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盖狗剩的心紧揪了一阵之后就浑身颤抖，比许多年前抛坡了人家的两只牛还要慌乱不堪。当年，那两只牛滚下山崖之后他就不相信是真的，回过头来就和林有田一遍一遍地数，可是数了好几遍还是少两头，他给有田说一定是咱俩做了一场梦，就你使劲掐我，我使劲掐你，希望掐醒了之后真的是在做梦，可是直到把对方的手臂中都掐出来一个黑紫砣，再数一遍还是少两头。
这一回他还希望真的是个梦，可敲了敲手里的两只玻璃瓶嗒嗒地响，眨了眨眼努力地向东边望了望，那辆客车正甲壳虫一般慢慢地往白坡岭上爬，此刻的他把天给捅个窟窿的心都有，世界上没有谁能勾兑出来那种令所有人都会难捺的酸楚。
——有一个骨瘦如柴衣不蔽体皱巴巴的老村妇，孤苦伶仃的老太太走路靠蹭抓东西靠捧，花白的头发已谢了顶，摇摇晃晃的秃头像一只几欲碎裂的破砂锅，满怀一腔的激烈和虔诚去祭拜她的佛祖，跪下来后，“破砂锅”和佛祖脚下的大地碰撞得噗噗地响，抬头张望一下佛祖慈祥的脸，再摸一摸她的大脚，把自己心里的一个祈愿换成佛祖的一个祝福之后，再蹭回他那个风雨飘摇的窝，仰望苍天去细数她那永远也数不清的日月星辰。忽然有一天，她祭拜的佛祖叫人给搬走了，那个破砂锅不用谁敲就四分五裂要慢慢地化为尘土了。
万医生冬季时里边总穿一件大黄花的小红袄，外套的小翻领盖不住的地方，缝着一片海军蓝颜色的布，夏季的时候她有一件低领泡泡袖的短汗衫，和熟透的枣子一样的颜色，那两件衣裳，她只在关上门又上了闩之后露在外边穿一穿，那是一片耀眼的火红，能把狗剩的心肝肺都烧出一股喷香来。
夏季里狗剩轻轻地把万医生的门一敲，一条缝慢慢地打开，里边那株开了花的铁树，慢慢地就火红一片地映入眼帘，狗剩也不吭，把随手带去的一小包或嫩玉米，或老北瓜、或捡净的绿豆偷来的桃等等不花钱的土产物递进去，那扇门悄无声息地关上后，狗剩就蹑手蹑脚地往回走，走出那个弯着腰忽颤颤的大门后，再底气十足痛痛快快地咳两声，比刚刚祭拜了佛祖还要心满意足。然后再在一个寂静的去处坐上半天，仰望着天，把脑门子拍打够了、把满天的星星月亮查数够了之后，再懒洋洋地回家。
回到家后，石小彩总爱借着院里的鸡或地下乱窜的老鼠比着骂：“朝倒货！刚躺下就打鸣儿，赶明儿还想孵小鸡儿！你个朝倒货，再朝倒也给繁不出来个蛋儿！”
狗剩仔细听了听，其实院里的公鸡并没有叫。有时候狗剩刚推开门，小彩的一只鞋就正好砸了过来，或许是练的时间长了，手法儿还奇准，多半时候都能砸到他的脸上，他后来也学乖了，推开门后，或等一会儿或屁股朝里往后退着走，但无论砸得准不准，小彩砸完之后就又骂：“贼老鼠，你也朝倒，大半夜你不叫人睡还蹦蹦跳跳娶媳妇儿，整个三宫六院也还是只大老鼠！朝倒！朝倒！朝倒！”狗剩却怀揣着一腔佛祖的祝福安然入睡，一连几天看见老鼠都喜悦非常。
狗剩有时候也到那个低圆领短袖红衫的身边坐一会儿，眼皮却从来不敢抬，——那个大圆领也太低了，白脖子下边的那两个东西，娇嫩绵软得像佛祖示意下的极乐世界，令每一个还在尘世上颠沛流离的人都想脱离苦难。
万医生倒也像狗剩肚里的一条蛔虫，狗剩刚刚瞟了一眼，万医生马上两个膀子一架一耸领口就向上提了提，顺手又抄起给谁输液剩下的半瓶葡萄糖给递过来：“给，喝口儿糖水儿败败火。”他半闭着眼喝下去后往往就抱头鼠窜了，火也就真的败了，一连几天都不去医院。
冬季里狗剩去的时候，万医生都不穿外罩，一直映照在他眼里的那片火红，能融化掉千年的冰雪。——小彩的斥骂能有一个蚊蝇哼哼的声音大？！
后来狗剩搬到公社住以后就听不到骂了，他从公社搬回家睡以后小彩就不骂了。那天万医生说“狗剩是个好男人，可惜早有了你”之后，他的心里就迅速地积聚起来了冲天的万丈雄壮，小彩攥着他的胳膊嘀嘀咚咚地往回走的时候，他竟然稀里哗啦地留了一路的泪，心里那股一巴掌把石小彩忽煽几个跟头的**就越来越强。
回到家里后他就找儿子援朝和建朝，小彩说：“孩子大了，不能老跟着爹娘睡，俺叫他俩跟咱爹睡了。”狗剩浑身一激灵，这么多年来，小彩第一次跟他称呼大全为“咱爹”。老三凤朝在土炕上睡得正香，家里边一如既往地很整齐也很干净，屋子角却多支了一个木板床。
“好男人”和“可惜早有了你”还在激荡着他，躺到木板床上，他还在想像着那株铁树开花的一片火红，小彩的头在一边拱着，他越来越感到，小彩甩在他头上的鞋底子多少有些恰如其份，——这么多个日子来，他就没有敢把那片火红抱上一抱！要真抱起来，他猜想那片火红绝不会大喊大叫，那伏在他肩头上一连串急促的喘息声，将令“好男人”更加地雄壮无边了。
那天，有一匹雄壮的骏马奔过碧绿无边的大草原，嗒嗒嗒嗒的马蹄声踏过之后，有人才知道骏马有多么的雄壮！在马蹄踏碎那片久违了的青草绿原之后，世界上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草眷恋了马蹄还是马蹄眷恋了草，但自古就是绿色的世界有了生命的痕迹，就越发秀美而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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