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保淡淡地说:“你我相逢在这烟雨江南,总是一场缘分,就当是我酬谢你那一曲《高山流水》别想那么多了,即便是朝廷的事宫里的事,其实也不见得就有那么多的缘由此时此刻月上中天,我们还是对月抚琴,莫要辜负了眼前这难得的良辰美景……”
说着,他来到了案几旁,拿起芸娘放在那里的琴囊,打开一看,正是今日在沈一石府上弹过的那张雅琴,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沈一石还自诩精通琴艺,却也是一知半解啊”
芸娘知道冯保是不想再继续方才那些真的犯朝廷忌讳的话题了,便起身来到他的身旁,问道:“先生觉得这张琴不好?”
冯保哑然失笑:“几百年前的雅琴,还是南宋大内宫制,如今只怕是千金难求谁敢说不好?却不合他将你送给我的美意啊你读过李商隐写的那一脍炙人口的《无题》吗?”
芸娘兰心慧质,立刻就猜到了:“是不是写锦琴的那?”
冯保点点头:“不错”
“读过”芸娘说着就念了起来:“锦琴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默默地听完芸娘吟诵这《无题》,冯保叹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千年以降,写情诗词不知凡几,无出其右者也”
芸娘心中一惊,以为冯保是在为自己曾是沈一石的侍妾之事而拈酸吃醋,甚至怀疑自己日后还要与他藕断丝连暗通款曲正在心惊胆战之时,却听到冯保又说:“你现在去案边上,把这诗默出来,明天我派人交给沈一石”
芸娘是惊慌失措,硬着头皮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冯保笑道:“不必多疑,我这么做只是想帮你讨份嫁妆而已”
芸娘心中巨石顿时落地了,为了掩饰方才的尴尬,娇嗔道:“先生又拿我开心了……”
芸娘虽说出身于官宦之家,毕竟曾在秦淮河的秦楼楚馆待过,又曾为豪商巨富众多侍妾中的一位,学到了诸多邀荣争宠糊弄男人的本事,此刻施展出来,自然信手拈来而象冯保这样的太监一直生活在深宫大内,唯恐说错半句话走错半步路,恨不得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久而久之,就觉得疲累不堪;如今虽说出了宫,跟杨金水在一起时仍得小心提防,就很喜欢跟芸娘这样轻松自如地交谈,见她那娇嗔的模样十分可爱,越笑得开心了:“这如何是拿你开心,分明是我的真心话啊我且问你,李商隐诗中的锦琴指的是什么?”
芸娘说:“选家批点,说这诗中的锦琴一是琴名;二是前唐宰相令狐楚家的一名侍妾,名为锦琴……”
说到这里,芸娘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冯保,只见他两眼之中骤然闪出一丝光芒,显然是赞许之意,便又继续说道:“令狐楚一身仕前唐德宗、宪宗、敬宗三朝,官居一品宰相,是唐朝的中兴名臣他通晓音律,家中养了一班能歌善舞的歌伎,其中最好的一位青衣,最得他的欢心,就给她赐名锦琴令狐楚在家宴客,时常自己弹奏锦琴,再让锦琴姑娘按板而歌,以娱众人相传李商隐便是在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之时偶遇这位锦琴姑娘,对她的绝世容颜及歌喉舞姿惊为天人可惜其后李商隐因在牛李党争中开罪于令狐楚,两人终难成眷属,是以他才能做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样情到深处却无言的千古佳句……”
冯保轻叹一声:“你的父亲虽是两榜进士出身的官员,但这样的诗句想必也不是他教给你的那个沈一石能把你调教得这般出色,可见当年对你也是动了一片真心的只可惜他虽有才,却终究还是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辜负了你的一片真心,纵然日后悔悟,也只好‘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
正在说着,却见芸娘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冯保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恰恰刺中了女儿家的伤心之处,忙改变了话题,问道:“一张琴有多少根弦?”
芸娘压抑着心中的伤感,说:“古琴多为二十五弦,李商隐诗中的锦琴便是二十五弦也有二十三弦的,如这张雅琴”
冯保微微点头:“说的不错那么我问你,李商隐为何说锦琴是五十根弦?”
