有件事,你先前不是和宗家的千金订了婚?我跟皇上说了,宗昊虽然谋反,但宗家小姐从始至终并不知情,她不会被牵连流放的,你放心,你们的大婚,也不会受影响。”
裴宋反应很是平淡:“多谢娘娘关心,臣与宗家小姐的婚约已经取消了。”
秦落羽差点被呛到:“取消?什么时候?”
难不成裴宋也是因为不想被宗家牵连,这才取消婚约吗?
裴宋,该不至于这么现实吧?
裴宋沉默了一会儿,“那夜与娘娘在马车上谈过后,第二天。”
第二天他便亲自登门去了宗家,提出要取消婚约。
宗昊气得不行,然也无可奈何,只是宗婉柔迟迟还不肯接受,借着来找裴蓁蓁,主动找过裴宋几次,但也都被裴宋拒绝了。
秦落羽呆了呆,“裴宋,你这是何必......”
裴宋淡淡道:“臣与宗家结亲,本就是因为利益。娘娘一语点醒梦中人,臣还要多谢娘娘,未能酿成大错,害人害己。”
秦落羽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默坐片刻,起身告退:“裴宋,好好养伤。”
裴宋坚持送她到府门口,眼见得秦落羽要上马车,裴宋忍不住道:“娘娘。”
秦落羽回头,露出个笑容:“怎么了?”
裴宋压抑住心头的情绪,“臣......”
臣还可以再见娘娘吗?
你曾说过,后会有期的。
然而话在喉咙口滚了滚,裴宋终究只是黯然道:“臣,恭送娘娘。”
*
薛太傅一家被杀的一百零三人尽皆入土为安,朝廷赐封薛太傅为“文忠公”,以国士之礼葬之。
葬礼那日,陵君行携文武百官亲临祭拜。
薛太傅生前誉满陵国,死后葬礼,也极尽恩宠殊荣。
然这一切,却并不能弥补薛玉衡伤痛之万一。
他一个人回了薛府。偌大的薛府,以前热闹温暖的薛府,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
薛府的下人都被遣散了,只留下一个老管家和一个老嬷嬷。
两个都是薛府的老仆人,呆了几十年,怎么都不肯走,薛玉衡便留下了他们。
他不再看那些医书,不再沉迷研究医术.
除了每月例行两次去给纪公子问诊送药,其余时间,闭门不出,时时醉得一塌糊涂,消沉得不像话。
秦落羽来的时候,他正躺在花园一块石头上,拎着一壶酒往嘴里灌,衣袍都被酒水打湿。
已然是深秋初冬的天了,他穿着湿衣服躺在冰凉的石头上,也不嫌冷。
秦落羽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上前劈手就夺过了酒壶:“薛玉衡,你是不是想这样醉死算了?”
薛玉衡睁开醉醺醺的眼,“洛兄。”
他摇晃着起身,要去抢她手里的酒,“给我。”
秦落羽不给,板着脸将酒壶扔得远远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扯着薛玉衡进了屋。
她让老嬷嬷去熬了醒酒汤来,扶着薛玉衡,将醒酒汤给他灌了下去。
薛玉衡总算清醒了些,抬头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你说我来做什么?”
秦落羽没好气道,“薛玉衡,你说要是师父在,看见你这幅样子,师父会有多失望?你现在每天就这个样子,你对得起师父吗?”
薛玉衡猩红着眼,吼道:“师父已经不在了!!”
“师父是不在了,可咱们还得好好活着。”
秦落羽语重心长道,“师父最后跟你说的什么话,你不记得了?师父叫你凡事看淡些啊,师兄!”
薛玉衡痛苦地捂着头,半晌不说话。
看淡些,看淡些。
他何尝不知道要看淡些。
可是一百零三口人啊。
一百零三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
偌大的薛家,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隐庐烧了,隐医堂毁了,师父走了,他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知道自己学医救人,还有什么价值,更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声音喑哑,“你走吧师妹,以后别再来了,也不用管我。”
秦落羽叹气,上前去拉他:“师兄,你跟我去个地方。”
薛玉衡甩开她的手:“不去。”
“是有事要你帮忙。”
秦落羽也不管他,自顾自地说着:“前几天我在隐医堂外,遇到一对夫妇抱着他们的孩子在哭。那孩子不过两岁,却无端有咳血之疾。”
那对夫妇是从南边一个偏远郡县跋涉千里,慕名而来。
不意隐医堂被烧,他们找不着人,盘缠也用尽了,孩子病情又恶化,他们无措至极,在隐医堂门口痛哭不止。
秦落羽从那里经过,正好看到他们,心下不忍,便让人安置了他们,想要帮那孩子看病。
秦落羽道:“师兄,你也知道我的医术比不得师父和你,我诊不出那孩子的病因,所以,只好来请师兄帮忙。”
薛玉衡眉眼淡漠:“我说了,不去。”
“师兄,你忘了师父在信里说的什么?师父要你对我的医术多加指导,要你多多照应我这个师妹。”
秦落羽也是无语,“这才过去多久,你就都忘了?”
薛玉衡俊脸僵了僵,别过头去:“我现在不是隐医堂的大夫,看病这种事,帮不了你。”
秦落羽是真的火了,“薛玉衡,你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话?看病这种事帮不了我,那还有什么事你能帮我,你说啊?”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十四岁高中状元,却对家里人宣告以后绝不从政,你父亲是什么反应?老太傅又是怎么说的?”
“薛大人罚你跪在祖宗祠堂里,要你好好反省。可你跪了三天,出来仍旧是铁了心要学医。”
“薛大人气得要揍你板子,老太傅拦住了。老太傅说,人各有志,不可强而改之。”
“老太傅说,玉衡啊,医术不同于从政,为政者纵横捭阖,须机谋算尽,为医者则不然,当存一颗仁心,体恤众生。为医之路漫漫而修远,汝当上下而求索,万不可中途而废,改弦易辙。”
“你当时怎么回复老太傅的,你忘了?”
“你跪在地上给老太傅和薛大人磕头,信誓旦旦说此生定会慎终如始,从医而终,绝不负太傅父亲多年苦心教诲,绝不负师父倾囊相授之情意!”
秦落羽越说越激动,毫不客气道:“可你看看你现在,这就是你对他们的承诺吗?这就是你的一颗仁心,体恤众生,这就是你的上下求索,慎终如始?薛玉衡,你的承诺和仁心要是如此廉价,连我都瞧不起你!”
薛玉衡眼底浮现几分无助的惘然,继而,眼眶逐渐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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