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原来,是你…
身为当世顶级强者,又有着冠绝天下的魂系法术修为,虽然心脏被毁,张南巾却仍能保住性命不死,只是也全然没法动弹,更谈不上将背后那暗算者震退,只是吃力的道:原,原来是你…
唔…就是我了。
慢慢点着头的人,整只右手都还插在张南巾的体内,距离太近之下,自己身上也溅的血肉模糊,他却全然不为所动,说话的时候,连一丝丝的动摇也没有。唇上更有浅浅笑意,正是刚刚还在和丘阳明浴血死战的天芮巨门。
巨门!你?!
突然看到,自己最信任的人竟然出手暗算自己最尊重的人,武屈的震撼可想而知,而当还发现到自己身后竟在不知何时被暗伏下一道隐符时,武屈更感到了一种被出卖的愤怒和屈辱,而最后,似是老天犹觉得这些打击还不够:当他出于出本能而疾扑向张南巾时,竟被一口木盾和一把火刀生生阻住了去路!
禄存,右弼,你们…
对,他们都反了,是我的意思。
平静的说着话,巨门道:而现在,武屈,我最好的兄弟,你亦过来,和我们一起罢。
你,你说什么…
他说,你最好过来,与我们这些人一起。
而武屈先生,我亦敢向你保证,对你自己或是对太平道,那都绝对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听到那说话声,武屈如被什么毒虫叮到般猛然一颤,急回过头时,却只扭到一半又生生止住,竟似是害怕看到背后的真相一样。
丘阳明的目光也凝在一处,盯在武屈身后,慢声道:你们,终于来了。
对,我们也来了。
微笑着,自刚从武屈背上脱离而出的那黑色光团中迈出的,正是将今日这一切事情操纵布置的鬼谷伏龙,而他的身后,完颜改之等人也正一一而出。
呔!
再没法忍耐下去,武屈终于爆发,虽还没法让自己对巨门或是禄存等人破面,可对于黑水完颜家,他却完全没有什么情份可讲!怒喝着,武屈身形急旋,手中的针剑化作如金蛇般灵动,将两名疾冲上来的黑水部众轻易震退,转眼已掠至完颜改之前!
哼…
冷笑着,完全没有要闪让的意思,完颜改之双手握住那长大白布包袱,举至胸前。
天心武屈,精修金系法术的你,应该知道,五行生克道理,是火克金。
凤门,便给我醒过来罢!
大吼着,数十道炽烧至无色的火舌忽地自白布包袱中迸射而出,将武屈的剑势及他整个人完全吞没!
(糟,这是…)
并非第一次被人以火系法术相攻,火舌还未近身,武屈早在身外凝出幻金玄障将火力抵住,却未想到,这火力之强,竟是远远超出他想象之外,只撑持了短短一瞬,便被那熊熊火劲烧作无存!
(比戾火…不,比极火更强,难道是三昧真火?!但,那小子不是只有第七级顶峰修为么?怎可能…)
修习火系力量的强者们通常依火力的纯透和强悍程度将之细分为六级,乃是离火,暴火,烈火,纯火,戾火,极火,便是欲语所言的六阳火界,一般较为出色的修习者大多只能迫发出烈火或是纯火境界的威力,能够练至戾火境界的,便已可称翘楚,至于极火境界,每千多个修行者,也最多会有一两个天资出众者可以涉足。
而在极火之上的境界,便是所谓的三昧真火,又被称作狱火的火系究极境界,若果能够运用,便能发挥出视戾火极火亦若小儿的骇人威力,但同时,要将那惊天威力从心控制,也绝非什么人都能办到,便算上已然身故于三宝一役中的董凉儒,当今天下也只有三四人可以晋此境界。
本来以武屈之能,纵是对上三昧真火,也不会轻易失手,但,错估到完颜改之的实力,武屈只一合已身陷险境,虽是及时以森寒剑光将头身要害护住,但双腿却早被火舌困锁,只听得惨嘶声中,武屈双腿上衣服转眼已被烧尽,肌肉尽现,色作焦黑!
住手!
蓦地发出大吼的,是一只手犹还插在张南巾体内的巨门,奇妙得,听到他的怒吼时,骄横跋扈的完颜改之竟然当真将攻势收回。他手中所持兵器至此才能看清,却是一柄长九尺有余的方天画戟。
(本命元灵为翼火蛇的灭戟风门?怪不得可以迫发出三昧真火,竟连神兵元灵也能请降,一向倒是低估他了…)
默默盘算着,丘阳明并未开口,智慧如他者,自然懂得什么时候应该多看少说话。
火舌尽退后,只见得武屈身形佝偻,不住的喘息着,头发眉毛尽被烧得乱蓬蓬的,口中鼻中白气缭绕,丝丝溢出,却是他正在将方才攻入体内的火毒炼化逼出,巨门看他一眼,目光闪动,似有所感,却未理他,只是粗着嗓子道:完颜先生,我们说过的话,到底是作不作数?
完颜改之哼了一声,并不说话,鬼谷伏龙微笑道:二家主的说话,自然作数,但方才武屈先生的全力一击太过凶横,二家主出手自保,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顿了顿,看看武屈,又道:巨门先生既然说过必保武屈先生,我们完颜家的人,就绝对不会多事,巨门先生只管放心。说到放心二字时,他目光闪动,却是看向张南巾。
巨门冷哼一声,道:你不用来这套皮里阳秋的花样,我既然出了手,真人就绝没可能翻身。只要你们莫多事的就好。
方又向武屈道:武屈,你连我也不信么?
武屈此时已调息过来,听得巨门问话,嘶声道:你说什么?
巨门沉声道:我说,你过来,与我们一起。
天门九将的统领,没有谁比你更为合适了,不信,你问他们。说着指指禄存右弼两人,便见两人同时向武屈躬身行礼道:我等愿服。
武屈怔了怔,道:将天门九将予我?那,你呢?
巨门淡淡道:我?
我会再进一步。
我原盼着能当上‘天门九将‘的统领,可别人不予我,所以,现在,我想索性多要一些。
能够成为‘太平三清‘当中的‘上清真人‘,味道想必会很不错罢?
张南巾咳血笑道:好,好志气!
那么说,太清真人,他其实也答应和你们合作了?
巨门冷然道:太清一位,本应是太平道最高领导者,你多年来倚强居首,真人早已不满。
张南巾惨笑道:好,好,真好。
那未说,以担心完颜家为借口而将文取和廉贞两个调回总坛,也只是这计划的一部份了?
巨门再不回答,只是淡然道:真人,您已老了。
张南巾惨然道:对,我是老了,老到连就在眼下的真相也看不出来。
可,我还是想问一句,玉清呢?
当他自南方发起讯问时,你们可准备好了怎样对付他和只听他一人号令的‘神盘八诈‘么?
巨门冷然道:对付?我为甚么要对付?
杀你的明明是贪狼,我为甚么要对付他?
张南巾两目蓦地睁圆,吐血吼道:你说甚么?!
巨门淡然道:真人,莫作势了。我不会分心的。
心脏为我半毁,你所能聚运的力量已不会强过我,而在我五行真气的镇锁下,你亦不可能将你的法力发挥。
我所说的,我才不信你没有猜到。破军当然也是我的人,而以有心算无心,相信,贪狼此刻该已是魂归地府了…
嘶…
吸着冷气,破军的脸色微微发白,样子甚为痛苦。他虽是暗算得手,但贪狼法力远胜于他,一下反击也令他付出了不轻代价。
(好痛,妈的…)
喃喃的咒骂着,破军深深呼吸了几口,调息了一个小周天,面色方红润了些。
(巨门吩咐,必杀那小子,可是,贪狼若果回过气来,那也麻烦,还是再加一下罢…)
刚才破军连发三击,最后一击犹重,将贪狼整个身子都轰到了对面的石壁上,又软软滑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背上鲜血淋漓的,极是可怖。但他以往累积威风委实太甚,纵是重创如此,破军也不敢轻视。
抬步走问贪狼,方走了两步,又将伤势牵动,破军痛得全身一颤,又站住了。
(好痛,幸好是偷袭得手,不然岂不被他搞死,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力量,可不比巨门差了…)
其实,破军身上虽然带伤,可对他这等百战之余来说,要将这种伤势压制甚至是强忍住对敌,都不算是怎样了不起的事情,但,现在,相信一切皆在掌握的他,便不觉得有必要付出令伤势会加倍恶化的代价来争取时间。而这自信,便令他付出了远比伤势加倍沉重的多的代价…
将要走到贪狼身前时,一直僵卧地上的云冲波,忽地一阵战动,抽搐了几下。
(嗯?那小子?!)
忽地察觉到了云冲波的异常,破军大惊失色,猛旋回身,也顾不得伤口痛疼,将法力凝至最强,疾扑直取云冲波!
(巨门有令,绝不能让这小子再睁开眼睛!)