“这……”芸娘知道冯保的才情非同一般,不敢在他面前不懂装懂,便老老实实地说:“奴家不知道,还请先生指教”
冯保笑道:“李商隐这诗,写的是男女私情诗中所说的五十弦,是两张锦琴,一男一女对坐而弹”
芸娘霎时想起来当年沈一石就是这样教自己弹琴的,心头不禁又是一阵酸楚,但她不好在冯保面前表露出来,就强压着伤感,说:“先生的解释确实合乎情理,只是,我不明白,为何历代诗选从未这么批点过……”
冯保傲然一笑:“选家也不见得就能精通琴艺,又怎能明白李商隐诗中的缠绵悱恻之意?”
芸娘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先生让我默出这诗给沈一石,是要考考他有没有这份才情”
冯保点点头:“这是其中用意之一此外,我还要向他讨要两张好琴你是我的妹妹,我也不忍你日后两手空空地出阁能打动你的芳心之人,想必是那等浊世翩翩佳公子,若有两张好琴作为嫁妆,你们日后琴瑟和鸣,岂不堪称一段风流佳话?可我毕竟是宫里的人,是不能给他留下墨吃纸的索贿证据的,只好有劳你动笔作了”
芸娘沉默了一会儿,黯然说道:“我是个不祥之人,怎敢劳先生如此费心……”
看她情绪骤然低落了下来,冯保的情绪也不免受到了影响,面色渐渐严肃,声音也低沉了许多:“我对你说一句话,只说一次,你听着就是,日后要把它烂在肚子里,切莫为外人说起”
芸娘收敛了内心的悲切,神色肃穆地说道:“先生请讲”
冯保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沈一石让你跟着我,是为了保住他的万贯家财;杨公公让我纳了你,是为了让沈一石安心;而我答应纳了你,却是要让杨公公安心但这些事情,都不该是你这么一个本来就命苦的弱女子所该承受的往轻里说,我们谁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往重里说,我们这都是在作孽我自幼笃信佛教,助你脱离风尘苦海,也算是给自己积一份功德”
芸娘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先生以坦诚赤心待我,我也给先生说句心里话,沈一石买了我,还养着我们全家,他让我来伺候先生,我也不敢不来但先生这般待我,我便是死了,也可以瞑目了我今日对月誓,先生在苏州一天,我便悉心伺候先生一天;他日先生高升回宫,愿意带我去京城,我便跟着;若是不愿,就请先生给我办个度牒,让我到姑子庙去,我终日吃斋念佛,给先生祈福增寿……”
明太祖朱元璋开国之初,鉴于天下寺庙自行剃度的僧人太多,于礼部专门设立了一个度牒司管理,和尚最初的定额是大府五十名,小府三十名,州二十名,县十名,不准额每位僧人需有度牒司颁的度牒作为凭信以备官府查验,私自剃度的僧人一律拘押边外充军永不诏赦度牒每按年颁一次,全国各地寺庙僧人需经当地官府核准,持官衙文来京城参加礼部组织的考试,所考内容都是佛家戒律丛林制度菩提经义等,相当于是和尚的任职资格考试,每次给度牒数额为一千人此法令一出,度牒便奇货可居,因为不管什么人,一入寺庙便有人供养,又免去了夫役赋税之苦,不论天下流民,就是寻常百姓人家,也莫不想走门路弄一张度牒,挤进淄衣羽流之中,听着暮鼓晨钟过那种不耕不稼风雨无欺的清闲生活
不过,度牒固然一纸难求,但对于冯保这样的宫里显宦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尤其是他还笃信佛教,释门子弟讲究“饭恶人百,不如饭一善人;饭善人千,不如饭一持五戒者”,为人求个度牒乃是天经地义,也算是给自己积攒下一份功德但是,芸娘既精通琴艺,方才一番诗文之谈又显示出她非同一般的才情,让那么一位色艺双绝的红颜佳丽陪伴着青灯古佛终老一生,即便是冯保这样的阉人也不免觉得可惜,便摆摆手说:“你的母亲,还有幼弟尚需你来照顾,皈依佛门之事还要从长计较”
说着,他扭过头去,似乎不忍见芸娘脸上露出的失望之色,说:“可惜没有锦琴,今晚不能对月抚琴了,写完之后,你就再来陪我吃杯酒古人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但愿这杯酒能助我冯保顺利办好织造局的差事,安然回到京城,还能安顿好你这个妹妹的终身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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