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子里的井不多,要吃水的人却很多,井水担不完但辘轳却只有一个,井台上等着挑水的人很多,有蹲着的,坐着的,斜靠着的,侧倚着的;担水的桶有高的,矮的,粗的,细的;有白铁板的,黑铁片的,油漆桶改的;还有铆钉铆的,卷边卷的,沥青糊的。无论有多少人,绝乱不了先来后到的次序,偶尔有个说话或正听话的人忘了,后边的人都会提醒:该你了!担不回去水媳妇儿要给你炒着吃了。
小玉远远地站着看了好一阵子,有人已担了好几趟水,盖狗剩还在那个尖石头上坐着,跷起来的二郎腿还在一个劲儿欢快地跳跃着。小玉忽然有些急,走到井台上就站在了狗剩的脸前瞪着他看,狗剩有些不自在,从石头上跳下来就扭过身子专看别人绞水,还不住地给后来的人说:先绞,先绞!俺没事儿。小玉回个身就又站在了狗剩脸前,脊背几乎蹭住了绞水的辘轳把。绞水的人说:“做啥吔,打架也得找个平地方儿。”一边说一边拉过狗剩的桶先给倒了进去。狗剩说:“那个章,眼下还不能急着给你盖,俩眼、俩耳朵、俩胳膊、俩腿,哪样儿去掉一个也不好。”
小玉一急,掂起来刚倒满的那桶水就又给倒回了井里去,说:“你就不低傻二小精,把倒进去的那桶水原模原样儿给舀上来看能不能?”
在后边排队急着担水的白锁住就有些急了:“俺说,俺说,不就是个红萝卜头儿?给她戳一下儿不就完了?”小玉一听锁住的歪歪话,把眼一翻就要急,锁住说:“哟——嘿!着啥急,那东西儿坏不了帮,蹾不了底,哪天不挣二升米!”
小玉猛跨一步就过去打锁住,锁住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说:“没说你没说你,说俺改转蹾底挣米!”
林大头刚买了一担雪花板的新水桶,因为没有轮到自己绞水,他找了一个较为平整的地方把两只桶放着,因怕不小心的人给碰倒了,扁担往桶上一横就在上面坐着。刚才小玉说狗剩不如傻二小精的时候他心里就老大不高兴,小玉撵着锁住打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踢到水桶上扁担就翻了,大头不防备就仰面摔了过去,一只桶也滚出去好远。大头既恨小玉比着自己的哥哥骂,又心痛那只滚远的水桶,爬起来就冲着小玉喊:“跑恁快咋不往屁股上安个眼,谁管你挣米不挣米,蹾底蹾不了底,先给俺挣担新水桶去!”
小玉又羞又怒,锁住跑得快她撵不上,翻过身来拿起大头的另一只水桶,照着井边的那个尖石头就磕过去,不想那只水桶的桶底不是铆钉铆上去的,是卷边箍上去的,猛地一磕,桶底就掉了。小玉一甩手,连掉底的桶也给甩了出去:“再叫唤,连那只儿也给你蹾个大透气!”小玉说完,拍了拍两只手就走了。
小玉追着打锁住的时候四麻子也到了井上,大头把掉底的水桶捡起来,水桶已有些扁,桶底怎么也安不上去,四麻子叫大头先用自己的桶担水去了,大头看了四麻子一眼,就扭回头冲着白锁住喊:“你个大叫驴,伸过来肩膀叫俺看看,那驴骡儿这几天敢是没咬你?谁的便宜也想沾?不知道那是棵皂角树?不怕爬上去扎死你?!”