虽不明白真正原因,可破军却对巨门极是尊崇,在发现到可能有变时,宁可令伤势加重和冒着让贪狼回过气的危险,他也会忠实于命令,要先将云冲波杀却,可,此刻,已经,晚了…
在破军扑到云冲波身前,右手上已闪烁出死亡的寒光时,云冲波停止抽搐,睁开了眼睛!
(啊,我回来了…这是?!)
甫一睁眼,便看见一个凶神恶煞般的杀手正矗在身前,举手欲屠,云冲波本能的一拳挥出,以求自保,虽然明知自己这点微未功力根本就没法做到什么,但天性所在,却让他不能这样仰首待屠。
随后,奇迹发生了。
(金色雷震,潜龙腾翔!)
奇怪的说话突然在云冲波的心中响起,低吼着自己根本不明白的八个字的同时,云冲波的体内,更忽地自背部激滚迸出一道炽热劲力,如飞龙般在体内盘旋三周后,直扑拳上!
说时虽迟,那时却快,破军的右手虽已用着他所能用的最快速度斩下,可,先击中目标的,却是云冲波那正泛出豪霸金光的右拳!
(金色雷震,潜龙腾翔!)
拳方及体,如天雷震怒般的压倒性巨力已将破军体内的抵抗全数轰碎,更令他失去掉落手和反击的能力,仅仅一个弹指之后,轰!,龙形气劲自破军背上破体而出,轰进对面的石壁上,竟是生生将石壁轰出了径长六尺,心深一肘有余的一个大圆。
(这是,东海敖家的龙拳?!但是,为什么…)
已经没法再想下去,晃了一晃,破军颓然倒地,只见他胸腹间已被生生掏出一个脸盆大小的血洞,边缘处犬牙交错,倒似是被什么猛兽咬噬出来的一般。
东海,龙天堡。
一间遍布着形状古怪的金属饰品以及无数刀剑枪戟的大屋当中,停放着一具巨大的水晶棺,棺材中,躺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
自外形来看,那男子躺下时,年纪已该不轻,横七竖八的皱纹,长长的白眉与唇髯,都表明了他的年龄至少在五十开外。
大屋的四周,以颜色极为纯正晶莹的紫水晶镶嵌成窗,将屋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神秘而从容的紫色。屋里,包括水晶棺在内的每样东西都积满了灰尘,地上亦是,厚厚的一层落灰,瞧上去,至少是有五六年未经人履过了。
安静,神秘,古旧…似是超脱于时光之外的大屋,却响应于数千里的事件,产生了变化。
当云冲波将那自己也不理解和明白的拳轰出的时候,大屋内,水晶棺中,最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铮然着,那老人,睁开了眼睛!
便只是睁眼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也似在空气中产生出金铁交鸣的声响,而跟着,不屈腿,不支肘,不弯腰,那老人便自棺中直直立起,那厚逾三寸,坚若精钢的铁水晶,一撞触到那老人,便立刻在一阵无声的波动中破碎开来,被震作了无数如紫雾般的粉未。
(呼…)
无声的呼吸着,那老者边屈伸着已有数千日未尝活动过的双臂,边透过那已有些蒙蒙的水晶窗,看向西北方向。
(错不了,的确是最为纯粹和正宗的龙拳,但,是怎么回事,是谁?)
从来也不以思考与智慧见长,又刚刚从将近十年的长眠中醒来,更加上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资料,那老者的疑问自是得不着回答,而思考的过程中,他更开始感到一种冲动,一种已随他一起沉睡了将近十年,却从来也没有变弱,消逝的冲动。
(者…)
轻轻的响着,如水般的流动在老者的身上出现,将他的衣服鼓动,令他的右臂开始震和胀。而这过程中,老者那原本作银白色的长发与须眉亦开始变作淡淡的蓝色。
(青色咆啸,龙啸九天!)
简单的意识在脑中闪过,那老者的右拳高高举起,指向屋顶。
白,赤,青,黑,四种颜色的光因那老者的一拳而出现,交织,融合,化作一道斑驳的光柱,轰响着向上冲起。那用金檀皇木加上深海炼铁而铸。已有了千来年历史的屋顶如薄纸般,被光柱一掀而碎,而不唯如此,那光柱更鼓荡着,大笑着,带着一种在被封制十年之后终得发挥的狂乱,直冲云天!
轰…
一拳之威,竟将本来飘浮在大屋上方数百尺高处的云层也都轰碎,成旋涡状的急转起来。而这样的一击之后,那老者才似是终于满意,缓缓的,将拳放下,垂回身边。
还在那老者起身出拳的时候,大屋的两扇檀门已被悄然推开,一名身披彩锦鳞衣的中年男子现身门前,但,直到那老者将拳收回,那中年男子方才屈下一腿,跪身于地。
未将敖必戏,恭迎武德王重掌敖家。
(嗯,这个,他这样子…是死了么?)
(死了?!)
(我,我杀人了?!!)
死里逃生的第一反应,本来应该是高兴,是兴奋,是极度的庆幸,可是,云冲波,他还只是一个不到十九岁的年轻人,一个在今次金州之行前还从来没有离开过檀山的年轻人。
(我,我杀人了,我杀人了,爹,我该怎办才好,爹…)
心乱如麻,手足无措,云冲波却不知道,在他牵挂着云东宪的时候,云东宪就在洞口,离他的直线距离只有不到十里路而已。
(杀人了,官府会抓我,会抓我…)
一片混乱当中,云冲波浑忘了,方才自己若不出手,此刻死的,却便是自己了。也浑忘了去想一想,为何之前自己昏迷时看到的张南巾不知所踪,贪狼却满身是血的伏在了地上。
满心都是担忧害怕,可云冲波犹还没有放弃将自己洗清的努力,蹲在破军身边,拼命的想要试着将他救回,但,可想而知,那种努力便只是徒劳而已。不过,在这尝试的过程中,云冲波却也并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当他开始对那伤势之重开始迷惑时,那种杀人的罪恶感便得以被暂时的忘却。
(这个,这种伤势,是我打出来的吗?不会罢?我怎会有这种力量?)
困惑不解,反复得看着自己的右拳,回忆着刚才那一瞬的奇怪感觉并不停的挥着拳,云冲波的心中,满是疑问。
(这个,刚刚出拳的时候,好象有个人在对我说话一样,说什么金色雷震,潜龙腾翔,但,为什么?)
(哦,好象,刚刚在梦里面,那个叫太平的,最后在我背后打了一拳,似乎就是这种感觉,那未说,这一拳的力量,是他留在我体内的?)
(那未说,我刚才不是在做梦?我真得见到了太平,蹈海,和孟津,我也真得见到了仲连,那未说…嗯!?)
悚然着,全身汗毛倒立,云冲波霍的一下,猛然站起,想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事实。
(刚才,刚才那个铁勾手明明是要杀我?!而如果没有那一拳,那一拳的话,我现在就已经死了?!!)
(本来,现在,我就应该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被这发现惊的目瞪口呆,云冲波木然的站着,头脑中一片空白,努力的想要把这一切整合起来,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如果没有刚才的那个梦,如果没有梦里面的那一拳,如果我再晚醒过来一点点,我现在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可是,那个梦,又明明不是梦…)
只觉得头脑几乎要炸裂开来,面对着如此难以置信而又事实俱在的现实,云冲波感到自己越来越困惑,越来越无所适从。而在这困惑当中,刚才那个梦中的事情,他也越来越清楚的记起。
(太平,危机,是了,他好象是说过,我会有危机,有重大到事关生死的危机。)
(那一拳是他打进我体内的,就是说,他也知道,我会遇上这个危机,对了,好象在刚见到他时,他确实是非常高兴,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但是,我是什么人?他为何会因为能够救我而这么高兴?)
(现在,他的确将我救下了,但是,我到底是本来就命不该绝,还是说,没有他的帮助,我就会死在这里?又或者说,便连他的帮助,连同这个梦,也只是命运的一部份,一切,仍然都是注定的?)
(对了,他好象说我是什么,然后还带我去看了一个家伙的自杀,然后,然后…)
只觉得越是接近梦的关键,记忆就越是模糊,云冲波努力的回忆着,却怎也没法再想起更多有用的细节,可是,在他努力的同时,另一个若隐若现的声音,却在他的体内悄声的回荡着。
(…张开双臂,去拥抱属于你的时代,属于你的世界罢…)
(我的时代,我的世界?但,我怎来这资格了?)
还在刚才的试探中,云冲波便发现,在将破军一拳轰杀之后,那股力量便也自自己的体内消失,不复出现,而在这时代中,一个没有力量,也没有强有力的出身的人,又能做到什么了?
(不,不对,力量那东西,我还是会有的,我明明记得,他说了什么东西,可以让我变得很强,很强…)
(对了,他明明说了,我,我也是一名不死者!)
(我是蹈海!我是冲波蹈海!)
