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我欲扬明 > 第九十二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    果不出杨金水所料,当夜,一顶二人抬的女轿悄然从苏州织造局的后门抬了进来,守门的内侍早就得了杨金水的吩咐,径直将小轿引到了后堂那位名叫“芸娘”的琴女抱着一张琴囊从轿子里下来,被引进了内室

    从外面看不出来什么,一进这里,芸娘就愣住了,只见这里到处挂着大红的灯笼,床上支着大红的丝帐,连被褥、椅子上的坐垫都是红的,整个卧房都是一片红晕正中的圆桌上,一对大红的龙凤烛熊熊地燃烧着,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三副银制的杯筷,还有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瓶,瓶身通体红,不知是映照着红红的烛光,还是装着西洋那边运来的葡萄酒

    满眼的红色里,只有坐在桌边的杨金水和冯保两人显得格外不同——他们没有穿大红色的宫袍,冯保穿的是一件丝制的长衫,而杨金水却穿着一身布衣显然今日的主角不是他,而是冯保

    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乃至性命,芸娘已经决意要接受残酷无情的命运,上轿之前,也把泪水都流尽了,看着眼前这样恍如洞房的布置,突然又觉得一阵心酸,泪水霎时又涌出了眼眶

    看着芸娘走了进来,杨金水和冯保也是心中一动,只见她穿着一袭大红色薄如蝉翼的束腰长衫,不但将她那张俏脸衬的加白如凝脂,将她那曼妙的曲线完全凸现了出来此刻,她微垂着白腻如玉的鸭蛋脸,只让人看到一个梳裹得整整齐齐的用金银丝线绾成的插梳扁髻,以及那扁髻上斜插着的三两只翡翠闹蛾儿,浑然不象是个丫环奴婢,象是一位大家闺秀,引得两位太监也不由得心神荡漾起来

    杨金水满脸慈蔼地站了起来:“来,坐到这边来”

    芸娘只能咬咬牙,将琴囊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走过来也不矜持,就直接坐到了冯保身边的空位子上

    见她这样明白事理,杨金水只简单地赞了一个字:“好”拿起了桌子上的水晶瓶,拔开了上面的瓶塞,先给芸娘面前的杯子倒酒

    芸娘赶紧站了起来:“杨公公折杀奴婢了……”

    “坐坐坐,且不必多礼我这位冯师弟跟我一样,都是自幼便进宫,没了家的人蒙他叫我一声师兄,他的事我就要替他来操办”杨金水说着,给自己和冯保的杯子里也斟满了酒,然后端起了杯子,说:“我只说一句话,若是你觉得还有几分道理,就把这杯酒喝了”

    芸娘低下头去,低声说:“杨公公请讲”

    “论才情,咱家这位冯师弟在宫里那是头一份的,今日你们一番琴曲之谈,你应该能看得出来,不在你那位叔父沈一石之下让你跟着他,并不辱没你”

    芸娘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还未开口,泪已先流

    “没有什么好丢人的”杨金水的神态十分自然:“宫里上万内侍、几千宫女,结成对食的有上百对呢人有五伦,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是也做了我们这号人,最缺的是这个,最羡的也是这个,有时候还真的想身边能有个人照顾自己,时常跟自己说上几句体己话你和咱家这位冯师弟虽说没有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名,也算是圆了一个心愿”

    芸娘抬起了头,已是泪流满面:“杨公公不必再说了能跟着冯公公,是奴婢的造化,奴婢喝了就是”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就把满满一大杯的酒倒在了自己的嘴里,喝得太猛,一下子被呛到了,猛烈地咳嗽起来

    一直端坐不动的冯保此刻仿佛回过神来,关切地说:“慢点喝”伸手想要替她拍拍后背,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杨金水不言声地把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笑道:“有道是**一刻值千金,今儿是你们的好日子,咱家就不打搅了,早点歇着”

    “师兄……”冯保叫了一声,抬眼看去,迎上了杨金水那饱含深意的目光

    杨金水说:“人常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过,你也莫要喝醉了,睡过了头明儿一大早,咱们还要跟沈一石签订约呢”

    冯保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说:“我晓得了,师兄走好”

    杨金水走了之后,冯保拿起了水晶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边慢慢地呷饮着,一边柔声说道:“咱家问你几句话,你且要老实答我,也不用担心什么忌讳,不要不好意思,好吗?”

