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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就听到凄凉的锣鼓丝弦声,令人闻之心颤。
人世三部曲,生、死、爱。有生便有死,爱就是作大人。作大人是为了新的生、死,所谓“红白喜事”其意便如此。过去为抑制过于悲哀,停丧期间要请戏班,唱些传统剧目“地方戏”来“以嘻冲丧”;现在城乡都实行“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不知谁弄来了“哀乐”,凄凉的乐曲使锣鼓声都变得零乱无序,丝弦更是呜咽失调 ”“ 。
蔡家浒充满了悲哀,进村石桥头的狮子脖颈上围着白布。林木森知道,这是村丧,压抑气氛中,蔡家浒全村人都身罩黄麻衣,臂扎白毛巾,他的心一下就缩紧了。场面怎么这么大?
黄麻衣是湖乡农村男人们的夏季常规衣着。
1825年,英国丹迪用亚麻纺纱机试纺黄麻,19世纪50年代有了比较完善的黄麻纺纱机器设备。在南太湖的湖乡,还有用手工纺车纺制黄麻线、来制做绳索和粗布。纺制黄麻线首先要通过选麻、分把、给湿,清除杂质,将麻把踩实压紧,让油渗透。由于微生物的作用,进一步脱去了残存胶质,使麻纤维变得膨润、柔软。再撕裂、分梳成较细麻线,用手工纺车纺制黄麻线,制成的麻卷,上机织黄麻粗布。
手工纺车纺织制黄麻粗布面幅只有一尺二寸。斜幅缝制麻袋,两块作一只。制作衣服先裁剪两块凝长一倍麻布料,对折,并放一起。折叠处开领口,领口外一侧为袖,裁剪下来的正好用于围制衣袖,再裁制衣领、口袋。黄麻衣麻烦在锁边,黄麻布粗,象粗蚊帐纱,剪制部分都需用布滚边包住,供销社有滚边布卖,是种斜纹粗纺白布条,用来锁鞋面、袜底,干部们用来作草帽带。开始大家也作草帽带,后来事得其反,农民比不得干部,干活要出汗,不到半个月,滚边布泛黄,一股汗臭味。
黄麻布衣都为中式装,色黄、透气,人们戏称“黄马褂”。新时硬糙,穿着关结部位会擦得发红、生痛。洗几水渐软,待洗白了,软和了,也该打补丁了。
村里早有人报信,阿毛娘子领着女儿来到院门口跪迎。林木森慌忙把自行车朝墙边一靠,急步上前扶起阿毛娘子。蔡阿毛已入殓,“灵堂”里黑幛白布,烟雾弥漫,烛影摇红。虽说屋里只有十来个人,肃穆丧事的气氛使林木森心中感到一种不安,因为这个哀伤的祭奠存有一种强烈的燥乱情绪。
蔡小毛领人去选测“出丧路线”了。林木森磕了头、阿毛女儿亲手奉上茶。刚坐下,过来几个人,除了蔡氏家族的老人,田家圩的三叔公也在其内。林木森忙起身,正要问安,老人们朝他抱拳揖礼,边说:
“林主任百忙之中,前来吊唁,蔡氏的族人有礼了!”
林木森慌忙还礼,恭恭敬敬地说:
“蔡支书一生为革命工作操劳,是钱北的傲骄!木森也是受恩人,理应前来磕头、吊唁。”
蔡氏家族的老人最年长的已有八十六岁,他一捋稀疏的“山羊胡”,说:
“好!林主任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阿毛在世没看错人!林主任,刚才我们几个商议了一下,决定由你作阿毛的丧礼主持。”
乡下是极重视婚丧嫁娶等人情往来的,什么样的场合什么样的物品,都是约定俗成的,若有违逆,则是对人对事的怠慢轻视。因而,丧礼主持人都是德高望重的宗族老人或在当地有一定声望的人担任。
林木森闻声心中大震,原来沈心田、王宏铭不让他回钱北是预料到了这一步。蔡阿毛功劳再大,可对抗“社教运动”的事实存在。政治上有些事死者可蒙混,活人却有个“立场问题”!丧礼情绪燥乱,出丧极易发生偏激行为;蔡阿毛还没入土,田树勋家门楼被拆,万一出现差错,丧礼主持这个名声他可背不起。林木森忙推辞道:
“承蒙各位长辈看得起,木森是晚辈,又不懂礼数,岂敢担此大任?”
三叔公说:“林主任,俗话说,有志不在年高。现在钱北街上能主事的是林主任、忠良和树勋你们三人。忠良岳母有病,赶去了城里。树勋年青莽撞、身不由已,铸成大错。田家圩为陪不是,全村披麻衣,为蔡支书带孝;每户送上黄麻衣一件,替树勋赔罪。林主任和树勋都是蔡支书生前最器重的人,你俩都是‘知青’,志同道和,义为金兰。林主任挑任重责,也是拉了树勋一把。再者,林主任现是钱北街上最有声望的人,蔡支书的丧礼主持你是不二人选!”