忽地将那关键想起,云冲波精神一振,猛然转身,目光炯炯的,看向兀自悬于空中,在那光球中缓缓转动的太平天兵,蹈海丑刀!
与他的转身同时,那光球,裂了。
光洁,润白,灿美如一件巨大琉璃器皿的光球,轻轻的响着,开始自顶部出现细如蛛丝的龟裂,开始只是几根,但很快,那裂缝开始向着下方延伸,更不住的分出更多的支路,在光球的表面肆意的蔓延着,一根,十根,百根…很快的,刚才还白玉无暇的光球表面,变得如深埋地下千年的古老器皿般,布满了古朴而又怪异的花纹。
波…
轻响着,如同一件最为高贵却又最为脆弱的瓷器般,那光球砰然崩碎,而幸,或者是不幸,那首先张开的口子,正对着云冲波的方向。
轰!
如非亲眼目睹,实在是很难相信,从那不过丈来大的光球中,竟能迸发出唯以滚滚或是雄壮之类的词语方可形容的白色洪流,如巨河决口般汹汹而出,首当其冲的云冲波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已被之一卷而入。
(这,这是…)
面对这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变故,云冲波没法说话,没法动弹,便只能愣愣的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将两手微微的屈着,向前伸出,任那已被在这光球中囚禁了千多年的时光洪流从自己的身侧和身上疯狂掠过。
无数的幻影闪耀,没有那一个可以在云冲波的眼前坚持到那怕是十分之一个弹指以上,如在观看一队以百倍速度疾行的马队一样,云冲波根本就不能说自己可以看到任何东西,能够被他捕捉住的,只有一些感觉。
痛苦,愤怒,劫掠,贫穷,咆哮,贪婪,血腥,杀戮,横尸百万的血肉战场,流血漂杵的王者殿堂,豪陈奢设的吃人长宴,扣天无环的贫者悲歌…没有任何防护,**裸的承受着历史的冲击,虽只短短一瞬,在云冲波的感觉中,却已恍若千年。
哗!
转眼间,白光已然过尽,自云冲波身后石壁上猛冲进去,旋就不见了,只留一个遭受的冲击太大,一时还回不过神来,怔怔站着的云冲波。
光球既毁,将整个石室照亮的白光就立刻消失,当最后一道白光没入石壁的时候,整个石室忽地自若有天日变作完全黑暗,一种如死亡般可怖而绝望,一种令人能够感到什么是窒息的绝对黑暗。
强烈的反差,强劲的刺激,总算使云冲波回过神来。
(糟,这么黑,蹈海在那里,看不到了…)
似是与云冲波有种某感应的关系在,当他这样想着的同时,一球温和的蓝光,忽地自黑暗中出现,浮现眼前。蓝光当中,横陈着一把古旧朴刀,正是蹈海。
大喜过望的云冲波,自不会再容之错过,急急伸出手来,抓向蹈海,心中却仍在嘀咕。
(为甚么不是金光,红光也好啊,偏要弄成蓝光,搞得和鬼一样,又这么黑,吓死人了…嗯?!)
刚刚抓到蹈海,云冲波的身子,又是一阵剧震!
虽然颜色清冷,可,当抓到刀柄时,云冲波的感觉,却好象在抓着一块被烧到炽红的烙铁,而且,还一经触手就牢牢粘住,丢不掉,甩不开。突如其来的痛苦,立刻就让他的面容抽搐的如同鬼怪,却喜此处极黑,倒也没人看得见。
嘶…
咬紧牙关,云冲波苦苦撑持着,可那痛苦却不止于手上,而是如活物般不断游走,更自他手上经脉侵入体内,沿着手臂向上疾行,每进一分,在云冲波的感觉中皆如无数饱蘸辣椒咸盐的钝刀在体内肆意切割般痛苦难言,偏生又进的极慢,方才上攻到过臂弯时,云冲波已痛得满头大汗,嘴唇咬破,身子扭曲到恨不能立刻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不公平,真是不公平,杜老爹平时说故事,没有一个主角受过这些罪,怎地到我身上便只有这些个事情,在一间黑洞洞的石屋里面受刑,旁边是两个半死不活,象妖怪一样的男人,最起码,也应该有个美女在这里陪着才对得起人吧?!)
自已明白不知还能撑持多久,云冲波在咬牙苦忍的同时,也努力的试着去胡思乱想,设法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右臂上的苦痛移开,那也算是师法古人斗棋刮骨的旧智,却果然有些作用,一时分心,便觉得右臂上苦痛似是轻得多了。
再过一时,痛苦渐减,特别是攻过肩头之后,更是比方才减去九成有余,云冲波苦撑了许久,终于盼得此刻,只觉心下大慰,正自想到:啊哟,这一下可算是熬出头来了…那想到那劲力忽地加速,急攻之心,疼痛感觉更是比方才还要胜出倍馀,可怜云冲波方才苦苦撑持,早近极限,此刻心意松驰之下忽地受此重创,那里还坚持得住?只惨呼得半声,两眼一翻,早昏了过去。
荒山上。
武屈神色中的愤怒已几乎完全消失,所剩下的只有疲惫,一种似是已将武屈整个人深深浸透,自他的每个毛孔,每次呼吸中都在大量流淌出来的疲惫。
疲惫,到了几乎没法站住的地步,在整个太平道当中可列前十的强者,竟连自行站立也不能够,要把针剑驻在地上,躯偻着身子靠在剑上,神色间宛若突然老了二三十岁一样。更还透出了一种绝望,一种百战将军在面对必死战局时的绝望。
便连目光扫过完颜改之等人时,武屈的眼中竟也没了那种狂热和仇恨,只如看到两个陌生人一样,淡淡的,一扫而过。
负着手,神色冷冷的,完颜改之虽还忍得住不开口,却已很明显的在不大耐烦。鬼谷伏龙的神情却严肃了许多,盯着武屈,片刻也不放松。
巨门还在说话,用一种很慢,和很耐心的语调在说话。
武屈,你还记得当年在袁州的事情吧?被汪家暗算,突袭,整个总坛都乱了,到处是血,到处是火,到处是敌人,
那时,咱们还很年轻呢,才刚刚晋身到中级道众,正是雄心勃勃的时候,结果,突然遇上这种事情,全都懵了。
那时,无论算名声。数法力,咱们在所有中级道众里都只能算是恭陪末座的人物,可,最后活下来,冲出包围的却是咱们两个,那是为什么?
武屈哑着嗓子道:那时侯,咱们犹还没没无名,没什么人注意,自然比那些成名已久的师叔师兄们占些便宜。
巨门森然道:那种话,我便不能接受。
丘阳明轻咳一声,复又懒懒笑道:巨门,你费好大力气提这些陈年旧事,到底想说些什么?可能直接些么?
巨门低低唔了一声,并不理他,只是慢慢看向武屈,沉声道:武屈,随你怎么想也好,那说话,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突破重围的过程中,我身负重伤,若不得你,早已身死当时,绝无后来可言。
咬紧牙关,豁上性命,将我救出险地的你,在那时曾对我说。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不要再说了!
大吼着,武屈脸上的肌肉不住扭曲,看上去极是失态,竟有几分可怖。
莫再刺激我了,巨门。
若早知会有今天,我倒宁可那时就让你死在袁州!
怒吼声中,禄存右弼无不动容,巨门却是面不改色,缓缓摇头道:不,你不会,这一点,你自己也清楚的很。
因为,就象你视你为兄弟一样,你也同样的视我为兄弟。
任何时候,我也信得及你,武屈。
我知道,你一向是最为忠诚于太平的,但,武屈,你想过没有,太平,它对我们呢?
这些年来,你觉得,我们所得的东西,公平么?
续亡重振的过程中,除去真人外,有谁能比你我兄弟居功更大?但你我却得着了什么?
它妈的一次错误,只一次错误,便令你我受得不该受的重责,令贪狼这连真面目也不敢示人的娃儿高居你我之上,这种事情,你觉得公平么?
而现在,我亦只是要用自己的双手取回我所应得的‘公平‘,这样,能叫做‘不对‘么?
