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我欲扬明 > 第四十四章 政治交易

?    通常皇上召见内阁辅臣,不在东暖阁就在云台,很少有在寝宫召见的先例但上谕说的这样明确,严嵩和徐阶两人也不敢多想,匆匆出了偏殿,朝内宫走去

    快到乾清宫宫门口之时,严嵩突然站住了脚,叫了一声:“徐阁老”

    徐阶忙停住了脚,应道:“阁老有何训示?”

    “训示不敢,有几句心里话想与你说一说而已”严嵩长叹一声,说:“这几年的事情,你我都亲身参与其中,内忧外患,祸乱频仍,社稷危倾,几不可救,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仰赖皇上如天之德和大家实心用事,最艰难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我也就不必多说什么了万死不当说上一句,当今圣上天纵睿智、圣德巍巍,上古贤君也不过如此,此诚为我大明之幸、百官万民之幸;惟有一点,求治之心太过操切依今日之事而论,不过一两个州县遭了灾嘛……”

    一向以柔媚事君的严嵩突然这样肆无忌惮地评价皇上,令徐阶大为惊恐,但多年的宦海浮沉,早已使他练就了一眉目的春风一面孔的秋水,纵然内心波涛汹涌,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静静地驻足倾听严嵩的下文

    严嵩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效果,接着说:“皇上尚且宵衣旰食日夜操劳,为人臣者,尤其是我们这些内阁辅弼之臣,纵是再苦再累,又能说什么呢?可就是有那么一些人,不能体察圣心之深远,揪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诽谤朝廷,诋毁政方才在大殿之上,若非有那么多的科进士在场,我们就该向皇上请罪辞职了……”

    严嵩这么快就给杨继盛进谏一事定了调子,将之定性为“诽谤朝廷,诋毁政”,徐阶自然不能认同;但依他的脾气心性,也不会与严嵩这个内阁辅公开抗辩,便正色说道:“严阁老且不必做如斯之想,国事多蹇,皇上离不开阁老这样的公忠谋国之臣;朝廷不能没有阁老这样的砥柱中流”

    徐阶这句话说的甚是真诚,无论是否自内心,在严嵩听来至少不都是谄媚之言,他不禁为之感动了,怔怔地看着徐阶,说:“少湖,你真这么看?”

    论年齿,严嵩比徐阶大十七岁;论科名,也比徐阶早了九科一十八年,因此,严嵩一直视徐阶为后生晚辈,很少有如今天一般加以尊称,徐阶自然知道他的用意,便又恳切地说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满朝,阁老最难啊……”

    严嵩的一双老眼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世人多视嵩为奸佞小人、柔媚之臣,难为你少湖还这么看我……”

    “阁老”徐阶想要再安慰他

    “你厚道”严嵩打断了他的话,说:“皇上还在等着我们见驾,我就长话短说冒昧问你一句话,你要真心答我”

    “阁老但问便是,属下不敢有半点虚妄之言”

    严嵩紧紧地盯着徐阶那张写满谦恭之色的脸:“我记得,山东巡抚林毅也是松江人,与你有乡谊那么,嘉靖二十二年他自湖广布政使任上擢升巡抚,可是走的你的门子?”

    其实,严嵩在偏殿之上那样反常的表现到底意欲何为,徐阶已经大致猜到了几分,但骤然听严嵩这么说,徐阶还是不禁心中一凛,脸上也露出了惊恐之色

    严嵩微微一笑:“少湖不必多虑你也知道,那时我正在文渊阁坐冷板凳,对朝局人事一无所知;而你却已补入内阁,又兼着吏部左堂,想必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故此我才有这一问事关重大,你且不能瞒我”

    严嵩一再逼问此事,徐阶是惶恐不安,忙说:“回阁老,林毅确是属下的同乡,但属下当初获罪于时任揆的张熜张孚敬,他就不再与属下来往了他擢升巡抚一事,乃是夏阁老一力主之,与属下并无关系”

    严嵩点点头:“我也闻说当年你遭张熜张孚敬构陷下狱,林毅不顾乡谊,上疏以不实之罪弹劾过你其后他见张熜张孚敬失势,又党附夏、李二人,与贵师相翟阁老也多有不睦但我深知你的为人,一向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便担心你又受那种朝秦暮楚的奸佞小人的蒙蔽,与之重修旧好,今次就不免吃他挂落你既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严嵩话里的意思已是昭然若揭,徐阶却还在装糊涂:“阁老的意思是——”

    严嵩也知道徐阶不会猜不到自己的用意,为了将徐阶绑上自己的战车,他也就不再隐瞒,说:“依我看来,杨继盛所奏莱州灾情之事,虽是他一面之词,大抵也不是空穴来风,皇上又是那样雷霆震怒,若不揪出一两个欺君罔上的封疆大吏,此事只怕难有一个了局”