有蔡氏老人接话说:“三叔公这话说在正点上了!林主任,现在破除封建,新事新办,丧礼主持又不需什么繁杂礼节。林主任,你只要根据阿福拟定的时辰下达命令便可。”
阿毛娘子双手托着黄麻衣和白布巾,领着女儿过来,两双红肿的眼睛泪汪汪地望着林木森。
林木森想到昨晚蔡阿毛的灵魂托咐,心里更是发毛。可他根本无法寻思如何脱身,虎子匆匆赶来。
“林主任,真的是你。”虎子很是认真地说,“林主任怎么不先去大队部?沈shūjì、王主任打电话到城里,与你谈工作,听张队长说林主任回钱北来了,正四下找你。”
林木森知道自己唐突了,忙向老人们和阿毛娘子招呼一声,借机脱身,赶去大队部。
“蔡支书的治丧小组”说是设在大队部,可大队干部大都在蔡家浒。大队部里很冷清,李伯林正和大队会计在说什么,见到林木森,忙不赢地递烟、泡茶。刚要坐下来,外面来了三四个人,在庭院里就呼喊着“沈shūjì、王主任,沈shūjì、王主任。”。
李伯林听到来人的声音,皱紧了眉头,搖着脑袋朝林木森歉意地笑笑,迎出门去。不等来人开口,李伯林就说:
“沈shūjì、王主任回龙溪了,你们有事,去公社谈。”
来人还是缠着李伯林喋喋不休,大队会计低声说:
“这些人平时不敢去公社,怕‘治安大队’。瞅着这个空子,整天来纠缠。沈shūjì、王主任就是躲他们,才不呆在大队部的。”
林木森听见说沈心田、王宏铭回龙溪了,心里不由舒了口气。不等李伯林回转,冲大队会计摆摆手,起了身。他得赶紧离开钱北,不然蔡家浒的事真不好推辞。只是心里象塞团乱麻,总有些愧疚感。
刚出大队部门,林木森就看见李金凤。李金凤显然是从田里闻到赶来的,匆匆换了件大花格粗呢上衣(据说,这是朱丽洁的“发明”,一条“粗纺毛毯”正好可套裁两件“西式翻领女上装”),蓝布裤上还沾有田泥。她眼巴巴地盯着大队部的大门,看见林木森出来,却又怯生生地开不了口。
林木森心头一热,多日不见,心里涌动起激情。说:“你上街来了。”
李金凤忙说:“我去蔡家浒了……”
林木森笑笑,知道李金凤是怕自己怪她小心眼,说:“哦,应该去磕个头。”
李金凤小声说:“你、你忙完了……”
林木森说:“没事,我没什么事。”
“他们说、说你昨晚来过……”李金凤偷偷察看林木森的脸色,低声说,“好在公社找你……昨晚蔡家浒的人闹事了……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累了?”
林木森略蹙眉,李金凤有些不安,双手搓揉着衣角。
李金凤的双手红通通的,手背有些肿。这是冻的,在田里种油菜,北风吹,水冷泥冷。林木森知道李金凤是来“接”他回家,他也真想回去。反正沈心田、王宏铭回龙溪了,今晚我可以睡在自己的小床上,搂着金凤舒舒服服地睡觉,林木森决定明天早上走。不过,依风俗,今晚男女同了房,明天是不能“送山”的。他有些犹豫,蔡支书生前对自己有恩,感到在钱北不“送山”,挺失礼……
林木森说:“哦,有点累。你怎么啦?”
林木森见李金凤躇歩不前,又问:“还有什么事?”
“没有,没有。”李金凤的脸色绯红,低声说,“你今天好漂亮……大家都在看……我出门急,衣服也没换……”
周围一片赞美的眼光,林木森才悟到今天的衣装在钱北街上很抢眼。心里不由有些懊恼,见李金凤局促不安,掩饰地说:
“我急着赶路,没换衣。傻瓜!我的衣服抢眼,大家只会说我对你不好,不给你置衣,欺负你……”
李金凤忙说:“没有。你没欺负我!你是场面人,就应该穿得体面些。只是,我来时应该换身衣服……可今天去蔡家浒又不能穿得鲜艳……你先走,我在后面……”
林木森说:“行了!你穿得再旧,再破,也是我的娘子。”
李金凤的脸更红了,心里象溶了团蜜。她忙紧走两步,伸手扶住自行车坐垫,似乎在向众人示意,这推车的是我的男人。谁知一迈歩,撞上了脚踏板。林木森忍住笑,说:
“我们真傻!有车不骑。上来。”
李金凤说:“街上人多。”
李金凤嘴上说,手扶住了书包架。坐在林木森的后面,脸贴着男人的背,双手搂住男人的腰,亲亲热热地,让人羨慕,让人眼热。林木森正要跨腿上车,听见后面有人叫:
“林木森,林主任。”
林木森回头,脸不知怎么竟然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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