来罢,武屈,来加入我们罢。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忍耐了这么多年,也是我们兄弟该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呼…
许是已习惯了昏迷这东西吧,云冲波自无知觉状态中醒来的速度,一次快过一次,只短短的一小会儿,他已又睁开了眼睛。
(死去活来…这四个字的滋味,我可到底弄清楚是什么样子了,这样子被修理下去,我要是能撑住不短命,一定会成为铁人的…)
似是力量已被云冲波尽数吸收,蹈海上的蓝光已经消失不见,石室中又复陷入黑暗,还好这一次是从昏迷中醒来,较能适应一些,云冲波摸索着自地上慢慢坐起,只觉得整个右臂至胸犹还隐隐余痛,幸好手中的触感清清楚楚,仍是将蹈海牢牢握在手中,方才放下些心。心情早是十分跃踊,急待试试此刻的自己究竟有何等厉害。依着先记方位,对空处虚劈数刀,顿时大失所望。原来他出手时虽觉力道十足,确是远胜自己原本境界,却还远远不如刚才一拳轰杀破军的力道,更不要说与蹈海太平等人的第十级修为相媲了。
虽说,在数次挥刀之后,云冲波已隐隐感到,自己现下的力量大可能已将云东宪超越,晋身到了第六级上段或是顶峰那个级数,但,与想象中的巨大落差,还是令他郁郁不乐。
(唉,我就知道,不会有这么多好事的,那种神一样的力量,那可能这么简单得到的。)
(老天爷,杜老爹说的那些个好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头上?他不是说江湖中到处都是没出嫁的美丽侠女么,怎地到现在我还一个也没见过…呃,也算是见过一个罢?只不过,她到底长什么样,还真是没大看清…)
忽地想起沙如雪来,饶是云冲波身处如此境地,也不觉泛出些些笑意,心道:那小姑娘,倒当真是漂亮的紧哪!
此时他心思渐渐明快,方才在时光洪流当中所见所思,已是一一忆起,略一思索,心下已是大怒,想道:那铁勾手果然不是好人,若非这里看不见东西,真该再摸到他重重踩上几下。
要知他既是不死者,那便等若也是太平道成员,且是极为重要的成员,破军身为太平道重将,对之全力保护犹嫌不及,又怎该出手加害?自是反了无疑。
他心思极快,早又想道:啊哟,怪不得那面具人一身是血的趴在那里,八成是吃那铁勾手暗算啦。
他本来对贪狼也没甚么好感,但现下忽地觉得他似是友军,更还为已身负重伤,顿时观感大改,想道:这人倒也不错,若这样死了,可不大好。也不管洞中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一只手握着蹈海,一只手伸出去,摸摸索索的,寻向贪狼方位,途中绊了一下,他依稀记得正是被自己击倒的破军位置,更不客气,重重跺了一下,心道:可惜他已觉不着了,不是十分解气。
忽又想道:啊哟,他若是没死,我却又不是他对手了,那时岂不更糟?还是教他死了的好。
一片黑暗当中,云冲波磕磕绊绊,也不知撞了多少下,方摸到贪狼身侧,蹲下伸手在贪狼背上摸索,只觉得触手冰冷坚硬,竟是半点热气也无,不觉心下大急,想道:难道已死得连身子都硬了么?偏生这鬼地方连半点光也没有…正想到着急处,忽觉手上一热,蹈海上竟又泛出幽幽蓝光来。
云冲波愣了一愣,顿时在心中大骂自己笨蛋。
要知方才蹈海自现蓝光也是在云冲波心有所念的时候,分明有所联系,云冲波却未在意,以致空有明珠在手而不知用,在黑暗中吃了不少冤枉苦头。
既有光亮,那便方便得多,云冲波右手执着蹈海,平举在贪狼背上,将伤势照清,细细察看,方舒出一口气来,原来贪狼背上虽然冷硬,却非如云冲波想象,而是他重伤之下,为了避免自身失血太多,伤势恶化,方以寒力将伤口封住。只见一片寒冰冻在背上,封了一尺见方的一块面积,内里血肉模糊,白骨能见,正是拜刚才破军三下重击所赐。若是常人受此重创,自然早已魂飞魄散,饶是贪狼方才及时将伤口封住,不致恶化,却也伤重不醒,全无知觉。
云冲波虽将伤势察清,却没什么办法,以他此刻这点能力,便连破开贪狼保护自身的冰凝咒也还做不到,更谈不上去将贪狼的伤势治疗,翻了翻眼,挠了挠头,终于还是无法可想,忽又想到:他伤得好重,不知前面怎样。笨手笨脚,将贪狼翻了过来,平平放着,却见他一只右手犹还插在自己小腹里面,亦如后背般,被一片淡蓝色寒冰封住。
云冲波心下大奇,想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自残么?忽地心中一震,明白过来,想到:啊哟,怪不得那个铁勾手刚才前胸血淋淋的,原来竟是如此!心下顿时又多了几分敬重之意,想道:他虽然阴阳怪气的,事到临头,倒还真是条汉子。又见贪狼一动不动的躺着,脸上那面具已撞得裂了,看上去更为可怖,心道:这倒是个机会,看看他天天脸也不敢露的,到底长的有多难看哪?却也知道这等事情大犯他人禁忌,只是想想,并未动手。一时间也已无事可做,只是呆呆的坐在贪狼身侧,将手中蹈海晃啊晃的,在贪狼面具前摆来摆去,心道:我是救不了你了,最好你自己醒过来,把自己救了罢。
晃了一会,云冲波忽又想道:他这样躺着,浑身冰冷,到底死没死,倒也不好说,若真是死透了,我这样守着他岂不太傻?不如趁现在逃出去找爹爹他们罢?站起身来,借着蹈海蓝光看清石室出口,要待走时,却又有些不忍,想道:这般扔下他,可也不大义气,还是先弄清他到底死没死吧。便将左手置到贪狼鼻下,静侯数瞬,只觉全无鼻息,不觉大失所望,想到:敢情真是死了么?却又不肯死心,心道:再试试他心跳罢。便俯下身来,将右耳贴在贪狼左胸上。只觉得甚为柔软,心道:瞧不出,他一身黑袍下面,倒是颇胖的。听了一会,却仍是听不到什么动静,苦着脸,想道:怕是真完啦!,却还是大不甘心,心道:都到这般了,总不成便算了,还是再细致些看看,若不成,那我也对得起他了。将蹈海咬在口中,双手拿住贪狼胸前黑袍,微微用力,只觉质地也不是怎生坚固,心道:反正这身袍子已被弄了一堆洞在上面,也不差我这一下。双手发力,擦得一下,已将那黑袍撕开了。
若依云冲波本意,是想将贪狼黑袍撕开,贴至胸上细听一下有无心跳,可,当他将袍子撕开之后,却没有进行任何在计划中接下去的动作,而是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呆呆的看着贪狼。
(这,不会罢…)
将黑袍撕裂的同时,云冲波也将原本隐在黑袍下面的几根绷带撕裂,而那结果,便是一些本来被刻意限制和掩饰的东西,再无保留,**裸的呈现在了云冲波的面前。
白皙,丰润,高挺,傲然的双峰自绷带下弹出,裸露在空气当中,怎看也好,那绝对不是会长在男子胸前的东西。
咕…咕嘟。
情不自禁的咽了一口口水,云冲波很努力的提醒自己,却还是没法将眼睛移开。
(他,她竟然不是男的?这个,不会罢…)
(这个,老天爷,他待我其实还不算薄啊,终于找到一点杜老爹说的那些男主角的感觉了,到底还是活着比较好啊…)
不知所措,胡思乱想,还未满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年龄的云冲波,一时间全然忘了别的事情,当他好容易回过神来,用尽力气将黑袍重新扯到一处,将贪狼的胸乳盖住时,已是满头满身大汗淋漓,竟比平日里打猎时恶斗半天还累。
(嗯,不该看,不该看,不该看,总之就是不该看…可是,为什么不该看?)
苦恼的自问着,充满渴望的自问着,但是,云冲波,还是管住了自己的手,没有将刚刚由自己盖上的黑袍再去扯开。
荒山上。
老大…
似是再没法坚持下去,武屈低低的唤着,身子几乎完全伏在了剑上。
听到这两个字,几乎每个人也露出了微微的笑意或是满意的神情,只张南巾低叹一声,神色愈发黯然了。
自被巨门暗算到现在,已过去了将近一杯茶的时间,心脏半毁,还被巨门以五行精元不住摧攻内腑的张南巾虽能依靠他的惊世修为将性命保住,却已是元气大伤,面色焦黄,神情憔悴,刚才血喷如泉的胸口虽是已渐渐止血,可每一滴鲜血的滴下,却都会带动张南巾肌肉的一次轻微抽搐。
他的血,已流失太多,已渐渐逼近极限了。
听到武屈的称呼,巨门那本就永也带着笑意的嘴,显得更开心了。贯穿张南巾胸口的右臂虽然是不敢动弹,那只刚刚还为了掩护武屈而受到重伤的左臂却已向武屈伸出。
武屈,欢迎你回来。
唔…
低低的答应着,武屈慢慢走近巨门,两眼木然,盯着巨门的左臂。
那伤,是为我而受的,老大。虽然已计划好今天要暗算真人,可当我有危险时,你却还是宁可受伤也要把我救下。
老大,对我武屈而言,你便是我能找到的最可靠,和最好的‘老大‘。
而这两个字,自贪狼上位之后,我不知有多少次想要当着你的面喊出来,你明白么?