    芸娘此刻已是一脸的平静,应道:“先生请问,奴婢会如实回话”

    冯保微微一笑:“蒙你叫我一声‘先生’,在我的面前,你也就不必自称什么‘奴婢’,左右无人之时,我们尽可以你我相称”

    “是”

    “我问你,那个沈一石不是你的什么叔父?”

    芸娘点点头:“先生猜得不错我是他花钱从秦淮河的园子里买来的”

    “跟了他几年了?”

    “五年”

    “五年?这么说,你当时才十三岁?”冯保脸上露出了关切的神情:“你长得这般出众,也不象是贫寒人家出身,为什么那般年岁,家里却要让你去那种地方?”

    芸娘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冯保:“先生,这件事我能不能不说?”

    冯保一愣:“为什么?”

    芸娘说:“正如先生所言,我的身世说出来犯朝廷的忌讳”

    冯保傲然一笑:“你知道,我是宫里的人,在我这里没有什么忌讳,不必担心,说”

    “我的父亲本也是大明的官员”芸娘眼眶中又涌出了泪水:“请先生恕我不能说他的姓字……”

    原来竟是官家的小姐冯保有些吃惊了:“后来因病亡故了?”

    “不是因病”

    一个官家的小姐先是沦为歌妓,其后又被商贾之流买了去做侍妾,落到这步田地,确实有辱家门说起来,这个芸娘跟他们这些断了根的太监一样可怜,不管生前有多荣耀,哪怕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死后也不得归葬祖坟冯保同情地从袍袖之中取出一块丝帕,递给芸娘,说:“是我唐突了但你知道我的身份非同寻常,不打问清楚,且不敢留你在我身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实告诉我,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就算有天大的干系,我替你担了”

    芸娘双手接过了丝帕,印了印眼角的泪花,感动地看了冯保一眼,又掉头望向了别处:“我的父亲本是废益王府的属官嘉靖二十三年,废益王称兵造逆,次年兵败,被朝廷贬谪配到海外藩国家父受了牵连,家被抄了,还要跟着废益王一同远适海外他不忍我与母亲、幼弟去国万里,就偷偷把我们送到了乡下堂叔家里后来堂叔堂婶以我们是钦犯为由,把我卖到了南京的园子里,家母和弟弟也都被赶了出来……”

    冯保心中不禁慨叹万千:依据《大明律》,谋逆排在十大不赦之罪的第一位,所有参与之人一律要抄家灭族,家中女眷也要教坊司为官妓或边军女营充为营妓当初江南诸多藩王宗亲伙同一帮勋臣显贵谋逆倡乱,险些亡了大明的江山,实在罪不容诛然上苍有好生之德,主子万岁爷亦有如天之仁,赦免了所有乱臣贼子的性命,改为迁徙其族与藩王宗亲一并远适海外若三代无有作奸犯科者,赦其还乡,归葬故里论说这已是主子万岁爷法外容情,可芸娘的父亲竟不体念浩荡天恩,偷偷将妻女幼子隐匿了下来,却不曾想女儿终究还是逃脱不了沦落风尘的命运,可见冥冥中自有天道轮回,因果报应诚然不爽……

    不过,面对眼前这位身世凄苦的女子,他立刻收起了心里泛起的这些堂堂正论,叹了口气说:“难怪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不象是风尘中的女子这个话说到这里就打止既然已经来了,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陪我弹弹琴,说说话不管外面的人怎么看,我会拿你当我的妹妹卧房里间是我的琴房,今后我就住在那里人常说,当差不由人,由人不当差,我们这些宫里的人是这样我在苏州也不知道能待几年,又不能把你带到宫里去,这几年里我会留神给你选个好人家,准备一份嫁妆,把你嫁了”

    芸娘叫了一声:“先生——”怔怔地看着冯保,说不出话来

    尽管她仰慕冯保的琴艺才情,觉得他不象是传闻中的那种太监,却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好心,或者准确的说,没有想到太监里也有这般好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冯保长叹道:“我那杨师兄方才说过,做了我们这号人,最缺的是这个,最羡的也是这个,有时候还真的想身边有这么个人照顾自己,时常跟自己说上几句体己话其实,在我看来,他这话说的既对,却又不对我们确实很羡这个,但羡的,却是看着别人般配你是个心高的人,等闲的我也不好委屈你,只能看你自家的造化了……”

    芸娘泪花又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喉头哽咽着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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