    说到这里,严嵩眼睛里蓦然闪出一丝凶光:“这些年来,夏言柄国,多援引私党,广植亲信,上至六部九卿、各省督抚,下到郎中司员、州牧县尹,多出其门下,沆瀣一气,把持朝政,堵塞言路,蒙蔽圣聪仅以山东一省而论,巡抚林毅党附夏言,路人皆知;山东布政使刘正平是夏言的乡谊,也是他于嘉靖十二年取中的进士,两人仰仗夏言提携,一个升任封疆大吏,一个升任方面大员而莱州知府梁自伦与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赵亚峰,虽与夏言没有什么关系,却都是李春芳于嘉靖一十七年取中的进士正因上上下下都是他们的人,蛇鼠一窝,欺上瞒下,才致有今次山东莱州之奇惨祸变这个长在我大明朝身上的脓包,也到了该挤的时候了”

    严嵩如此直截了当地破题,令徐阶十分震惊,他早知道夏党严党迟早必有一战,却没想到严嵩竟是如此迫不及待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见严嵩如此不加掩饰地表明立场,便知他已下定了决心,快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严嵩说:“少湖啊,难得你我今日这般推心置腹,你有什么话,还请不吝赐教”

    徐阶虽师出翟銮一门,与夏党多有政见不合之处,但在他看来,夏言虽说为人过于刚直,仰仗圣眷正浓也不免有骄矜凌人之事,招致同僚对他颇有微词,朝野上下也有“不见费宏,不知相大;不睹夏言,不知相尊”的讥讽之评,但他秉公持正,一心为国,比之专一逢迎君上、邀宠固荣的严嵩要强上许多,严嵩要拉他一起倒夏,让他如何能愿意就范?

    因此,徐阶装做大惊失色地样子,试探着说:“属下以为,夏阁老数度柄国,六部九卿、各省督抚,乃至两京一十三省官员任职多出于他的票拟,这固然是实情,下面也确实有一些人实在太不象话,为求荣迁,多方钻营,理政治民也多有违背臣职之处但夏阁老、李阁老等人修身持谨,并未借机牟取私利,只这一条,山东之事就不好算到他们的头上何况两位阁老辅佐皇上一力推行政,卓有劳绩,李阁老正在当令得用之时,自不必去说他;夏阁老虽已退出内阁,但皇上并未准其致仕归里,颐养天年,也便是说他圣眷犹在故属下以为,兹事体大,阁老还是三思而行……”

    严嵩苦笑一声:“少湖,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当此朝局暗流涌动之时,我也不想多事,何况夏阁老与我不但是乡谊,还有恩与我,我由翰林院转吏部右堂、升南京礼部正堂、转南京吏部、迁北京礼部,直至入阁拜相,每一步虽说都出自天恩,但也都出于夏阁老力荐之功,于情于理,我也不该如此行事惟是今日之事已闹到这个地步,若不治林毅等人鱼肉百姓之罪,就要治杨继盛欺君罔上之罪只一个杨继盛倒也罢了,还有那么多的科进士旁人不说,殷士儋是少湖你取中的榜眼能被你慧眼相中的人物,想必不是泛泛之辈,若因此事获罪,国朝岂不少了一位栋梁之材?”

    听出了严嵩话里隐约流露出的威胁之意,徐阶不禁踌躇了他原本就有心要保全自己取中的这些门生,却又不好与黄锦那个阉寺正面对抗,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杨继盛被那些提刑司的掌腥太监肆意殴打其后,田仰冲冠一怒让他羞愧万分,只是碍于辅严嵩在场,他才不好以内阁阁员的身份与司礼监

    见徐阶还是沉默不语,严嵩又说:“还有那个王世贞,其父都察院右都御史王忬与你同出翟阁老门下,翟阁老如今正乡居山东,偏偏又是山东出了灾情,若是被人反咬一口,不但是你,只怕连致仕还乡、优游林泉的翟阁老也难免有池鱼之灾啊”

    徐阶心中一凛:果不其然,严嵩这个老贼是打定主意要借机生事了,不倒夏党,这一棒子就要砸到他和师相、前内阁次辅代辅翟銮的头上——国朝纲纪明文规定,致仕官员要安分守己,不能仰仗自己曾做过高官而干涉地方政务,若真如严嵩说的那样,夏言一党为求脱罪免祸,肯定会抓住王世贞及王忬一事大做文章,皇上本就对翟銮多有不满,难免会起疑心,恩师欲求寄情山林林泉,就此终老一生怕也难了……

    严嵩这个老贼实在歹毒,竟然拿恩师和诸多科进士的身家性命来威胁自己……

    内心激烈地斗争了许久,徐阶长叹一声,拱手向严嵩做了一揖:“杨继盛等人之事,万望阁老施以援手”

    看来徐阶这个滑头还算是个明白事理之人啊严嵩欣喜地拱手回礼,说:“我也是做过学官、点过主考之人,少湖你的心意,我岂能不知?但凡有一线转圜之余地,我定不让那些年轻俊杰横遭阉寺毒手”

    接着,他又满脸诚恳地望着徐阶,说:“少湖啊,我一个人也担不起大明的江山,还需你与我风雨同舟,共担国是你说我说的可对?”

    徐阶端正了面容:“阁老所言极是,属下惟阁老马是瞻”

    “你我之间,且不必说那种话”严嵩微微一笑:“皇上还在等着我们,我们即刻进宫见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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