巨门微微点头,道:我明白。
又微笑道:而自今天以后,我们兄弟就不用再这样小心翼翼,,可以痛快作人了。
他口中虽和武屈说话,右手上却没敢放松半点力道,张南巾的厉害,几乎没有谁能比他更为清楚。
老大…
仍是如梦呓般喃喃着,武屈已走到了巨门的身前,伸出手,似是要和他犹还流着血的左手相握。
自那日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喊你老大…
说着话,两手已握在一处。
手方握,巨门全身忽地一震,怒道:你!武屈动作却更快,只一抖一翻,早将他左手生生扣住,声音中那种倦怠与漠然也忽地消失无踪,锐声道:却没想到,这竟也是最后一次!
事出意外,便连智计百出的鬼谷伏龙也未及有所反应,完颜改之虽然怒喝着挥戟激火,攻向武屈背心,却还是晚了半步,至于其它黑水部众和右弼禄存两人,犹还愣头愣脑,没有搞清状况,更谈不上出手了。
值得么…
身为受狙的当事人,本应最为愤怒或是震惊,可,出奇的,巨门的反应,却甚至比局外人的丘阳明还要冷静,只带了丝淡淡的悲哀,望着武屈。当武屈用尽全力将他强行自张南巾体内拉扯出来时,他甚至还有心情向着武屈开口询问。
值得么…
顿了一顿,武屈锐声道:绝对值!说话声中,巨门的右臂已被自张南巾体内完全抽出!
伤怒猛虎,终于脱困!
面色大变的完颜改之,忽的一下,生生压住前冲之势,将凤门横在胸前,那几名黑水部众更是急急的拔刀挥剑,挡到了他身前。另一边,禄存右弼两人也呆了一呆,旋就急掠到巨门身后,盯住张南巾,神色已有了几分畏缩。除丘阳明外,便只是个鬼谷伏龙能够全无畏色,反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异变忽生,本应是最害怕的巨门却不为所动,甚至都懒得去看一看张南巾,只是在盯着自将他甩出后,便又回复成方才那一脸倦容,神色漠然的武屈。
复得自由之后,张南巾的第一个动作,是自怀中拈出一纸黄符,在自己已心口残血上一压一抹,只听哧啦一声,那黄符早熊熊燃起,色作血红,十分的炽烈,张南巾一反手,将火符拍回胸前那被巨门击空的血洞当中,全身只一震,旋就放松下来,脸上便又有了几分血色。
每个人都能看见:以那火符为中心,,随着火焰有节奏的一缩一涨,张南巾胸中残断的血管竟都自行延伸,接上了火团,断流已久的血液,也以那火符为泵,又复循环起来。
除之以外,张南巾便再没有任何其它动作,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并不转身,只是缓缓呼吸。
看着武屈,巨门满面悲悯之色,慢声道:武屈,我的好兄弟,我再问你一次,值么?
武屈回答他的声音,沉重,疲惫,却极是坚决。
当然值。
唉…
长长的叹息着,巨门的神色,竟已有一点悲苦了。
古怪的场面,古怪的对话,令几乎每个人都昏头涨脑,不知所云,只丘阳明冷冷哼了一声,似是明白两人意思,却又有些不屑。
完颜改之怒容毕现,道:巨门,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你…一语未毕,却是被鬼谷伏龙轻拉手肘,将他止住。
看着武屈,鬼谷伏龙忽地现出了一丝轻笑。
武屈先生,若我好象未有记错,您好象并非一个处事犹豫的人吧?
此语一出,武屈肩头又是一震,欲待开口,却又止住,看向巨门。
巨门神色惋惜,微微的摇着头,道:不必幻想了,武屈。
他已经看出来了。
他几人说话,完颜改之半点也听不明白,怒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鬼谷伏龙低声叹道:二家主,我们是在说,武屈先生的努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点,他自己也明白。
因为,他的出手,已是太晚,现在的张真人,已连败下巨门先生的力量也没有了…
完颜改之愣了一愣,奇道:你说什么?神色却是缓和多了。
巨门哼了一声,道:鬼谷先生真是好眼力,无愧完颜家第一军师之位。
又冷哼道:先生既然有所想法,不妨都说出来罢,也省得别人乱猜。
鬼谷伏龙正色道:既如此,在下失礼了。
方道:武屈先生,您的出手太晚,其实乃是你刻意算定之后的结果吧?
他这句话一出口,有如晴天一个炸雷,场中顿时又是一阵异动,都觉得他也太可笑:要知武屈临此危局之下,尤不肯放弃,拼力一击,救到张南巾脱险,忠勇之情,直是天人共鉴,又怎会故意等到太晚?那想到,武屈竟当真点头道:没错。立时将方在心中暗暗嘲笑鬼谷伏龙的诸人噎得说不出话来。
鬼谷伏龙扫视诸人一圈,忽地将笑容敛起,向着武屈深深一揖,沉声道:拼将一死酬知已,先生高风,能全忠义,伏龙佩服的紧。
武屈忙躬身还礼,却惨笑道:说什么忠义高风,还不是一事无成?鬼谷先生过誉了。
鬼谷伏龙正色道:不然。
先生身在太平多年,叛之不忠;情交巨门先生,损之不义;先生竟能于此两难之境觅出两全之途,只此一举,当受伏龙一拜。
武屈惨笑了一下,再不理他,回身向张南巾拜下,道:真人,武屈对不起了。
张南巾摇头道:无用如此,武屈,你已做得很好了。
顿了顿,又道:不愿改忠,所以从巨门手下救我;不愿坏义,所以要等到我已没法翻盘时才要出手,武屈,你已很辛苦了…
武屈顿首道:武屈只是一个傻瓜。
顿了一下,又道:傻瓜便该死,值此乱世,更是该死。
武屈愿随真人同行。
斩钉截铁的语声中,禄存右弼都低下了头,面有愧色,只巨门仍是不为所动,淡淡看着两人。
唔…
长长的叹息着,张南巾抬起头来,看向丘阳明。
(这是你所乐见?太平道的被吞并和控制?)
没有任何动作,丘阳明只是微微的还以一个眼神。
(…对不起,南巾。)
(…好。)
得到了自己所求的信息,张南巾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转身,按上了武屈的肩头。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一种以太平道最高级密语表达的讯息,也经由无言之途,直接刺激着武屈的脑部。
(给我时间。)
(嗯?)
武屈愕然抬首的同时,鬼谷伏龙已是面色一变,叱道:不对,动手!,巨门更是怒喝一声,双臂至声,黄气顿现,正是方才那一式五道削孽!
可,他们都没有张南巾的动作快。
按上武屈肩头的同时,他的速度蓦地提至人眼之不能辨,更变拍为抓,提着武屈一掠而起,直取洞口!
呔!
诸人当中,自以巨门与完颜改之最强,他们也是仅有的两个能够及时翻身攻向张南巾的,火戟挟着黄风呼啸而至,在他们的计算中,这就该能比重伤还提了一人的张南巾更快,将他截下。
但。
张南巾全不防护自身,完全无视两人,只一味向前疾冲,而本该将他刺中的火戟,却被一股无形劲力蓦地缠制,硬生生定在半空!
只一瞬,那力道已消失无踪,可,有此一阻,却已足够让张南巾掠入洞中!