四麻子咣当咣当地把两只桶都绞满了后嘟囔着说:“先担回去,你也说人家挣米,这回看你生啥法儿,没法儿就再整俩酥烧饼去!——嗯!哪儿倒也没坏,俺去找锡匠给敲打敲打。”四麻子说完掂起那只掉底的水桶就走了,大头担上麻子的那两桶水给锁住说:“要敲打好了,你出俩酥烧饼,要敲打不好,你陪俺个水桶,不碍你?有理你给俺宝妮说去,还甭愣头儿!那杂毛骡子比你犟多了,它都还怕俺宝妮!”一边说一边就把那担水往肩膀上一搁,俩手一抄,颤悠悠气昂昂地走了。
平时无论担水还是担粪,林大头都有着自己既悠闲自在又独特无双的姿势,一根扁担往肩上一搁,两只手一抄,胸脯一挺,就一颤一颤地走了,担的东西还绝洒不出来,远远地看去,那根担在肩头的扁担似乎是一个随他而行的侣伴。
好多人都羡慕大头,他除了做地里的和家里的那些没有力气就做不了的活之外,永远相拥相守着一份与生俱来的安然。
天冷了,宝妮说该穿棉了,把要换的棉衣往枕头前一放,把单衣拿走,他从被窝儿里爬出来后就穿上了棉,要是单衣忘了拿走,或许他也就忘了,穿上的还是单衣。宝妮说天热了,该换单了,单衣还要放在枕头边,棉衣拿走后他就穿上了单。
他吃饭就更不讲究,端凉吃凉,做稀吃稀,杂面汤捞饭端上来一碗吃一碗,端上来两碗吃两碗,吃完后宝妮问:“再喝碗汤?能饱不能?”大头打个饱嗝说:“铁匠家的手艺传出来的人,都会玩儿火,炝出来的山韭花儿味儿真好!还想吃!”宝妮说:“吔——吔!你倒从小儿没有打过铁,可比铁匠吃得还多。三江、四江、五江都还没吃饭,你少喝碗儿汤吧,俺还没吃饭,叫俺喝一碗。”
大头往起一站,饭还真不多了,宝妮舀了一碗比浆糊稀一些的米汤在喝,大头说:“哎哟——今儿真饿得慌了,忘了你了,光顾俺自己吃喝,也真是,俺就是个光棍汉子命,啥时候儿也不知道惦媳妇儿。”这也许就是大头有生以来给予宝妮的最大荣誉和奖赏,因为,每次的每次,大头总是这样说;而且,每次的每次,宝妮的样子总像领了大奖一样地欢愉无比。大头说完后,她把细白粗壮的胳膊伸给大头让攥一攥,说:“看,不瘦吧?俺喝水都长肉,天底下那些个好爷儿们,就叫你个大脑袋瓜子讨了便宜!”宝妮的样子很是欢喜,她不仅对领的奖赏很动情,还隐隐约约地表白了自己再接再厉的决心和信心。
农忙的日子家里的活宝妮有时候一个人忙不开,给大头说:“从炕席下拿两毛钱买盐打酱油去。”大头找出两角钱,问买多少,宝妮说买二斤盐一斤酱油。大头就去买,不想兑水的酱油卖完了,不兑水的酱油贵,两角钱买那些东西不够,大头啥也没买就回来了。宝妮正在做饭等着使,就着急,大头说:“急啥急,不兑水的酱油谁吃得起,——再说,你也没说清,俺拿的钱又不够。”
宝妮骂一声“傻大头,还不抵老二精”后就飞也似地去了,回来后从锅里舀出来的第一碗饭还照样端给大头。大头嘻嘻笑着双手接住碗:“看急得你,跑恁快做啥,都是好粮食,淡点儿也能吃不是?省一个是俩!”
陈宝妮是林大头永远的骄傲。
三队里有一匹黒、白、灰三色毛都有的杂毛骡子,是个马骡儿,杂毛骡子比生它的那匹马又高大出许多,一身杂毛油光光地闪亮,宽阔厚实的脊背像犁暄耢平了之后的马鞍地,长长的脖颈擎着高昂的头,粗壮修长的四条腿总像是踏着舞步一般的欢快,舒心惬意的时候,又粗又长的大尾巴随着欢快的舞步就打起了节拍,一根根的长鬃毛比荡漾在春风里的杨柳枝还要曼妙绝伦。
杂毛骡子力大无比,唯一的毛病就是胆小易受惊。一年秋天,杂毛骡拉着大车从地里往回拉谷子,车刚刚装满也刹好了绑谷子的大绳,不知是从地里突然跑出个什么还是它忽然看见了个什么,杂毛骡突然往起蹦了几蹦又尥了几个蹶子就惊了,地里到处是收割庄稼的人,那块地一边是高堰一边是深沟,杂毛骡拉着大车疯了似地满地跑,白锁住喊叫了几个青壮劳力撵了几圈后也都跑不动了,陈宝妮看准了方向后站着不动,等杂毛骡从她身边一低头一仰头飞过的一瞬间,她一伸手就抓住了骡子的上嘴片子,还把两个指头抠到杂毛骡的鼻子孔里去,杂毛骡甩了几甩头宝妮愣是不松手,没几下就喘着粗气一只蹄子刨着地不动了,宝妮腾出一只手,把铁嚼子往杂毛骡的上嘴唇里的牙床上一勒,自己往车辕上一跳,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扬着鞭:“得儿——得儿”“吆吁——喔哈”地一叫,杂毛骡跷着舞步拉了一趟又一趟,比在赶车的把式手里还好使。
大家都夸宝妮真能耐,宝妮说:“哼!俺在娘家给牲口钉掌子那会儿,啥烈性的牲口没见过,喊声跷!叫跷左腿它不敢给跷右腿,啥东西儿也有要命的地儿,不听话儿是没抓准!狗怕圪蹴狼怕喊,兔子就怕一只眼,鬼怕恶人神怕敬,好人就怕不要脸,好男人不怕没人疼,赖娘儿们最怕没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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