(混蛋…)
在心中恨恨的骂着,完颜改之将凤门在地上重重一顿,立时将地面震裂,余怒犹还未消,另一边,同时是一脸阴翳的巨门也停了下来,盯着洞口。
远处,若无其事的丘阳明,咳嗽了几声,如个没事人一般,满脸的兴趣,端详着这边的举动。鬼谷伏龙看看他,苦笑了一下,并没说话。
(这种人,果然还是不能利用的…)
当然还是对太平天兵极感兴趣,但,一方面认定巨门的布置该已令不死者身亡;另一方面,丘阳明也不相信张南巾能够狠下心来将太平天兵毁去。所以,已被鬼谷伏龙利用过一次的他,便不肯让完颜改之等人如愿将张南巾截下,更不会再去为它人清道,只以一种悠然的姿态在闲闲远观。
(南巾,这个人情,你须是欠着我了,若还有命,便拿太平天兵来还罢…)
洞口处,张南巾已不见踪影,只余下了一个武屈,一个气势已与方才完全不同,变得精神百倍的武屈。
目注着他,巨门慢慢道:武屈,我说最后一遍,不要逼我。
怪异的笑着,武屈将手中的针剑握紧,扬在胸前。
巨门,也请你莫再逼我吧。
便和你的盟友一起上,一起来战吧。
便让我‘太平道天心武屈‘能够享有的最后一战,尽量的灿烂一些罢…
石室中。
浑不知外面已是天翻地覆,云冲波仍是呆呆的坐在贪狼身侧,一筹莫展。
(那个老道怎么还不回来,用得着他的时候就找不到人了,真是的…)
木然而无聊的呆坐中,云冲波就没法阻止自己去想一些东西,一些他虽在告诫自己不该,却又对他有着极大诱惑的东西。
(一下,只看一下,应该没关系的罢…)
抖抖的,伸出手,想要去掀开贪狼的面具,可,当他的指尖终于触到面具的边缘时,他却如同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样,猛的抽了回来。
(不好,这样真的不好,还是不要吧…)
(这么凶的女人,如果她醒来发现,说不定会杀了我的…)
虽然说,内心深处的另一个声音始终在告诉云冲波说,不会的,那种事不会发生,真正忠诚于太平道的贪狼,绝对不会向一名不死者出手,可,云冲波却又深深厌恶着这种想法,这种在他感觉里近乎要胁的想法。
(唉,如果她肯自愿给我看看多好,一定是个美女,那样才对得起我受得这么多罪…呃,至少,光算‘那里‘的话,她好象确实比那个姓沙的饱满好看…)
天人交战当中,云冲波的背上汗就没有干过,那种粘乎乎的感觉,令他极为难受。
…在日后的追忆中,云冲波不止一次的强烈否认着自己当时曾有过邪念或是非礼之举,可,事实是,当他听到背后的动静,转回头看见满身是血的太平上清张南巾时,他的右手正紧紧抓着贪狼的面具,已将之从贪狼脸上取开了。
几乎是在取开面具的同时,云冲波已听到背后的动静,转回头去,所以,对他而言,贪狼的相貌只是惊鸿一瞥,可,就是这样的一瞥,却让他连回头看到一身是血,胸口还破了一个大洞的张南巾时也未感到太过惊惧。
纵因本能而转过了头,可他的心思,却未随着脖颈一起转回。
(…好年轻,好冷。)
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容,怎看也只有十**岁,瓜子形的脸上,两眼紧闭着,挑出几根弯弯长长的睫毛,嘴也抿的紧紧的,不知是因为长久戴着面具还是失血太多,脸色是雪一般的白,如玉雕出的一般。
从任何角度来说,那都是一张可以称之为美丽的脸,可是,在第一眼看上去时,云冲波却完全没法联想到这些名词,因为,一种比美或艳之类名词强烈得多的东西,正笼罩在这脸的主人身上。
…面对这样的一个女子,你会觉得,什么美丽之类的赞美话语,对之便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一种亵渎或是轻狂,那种便连没知觉时也还围绕在她四周的高峻和冰冷,便似是能令最老练的情场公子也望而却步一样将她保护,将她隔离。
这样的一个女子,一个似是不食人间烟火,永也不会惊动六情的女子,一个还未到双十年华,方还含苞未放的女子,却便是太平道天蓬贪狼,便有着第八级力量在身,便是整个太平道当中的第四号人物。
这样的一个女子,就在方才,为了保护云冲波,不惜将自己的命豁上,只求与刺客同亡。
(好,好美…)
终于在心中发出了赞叹,可,与方才窥见贪狼胸乳时那带有一点绮念的胡思不同,云冲波便是在发自内心的赞叹,一种纯粹出于欣赏的赞叹。
一种令他一时间都还没有明白到那老牛鼻子已终于出现的赞叹。
唉…
长叹着,张南巾的神色有些黯然。
已对里面的情况有所预料,看到破军与贪狼横倒地上的情景时,他并不感到奇怪,只一眼,他更连两人伤势也都看清。
(很好,贪狼,面对这种考验,你已证明了,你配得上我对你的信任…)
(可是,破军的伤势却有些奇怪,难道,会是龙拳?但,那拳法,不已随那人一起沉眠了么…)
观察,思考,判断,统共也只用去了不够一次眨眼的时间,随后,张南巾便已将他最为关心的事情确认。
脸色有些迷茫,也感觉不到什么力量的气息,但,当看到那时光咒已破裂无存,和那太平天刀已被神色还恍恍惚惚的云冲波抓在手中时,张南巾便忽地感到了一种放松。
一种连知道他自己的生命已将近走到结局时也会觉得不在乎的放松。一种唯有有理想者或曰梦想者才能享有的放松。
(很好,果然是他,那未,一切便都值了…)
(五十年的等待,终于走向终点了…)
(而贪狼的相貌,终于也被人看到了,只未想到,第一个看到的人,竟会是一个不死者,天意,这或者真得是天意罢…)
(未来,就交在她的手中罢…)
深思着,张南巾一伸手,已将方才回过神来,正待要开口向他求救的云冲波颈子扣住。
(吁,这是…很好…嗯?!)
自知时间无多,却又有太多想要知道和安排的事情,张南巾已不能再浪废时间去询问些什么,而是直接将云冲波擒下,以最强劲的读心术直接获取他刚才的经历与想法,来将自己还未能了解的一切清楚。
本来以张南巾的修为,便是隔空索探,也有把握将云冲波这等级数的人脑中所思看个洞若观火,而当他还为求稳妥,特意采取到肢体接触时,原就该轻易汲尽云冲波脑中所思,但,当张南巾将计划付诸实施时,却骇然发现,自己,竟是完全没法子弄清楚云冲波的心中所思!
(怎会这样?难道,不,不可能…啊,原来如此?!)
在最终的失惊之后,张南巾略为静心,便已发现,自己并不是没法察探出云冲波的思想,而是云冲波脑中的信息比诸方才竟忽地暴增至千倍万倍,根本就无从分析探起!
…打个比方,那就等若说,一个原本只装有两三碗酒的坛子里,忽地竟盛入了长河大湖之水,纵是本来可以轻松将坛中酒喝尽的人,对此情况,也唯有徒呼奈何。
这个发现,便令张南巾更为欣喜。
(好,好极,便和记载中一样,当不死者觉醒时,就会同时将之在千万年中累积的经验与智慧一并取得,纵然他自己还不明白和不能运用,可在将来,那些个记忆却就会令他受益匪浅。)
(每样也对,他的确是不死者无疑,只可惜,我却没有时间看着他成长了…)
闪念间,张南巾已确信,若果由他悉心调教,至多一年时间,他便能令云冲波之力量觉醒至贪狼那个境界,若再多得半年,他就能助云冲波突破掉巨门已然达到的地方,去向更高。
(可恨,时不我待啊…)
右手一放,将云冲波弹开的同时,张南巾已将自己的一些想法注入到云冲波心中,令他只是愣愣的站着,没有再过来干扰发问。利用这个时间,他右手再招,一直僵卧地上的贪狼忽地倒飞起来,被他的右手吸住。
浊不秽形,死不妨生。摩掌生目三遍,得清净法,助汝长生!
随着张南巾诵咒之声,贪狼身上寒冰缓缓化开,没入体内,而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竟也奇迹般的蠕动着,开始成长,融合。
(这,这是…)
刚刚才将张南巾的想法消化完毕,云冲波忽地看到这种景像,端得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好家伙,在他手里,就这么简单么…但是,好象不对啊?)
虽然力量未够,见识也还欠缺,可久经猎事的云冲波,却有着一双出奇敏锐的眼睛,一转眼,他已开始发现眼前的不对。当贪狼的伤口在愈合时,张南巾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按在贪狼背上的那只手臂,竟似在慢慢变得干枯萎缩起来。
随着张南巾的施法,贪狼慢慢回过神来。起初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她,很快就感到了不对。
(好象,有一点点凉…我的衣服,怎么…面具,我的面具呢?!!)
蓦地发现胸部的秘密竟被扯开,与自己相伴多年,便连入眠时也从不离开的面具也不复覆盖脸上,贪狼的第一反应便是立刻以手掩面,同时也努力的想用手肘将已有些春光外泻的胸部遮住。但,身为女子的同时,她终究也是一名道术大家,一名太平道重将,还在她为自己现下的状况而羞怒难当时,她精修多年道法的积累已在告诉着她,正在张南巾身上以及自己身上发生的,是怎样的事情…
真人?!
尖锐而惊恐的骇叫声,正可以反映出贪狼此刻的焦虑与震惊,虽然她方才转身便已被张南巾强行制住,更连她的声音也一并镇下,但,她的想法,仍是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张南巾的脑中。
(真人,不能,不能这样啊。)
(紫薇王夫人清净咒,是不能这样用的啊…)
原来,张南巾此刻所用咒法,名为紫薇王夫人清净咒,亦是回复类咒法中的上段法术,见效极快,最利用于战场。却有一大弱点,那便是,当时用毕之后,此后数十日甚至数月之内,都必会衰弱难当,只能有平时的两三成生命力在,更可能会将整个寿元影响。只因,这咒法的原理就与寻常吸摄外部天地元气或是以仙术法力修补伤势不同,乃是取诸自身,以类似强行透支的手法将自己体内的生命力刺激使用,等于是将自己的生命提前预支来把伤势治疗,因为一切尽皆取于已身,是故无须求诸外物,甚易施行,见效亦快。但亦因为此后所付代价太多,一般来说,错非是生死关头,也当真没什么人肯用。
此外,在以往的记载中,这紫薇王夫人清净咒乃是只能施于已身的禁咒,从未有过逆施他人身上的记录,只因,以此咒原理来说,用与他人之身,便实在和自杀没什么两样,似张南巾这般用法,根本就等于是在将自己的生命注入到贪狼体内为她疗伤,而纵使他法力盖世,能够有所增助,但以贪狼伤势之重,却仍是会令他付出堪称惨重的代价。
额头微微泌汗,虽然仍能掌住身子不动,可张南巾按在贪狼背上的手臂,已是干黄萎缩到了皮包骨头的样子,本来宛若童颜的面孔,也明显出现了条条横纵皱纹。
(真人…)
纵不回头,但两人此刻的生命已等若融合一处,贪狼便能感知到张南巾身上的这些变化,偏生又无力阻止,心中急乱交焚,饶是她刚强胜于须眉,眼中也已滴出泪来!
(无须这样啊,贪狼。)
贪狼心事,张南巾又怎会察知不到?不光知道,他更还要将自己的思想随自己的生命一道,去贯注进贪狼的体内,去将她安慰和说服。
(破军下手太重,我又来得太晚,你五脏都已坏死,更兼失血太多,唯有这紫薇王夫人清净咒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将你的生命与力量一起回复。)
(再说,你还没感觉到么?我,已是没救的了…)
(真人!)
当张南巾刻意告知时,贪狼便能在一瞬间清楚到张南巾的伤势,和知道这伤势是如何造成,那事实,便令她更为激动和愤怒,可是,这样的冲动,却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间,随之,贪狼的态度便忽地恢复到一种宁静,和再没有抗拒的全力吸收着张南巾的力量与生命,来将自己的伤势治疗。
(很好。)
生命流逝的速度变快,张南巾反现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做多余的哭泣,也不容自己有暂时没用的愤怒,在该珍惜时间和机会的时候,就不让感情那东西来将你影响。)
(这才象是我选定的人,这才象是天门九将的统领。)
(亦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将不死者托付给你啊,贪狼…)
(唔。)
冷静而稳定的在心中默默回答着张南巾,贪狼的脸上不复有泪水流出,也全没有愤怒或是仇恨的神色,安详的象个孩子的她,便只是用尽全力去配合着张南巾,去努力令自己的伤势痊愈的更快一些。
(贪狼,便交给你罢。保护和帮助不死者,助他成长,和推动太平建立的重担,只好压在你的身上了。)
(对你来说,这真得是太过沉重了,可,没办法了。)
(太清已然堕落,整个北方的太平道众已不能信任,而纵是你能南下寻到玉清,但,本来就不赞成我在不死者上倾注太多精力的他,也很难会尽全力襄助在这他一向都不赞成的事情上。)
(我的死,可以安详,因为,我终于亲眼见着了不死者的出现,便是不能目睹,我也知道,新的时代,已将出现,我的梦想,已开始向着可能的方向进发。)
(只苦了你了,贪狼,我视同女儿的人。)
(自今天起,我便将你本来的姓名还你,也将我一生累积的经验与智慧赠你,但同时,你亦须得将我张南巾的梦想一并承担。)
(去罢,闻霜,带着我的梦想,去追逐太平的脚步罢…)
完全听不到两人间的心声交流,云冲波只能焦躁不安的在等待,没法子作任何事情。
终于,当张南巾的整条右臂都完全变作皮包枯骨之后,他将手放开,任贪狼的身子轻轻跌向前方。
喂,小心…
本能的踏前一步,伸手想去扶贪狼一把,可是,云冲波的手却只是在空气中白白的捞了一下,什么也未能触到。贪狼只是微微的一个挺身,整个身子便已以一种极为曼妙的姿态轻轻折转,回身面向张南巾,稳稳的站住。
(嗯,这个…)
悻悻的收回手来,云冲波翻翻白眼,没再说话。
(…多谢真人。)
(唔,很好。)
(虽然只能助你回复到第七级的力量,但以你之能,最多一月时间,便该可以将自己的最强力量取回,而在这之前,你要小心了。)
(请真人放心。)
(你们,走罢。)
吩咐的同时,张南巾举起手,指向右边的岩壁,随着他手指的划动,一扇闪着微微荧光的小门,也奇迹般的出现在石壁上。
(这扇生门的存在,并没别人知道,而你们离开后,我亦会将一切痕迹毁去。巨门虽强,如无阳明相助,相信也不可能追踪到你们的所在。)
(余下的,我便无能为力了…)
伏身于地,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贪狼挺身起来,仍是全无戚容,只一手扯住犹还糊里糊涂的云冲波,并不容他开口,早带着他一并退身进了那道小门,而两人身形方入,那小门也随之褪去无踪,只见得一片石壁仍旧,那里有半点异样?
目送两人离去,张南巾露出一种怪异的神情,反手拿住自己犹还健壮完好的左臂,嘴角抽搐一下,猛一发力,竟将自己左臂生生扯下!
嘶…
断臂之痛,实非常人所能想象,张南巾面色惨白,身子却摇也不摇,信手将断臂掷起,右手再一捞一抄,将伤口处所溅血泉也全数接住,带向断臂,泼在上面。
…其实,以张南巾尚存的力量,方才本就可以将贪狼的力量完全恢复,将贪狼的伤势完全治愈,可是,为了现在的举动,他却必须要将力量与生命保留。
呸!
咬破舌尖,含血一口啐在断臂上,张南巾锐声道:神师所唾,严如雪霜。唾杀百鬼,不避豪强。金公魂化,木母血生,急急如律令!便见那断臂一阵急旋,竟是自行崩裂,血肉虬结膨胀,渐渐大如人形,竟隐隐如云冲波贪狼两人形状,横卧地上;骨骼却又不同,咯咯吱吱的一阵乱响,扑的化为一阵骨粉,旋又自行组合起来,变作朴刀形状,正和已被云冲波携走的蹈海丑刀一模一样!
断臂变形的时候,一股有一点灰灰的东西也自断口处淌出,迅速的凝结起来,变作原本那左臂的形状。
时间上刚刚好,几乎在丑刀完成的同时,喧闹声便自背后响起,那些最不受欢迎的恶客,终于冲入洞中。
(武屈…)
默默的在心中哀悼着这忠诚正直的旧部,张南巾的双眼蓦地睁大,一股如刀剑般锐利的感觉,在瞬间流遍他的全身。
(你的最终之战,已算是轰轰烈烈,而现在,便是我与你同行的时候了!)
来罢!
怒叱声中,张南巾双目圆睁,转回身来,扑向石室洞门,正迎上第一个冲入的儒圣丘阳明!
虽然没有出手对付武屈,可是,当武屈终于倒在双方的联手攻击之下时,第一个闪入洞中的,却是丘阳明,因为,心念太平天兵的他,就不能容忍别人有机会先一步接触到它。
张南巾的濒死反扑…对巨门或是完颜改之,那确实是不能小觑的事实,但,对丘阳明而言,那却完全不值得放在心上。当巨门与完颜改之均放慢速度并开始提防时,丘阳明反将速度加快迎上,更好整以暇的低声道:给我天兵,助你逃生。
唔…
冷淡的答应着,张南巾右臂一伸,将那断臂所化的蹈海擎至手中,冷笑道:你要它?忽地面色一沉,叱道:那便随它同去罢!说着右手猛然发力,一捏一掷,早将之重重掷入地中!
你!
目眦欲裂,丘阳明怒道:你疯了么?!
只是掷入地中,丘阳明自有信心将之寻出,但,刚才张南巾将之掷下时,实已先将之捏出了数道裂纹,丘阳明却是看的再清楚不过。
要知太平天兵之所以传说中如此厉害,泰半是为着其中自附元灵,能为主人助力,倒不是为着有多么锋锐坚硬,如张南巾这般搞法,等若已将之重创,便能寻出,只怕也已形同废铁,丘阳明费尽心机,数年安排,便是为着这把天刀,如今眼见一切图谋皆成泡影,焉能不怒?
可是,狂怒的他,却未向前攻杀张南巾,而是身形急退,双手更交叉守在身前,竟似是有所畏惧一样。反将紧追上来的巨门和完颜改之两人弄得微微一怔。
看在眼里,张南巾只是冷冷一笑。
(果然,真正能够了解我的,还是阳明你。)
(只可惜,先救贪狼,后造伪刀,已令我的最后绝招也没可能将巨门和完颜改之杀去,但,那却仍可为我的徒儿和不死者赢得时间。)
(闻霜,这便是为师能为你作得最后一件事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大吼声中,张南巾的身体骤然膨胀变大,炸裂,不复人形,变作能量的洪流,汹涌奔溅,在充斥满整座石室的时候,也将三人的身影完全吞没。
堂州,龙虎山巅。
一块很明显是被人为平整出的空地中央,一只有三人来高的炼丹炉傲然的立着。炉腹径长一丈有余,颜色黛黑,花色斑驳,上面布满了风格古朴的篆文,一望可知绝非近代之物,对有好于此的贵胄富者来说,这只丹炉的价值,便堪与整个城池相媲。
丹炉的腹下和周围都堆满了一种深黑色的块状物,正在熊熊的烧着,将炉腹烧到微微发红,而透过炉身周围的八个如人头大小的圆孔看进去,丹炉的内部似是充满着一种颜色很奇怪的液体,被烈火煎煮,泊泊的响着,不住翻腾。说来也怪,那八只圆孔上并未蒙上什么东西,可那些液体却没有半滴自圆孔中溢出。
当张南巾的身形炸裂成能量洪流时,那只丹炉,忽地自内部产生了一阵强烈的震动,力道之强,连一只炉足也被带的离地而起,晃了几晃,方又落回地上,轰的一声,砸出个小孔来,炉身顿时就歪了。
炉方震,风已在流动,无中生有的,一名身披道袍的白发老者在丹炉的正上方出现,而与他的出现同时,那只丹炉竟也自行慢慢复回正位,刚刚被砸出一个洞的地面也在一阵缓缓的波动中回复了原有的平坦与坚实。
可,那丹炉的震动却更急了,还夹带着砰,砰的响声,自内部不住发出,就似是里面有什么凶猛暴兽,忽地受了刺激,要冲出来一样。
(哼…)
身形微降,那道袍老者的左足浅浅点在炉盖之上,那丹炉立时如遭五岳镇压,顿时静止下来,再没动静,可,那砰砰的声音却是越来越急了。
再不理睬脚下动静,那老者闭上双眼,迎面向天,专心致志的搜索着令他惊疑和令他脚下那丹炉不安的原因。
很快,他已找到。
当将那原因确认后,已精修道术数十年,早将万事万物看透,寸心不动的他,也不由得有着微微的动容。那似与天地同体,无喜无悲的面容,竟也出现了十年来的首次悲伤。
(原来,如此。)
(你,终于还是先我而行了。)
(虽然还差了一月才能全功,可是,吾徒,你便出来罢。)
(出来,送你二叔一程罢…)
默默存想着,那老者的身形缓缓向上升起,脱离炉盖,而当他离开丹炉的距离达到一尺时,只听到一声急不可耐的嘶吼自丹炉内部迸发而出。
嚎!!!!
嘶吼声中,丹炉崩裂,化作无数只有拳头大小的碎片,挟着那还在熊熊燃烧的火团四下横飞,原本是丹炉所在的地方,便只留下了一阵紫红色的雾气,雾气极浓,浓到没法看清楚里面的事物,只能瞧出依稀是条高瘦人影。
唯一穿透紫雾的,是一双赤金色的眼睛,一双甚至比野兽更可怖,比恶梦更疯狂的眼睛。
金色的目光,决非紫雾所能遮蔽,那目光,便似有着一种能将黑夜,将云雾,将任何形式的遮挡也都看穿刺透的力量。
在张南巾自爆后约一杯茶时光,三条人影自洞口穿出,回至荒山。虽然三个人都未受伤,可也都是灰头土脸的,除丘阳明外,巨门与完颜改之的脸上更都微有悻悻之色。张南巾濒死下的最后一击,威力岂能小觑?饶是三人皆有极强力量傍身,能够自保不受重伤,但当不唯石室,连整条数里长的甬道也都尽数崩裂时,三人仍须费尽力气方能破困而出,更谈不上对现场细细勘探,找寻太平天兵及察看云冲波与贪狼的尸体了。
三人一出洞口,早有各自手下迎上,当几名黑水部众正大惊小怪的围住完颜改之时,鬼谷伏龙却只是淡淡一瞥,便移步过来,向丘阳明拱手道:先生辛苦了。
顿了顿,又道:完颜家答应的一应条件,绝无问题,请先生放心。
当他说话的时侯,已是黄昏了,褪去炽烈,如一个暗红色圆饼的太阳,正晃晃悠悠着,慢慢的接近地面,鬼谷伏龙说话时背对着太阳,夕阳洒在他的身上,使他的脸色有一点看不清楚,却为他的肩头,为他整个身体的边际镀上了一道浅浅和晃亮着的金线。
看着他,丘阳明的眼中,忽地闪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光,走近几步后,慢慢的伸出手,他在鬼谷伏龙肩上拍了几下。
若手劲用实,他便能教鬼谷伏龙立时变作一团只余骨碎的肉泥,而纵使那会令完颜改之动怒,可,便是连刚刚将太平道篡夺的巨门一系人马一并合力,丘阳明也绝对有能力将他们一并杀却。
鬼谷伏龙淡淡的笑着,受了这几拍,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没有任何畏缩或是得意的神情。
(唉…)
忽地有了一种冲动,丘阳明便想将自己这数十年来处事的准则完全放弃,便立刻以重手将这已在令自己不悦的年轻人重手摧杀,而若完颜改之敢有不满,便索性将他连同黑水家的人也一起杀尽。
可,丘阳明,却一向也被目为是一个从不任感情左右自己的智者。
低低的在心中叹息着,丘阳明将手收回,而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他更感到,便是自己方才的心理活动,以及现下的举动,也都已落在了这笑的云淡风清的年轻人的算中。
负着手,孤独的立在夕阳中,看着眼前这些连自己一半大也没有的年轻人,第一次,丘阳明的心中涌出了老了的喟叹,第一次,他忽地感到一种惆怅,感觉到一种遗憾与失落。第一次,他竟有了一种追缅的感觉。
(南巾,也许,我们真得都老了。)
(天地八极的时代,也许已将结束了…)
而几乎与他们同时,在离那荒山已有数十里远的一处全无人烟的所在,默默的将两人来路上的一切痕迹毁尽之后,贪狼向云冲波微微躬身,道:请公子准贪狼一刻时光。脸上仍是冷冰冰的,神色如常,半点戚容也无。胸前黑袍的裂口自是早已设法补上了。
两人自那密洞中脱身而出,也不知怎地便来到此处,云冲波犹还胡里胡涂,头昏脑涨的,听贪狼如此说,被吓了一跳,忙摇手道:这,这,随你便好了。
贪狼再一躬身,道:谢公子恩准。方回过身,向着西南方向双膝跪下,伏在地上,身子微微颤动数下,忽地放声大恸,哭得极是惨烈,几同泣血。倒将云冲波吓了一跳。
(真人,您所托付的事情,我已作到,不死者已暂时安全,而下一步的行动,我亦已考虑好。)
(我已有了一点时间,一点可以被使用的时间。)
(现在,便请您准贪狼再放纵自己一次。)
(便让贪狼,让贪狼在逃生的路上,浪费掉一刻时光,来为真人您哀悼吧…)
整整痛哭了一刻时间,贪狼方止住哭声,站起转身到云冲波面前,两眼早已得通红,面色却又恢复平静,没了悲伤神色。
(这,这个女人,好可怕…)
以着她一贯的冷静,贪狼单膝跪下,伏在云冲波身前,而似是为了防止云冲波有什么过激反应,她更在跪下时便已将云冲波身形定住,使他连让一让也不能,木然的,受了贪狼一拜。
(呃,看着一个美女跪在自己面前,按说该是很赏心悦目的好事,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自己好象是在受刑一样…)
完全不理会云冲波有没有什么想法,贪狼行毕大礼之后,直起身来,朗声道:蹈海公子在上,奴婢萧闻霜,愿竭生死之力,助公子成功。
帝少景十年十一月十四日,天地八极当中的太平上清张南巾身死荒山,时年六十八岁。
虽然说,自事后的整个历史来看,发生于帝少景十年九月二十八日的三宝一战才是此后数年间席卷整个大夏国土的一系列动乱的真正起点,可,仍还有很多人不愿接受这种观点,在他们的心中,张南巾的死,才是一切的起点。
一切。
一切梦想,一切疯狂,一切努力,一切阴谋,一切…
当默默思想的时候,丘阳明并不知道,他在无意中道出一个了真实。那真实,丘阳明只容许自己感伤了短短一瞬,便从自己的脑中挖出,远远弃去了。
如天柱般分持八肱的强者们,将整个大夏国土分据已历十年的强者们,如神邸般俯视和安排世间一切的强者们,一直也在彼此间保持着一种虽脆弱却也可靠的平衡的强者们,少了,一个。
平衡已被打破,动乱已在迫近,虽然说,不希望看到这动乱和努力想要避免它的人始终都有,可,到最后,历史,它那无情和无敌的规律,仍是如每次一样,发挥出了他的威力,那无视于所有感情或牺牲,将规律强行实现的威力。
在新的“平衡”出现之前,混乱,将不会结束。
大乱,已近,新的时代,已站到了旧世界的大门外,正抬起手,准备要以他那年轻而冲动的力量,去强烈的敲击那看似不可破坏的宏壮朱门了…
太平记,第四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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